22 想念(1 / 1)
接近入夜,苦役营歇了活,几个挥鞭子的管事军官回了营,这山的山腰处有一处营地,专门是为了他们准备的,与苦役营距离不远,也便于看管。苦役们晚上喝了米汤吃了几根菜叶,就全都席地而睡,那席子也不过就是几块烂布与干草拼在一块,发出一股难闻的恶臭。
欢庆在这里五天,适应力极强地收容了这股恶臭,她现在躺在这席子上,竟也能香香地睡一觉了。
不知是不是白天里被赵頫喊去吃了一顿,吃得有些过猛,胃里好些不舒适。这几天饿习惯了,总觉得想要吃点油盐腥肉,真吃了,又折腾上了。于是也没法好好入睡,她紧了紧身上的破布烂衫,走出了草房。
看着日头也不过是刚刚日落的时候,放到了遥远的未来,这会不过才是学生放学的时候,在学校附近买份盐酥鸡,与同学一起走在喧嚣的马路……到了这里却是大家收拾了准备入睡的时候了。她来这里一年多,居然也慢慢习惯了这作息。
长叹了一口气,欢庆闭了闭眼睛,孤零零站在一块大石头上,眺望着远处夕阳。
他……在做什么?
以往在山庄里,这时候她是回房了的,却总不肯按时乖乖安歇了,总要去烦他。要不就是还缠着他要认字,要不就是拉着他吃那些从柳师傅那里刚新鲜出炉的小东西,有时候闹得厉害了,还会赖在他书房里,不知不觉就在那檀香里睡去了。
第二天醒来,她总是在房间里,小圆就会跑来碎碎念地告诉她,昨儿晚上二爷是怎样把她送回来的,是横抱着呢还是披了长袍……
她总是懒得去听,又一个字不漏地将这些话收了,觉得好像就该是这样。
从陌生走到熟悉,这个过程的点点滴滴走起来竟是这样快的,以至于她现如今要去追溯两人当初是如何陌生,居然有了些难度。好像那些她看着他不说话,心里揣着防备的日子,远得不能再远了。
牧爷。
她闭上眼,轻轻念着这个名字,心头冒起一阵酸气,势如破竹地冲到鼻尖。
咸涩的泪水从眼中滚滚而落,流到脸上,被冰寒的风一吹,生疼生疼。
欢庆低着头,比任何时候都开始想念那座温暖的山庄,甚至想念那座山庄里的一盏烛火,曾经跳动的姿态。
而后每天,欢庆又多了一件事做,在日落时分站在那块大石头上,眺望夕阳。也就只有每天的这个时候,她是满心温暖的,心头有人可以挂念,也算是幸福的事。
自欢庆在赵頫营帐中吃了一顿后,那些挥鞭子的军官对她的态度就有所改善,大概是听了上头的命令,稍微缓着点虐她,免得不小心丢了命,不好做活棋子。
大约又过了几日,从山下来了一位将领,又带了好些苦役,把他们像破抹布一样扔到这茫茫无人的荒地后,又把欢庆提了出来。
那将领看着眉眼并不十分凶煞,与她说话的语气也颇为和善,一身银色盔甲,颇有威风,一看就与那些挥鞭子的小人不同,“夫人,在此服役,实在是委屈你了。”
欢庆讶异看着他笑呵呵的脸,冷哼道:“知道委屈我,你就光动动嘴皮子?猫哭耗子!”
银甲将领听了,摇头笑道:“把夫人捉来此处,为我军中做粗活,也是不得已之策啊。夫人若是不吃点苦,怕是宋王割不下肉。”
“吃点苦也算了,问题是……你把我一个小女子,拉来这里跟大家一起做什么拒马,敲铁块打兵器,没事儿还要给你们洗衣服,少派点活不成吗?”欢庆越说越觉得心气难平,狠狠瞪了他一眼,“不过这些我都可以不跟你计较,只要你能帮我个忙!”
“夫人请说。”
“替我送个信吧?送去丹丘山,你放心我不会害你,信的内容你也可以看,只要把它送到……”
“此事……末将怕是无能为力。”那将领拒绝了,摇头道,“夫人如今这境况,不送信也是可以的,不如夫人……”
“我不想跟你说话!”
欢庆大吼着打断他话头,转身就走,沉着脸坐到了茅草房门口。心头那一星半点的希望被无情地熄灭了,绝望得生不出气来。
来来去去瘦成杆的苦役像是麻木了,跟行尸走肉一般搬运木头,敲打铁块,面无表情。她在这里待了快有半个月,竟然一个说话的人也没能找出来,更不用说谈心交流看月亮了,她唯一的乐趣是坐在大石头上看夕阳!
长叹了口气,她猛地用力伸手拄着下巴,因为动作幅度大了些,扯动了鞭伤和干活时候平添的伤口,疼得一阵龇牙咧嘴,“他娘的,疼死姑奶奶了!”砸吧了一下嘴,脏话也不能缓解疼痛更无法出气,她更气馁了,“他真不来救我么……”
“是啊,他说了只救他的女人,你当是玩笑话么?”
欢庆蓦地瞪大了眼珠子。
脖子有些僵硬,懵懵地盯着眼前的泥土地看了好一会,才悠悠地掉转头看去——身侧坐了一个即便穿着布衣烂衫也没能挡住他一身俊逸之气的男人,那鼻子挺着一个她早看烂了的熟悉弧度,那眼睛上盖着两张她早数过到底有几根的睫毛,还有那副薄薄的嘴唇,总是不轻易说话,说起话来就绝不留情的……
“牧爷?!”
那人浅浅一笑,从衣襟里掏出一个小荷包,仔细打开了,倒出一粒橙黄的药丸在手心,“吃了它。”
欢庆想也没想,拿起来就放进嘴里吃了。
他望着她满脸的呆滞,笑意愈深,“不怕我毒死你?”
她瘪着嘴,眼里蓄着泪,委屈地叫道:“牧爷……”说着不待他说话,就近身过去,双手搂着他的脖颈,温热的泪水染上他下巴,“你长得真好看啊……”
梁牧一愣,轻笑道:“我知道。”
她吸了吸鼻子,“你知道这里的苦役都有多丑吗?每天看得我眼睛都要瞎了,干苦活还不算,还得折腾我眼珠子……日子过得好辛苦啊。”
他轻叹一声,把她拉开,“你就想说这个?”
“是啊!”她答得飞快,“你最好看!”
“那看够了?”
她唯恐他下一句就是“那我走了”,立刻紧抓他衣袖,道:“没有!”
梁牧轻轻一笑,“那你再看个够。”
欢庆将他的话放在脑袋里转了几圈,总觉得有个坑,几番思忖又道:“不行,我看不够的,多少时间都不够!”
所以你就不要走,在这里陪我吧……
后面这句话对她而言,出口难度有些大。可她换了个方向这么一说,好似表达的意思却不是同一个了,有点出入?果然,梁牧听了笑得更欢了,“那给你足够的时间。”
欢庆在他的笑容里慢慢低下头,耳朵热得发烫,“我……没其他意思。”
“我没说你有。”他望着她的耳朵笑,“不就是……看看脸吗?”他说话语速慢悠悠的,像极了守株待兔的狼,“你低下头,怎么看我的脸?”
“我乐意!”欢庆粗着脖子吼。
冷不丁被他揽入怀里,温润的声音在头顶响起,随着一声仿佛认命的轻叹,“吃了不少苦了,我路上走得慢了些。”
她微愣,随即伸出手抓住他衣袍,默然许久,突道:“牧爷,你这样对我,以后说不定我会一直赖着你,发生什么小破事都会想到你。你做到了,是理所应当;你做不到,就要被我埋怨责怪……我会变得很可怕,那时候,你会厌弃我么?”
他细细听了,点头道:“是可怕。至于厌弃……现在也说不得。”
“也是。那要是你觉得想要厌弃了,你第一个必须告诉我。”
梁牧深沉着目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