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第 6 章(1 / 1)
12月底是兰溪边上最热闹的时候,乌篷船载着各式各样的年货,船工拔着篙,远远地喊着年货主人的名字,主人一家子早早就站在埠头上等,小孩子高兴得围着大人跳。
街边也支起大大小小的摊子,卖糕点的,写春联的,做新衣的,连画水墨丹青的陈老头也来凑热闹,在一棵老柳下摆了好几张八仙桌,铺着长长的生宣作画。
12月底最热闹的事情,应属兰泉边看戏。戏台搭在兰泉边的凤仪阁上,铺着地毯,又用白色的强光灯照明。戏一直从年前唱到正月初七,一天一场。
这一天正是年戏第一场,陈家上下连带林盈都为了打点宅院、置办年货忙碌不已,外婆年岁太大不宜去那样的场合,于是拉了徐暮远的手,交到迟临手里,让迟临带着徐暮远去兰泉边看初戏。
迟临看着排外,其实内心很温和。例如你若拉住他的手,他就任你拉着,带着你往前走。
迟临带着徐暮远上了一尾掀了蓬的小船,把他摁坐在靠中间的地方,抓着他的手放在铁护栏上,最后安静地坐在他对面,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岸边的房屋、水草、豆麦一掠而过。
徐暮远不知道如何跟他说话,只好学外婆和林盈,怯怯地唤了一声“阿临”。
迟临没听清他说了什么,伸手把他的领口拉紧了点,又问他:“冷不冷?”
徐暮远摇摇头。
邻座的大妈摸了摸迟临的脑袋,操着方言夸奖:“这孩子真懂事,对弟弟那么好。”迟临被摸得浑身起鸡皮疙瘩,徐暮远咧着嘴笑了。
还没下船,横笛和二胡的声音就间杂着传来。台上大约是有武生在翻筋斗,叫好声一片。之后才传来咿咿呀呀的人声。
迟临把徐暮远安置在一棵绦柳下,独自一人就要扎进人群里去,徐暮远慌忙跟上,迟临回头一看,小小的身影被人群挤得踉踉跄跄,无奈地走回去,学着老爸的样子朝徐暮远头上一拍:“我去前头给你找吃的,你跟来干什么!”
这一下拍得有些重,徐暮远眼眶都红了。
迟临有些怕了,只好说:“你还真哭?我也被拍过,明明一点也不疼的!”
徐暮远低着头不说话。
迟临无奈,抓着徐暮远的手让他捏住自己的衣角,扒开人群带他往里走。
这样子好像多了条尾巴,还是条时不时会被后面的大腿夹住的尾巴。迟临足足挤了十几分钟才到戏台前面的长桌上,喂徐暮远吃了几颗葡萄,又往他口袋里塞了一把小核桃,才带着他往外挤。
回到柳树旁,把徐暮远抱站到柳树边的石墩上,迟临的额角已经沁出汗水。
迟临听不懂戏,眼睛仍盯着戏台,大概是在看那些花花绿绿的衣裳。忽然听见徐暮远在身后叫了声“阿临”,迟临疑惑地回头。
徐暮远递给他一把小核桃,迟临接过,过了一会头也不回闷闷地说:“你要叫我哥哥。”
戏台上一个穿花衣的小丑在逗笑,徐暮远听不懂他在讲什么,也为油彩后夸张的表情所取悦,咯咯地笑着。
小丑后面出台的是一个老旦,上台便坐在中间的交椅上咿咿呀呀地唱,有一段调忽然拔高,台下的人连叫了几声好。
迟临眯着眼睛打了个哈欠,问徐暮远:“还看吗?回家吧?”
徐暮远点头。
这时船工也还挤在戏台下面看戏,迟临便带着徐暮远走回去。徐暮远非说会迷路的,迟临哭笑不得,说沿着兰溪走,总会到家的。
水乡水路开阔街巷狭小,迟临牵着徐暮远,左侧是兰溪,弦月的倒影在水波里晃荡;右侧是垣墙,高高的飞檐挂着弯弯的弦月;拱桥一座座轻卧在兰溪上,若是站在一座桥底下往前看,另一座桥只露出一截拱弧,便如同井中观月。
陈老头还借着路灯如痴如醉地作画,看到两个小孩,招招手把人叫过去,铺了两张红纸,走笔龙蛇一番,一副楹联落下:
心地阔于云梦泽风流合在紫薇天
迟临认不全上面的字,接过来叠好,规规矩矩地道了声谢谢。老头摆摆手让他们快走,又如痴如醉地涂抹起来。
“怪人。”徐暮远说。
迟临摇摇头:“他只是有自己的世界。”
迟临说得语焉不详,徐暮远听得似懂非懂。
两人回到陈宅,上上下下还在忙碌,迟临把楹联放在堂前的供桌上,送徐暮远回房,看着他洗完脸泡了脚,才回了房。
从那天晚上开始,徐暮远不再远远地看着迟临了。迟临去河边钓虾,他拿网子捞河边的小鱼;迟临写作业,他搬来板凳坐在旁边翻他的小人书;迟临去学书法,他坐在兰溪边等他回家。
除夕将至本该是一片祥和,陈家却出了一件大事。
后厅里有一扇木雕屏风,是徐暮远外公年轻时买回来的,屏风正面是“松下问童子图”,背面则是山茶花图和七八排行草。
徐暮远的小姨父是城里一个工地的工头,年末手头紧张,小姨为了凑足工人的工钱,竟作价把那扇木雕屏风卖了。
外婆为此震怒不已,但由于双方已经达成合意,价格尚属合理范围之内,所有权理所理应属于善意第三人,只能眼巴巴看着那扇颇为古朴的屏风罩上黑布,被抬上了卡车。
外婆当天晚上就气得病倒在床上,吃什么吐什么,只能叫来医生输液。
舅舅那边几位妯娌围在边上照顾,林盈带着迟临来看望过一次,小姨站在院子里候着,房门也不敢进,外婆看着床边眼泪巴巴的徐暮远,摸了摸他的脑袋。
“小姨大概那个时候起就失去了外婆的信任,”徐暮远弹弹烟灰,“所以后来外婆才会把陈家大宅留给我。”
“你舅舅他们呢?没有起什么争执?”我问。
“陈家老宅原本就是我外公的私产,那几个表舅只是暂住,没有所有权,而且他们得到了外婆其他的遗产,不久就搬出去了。”
“陈家老宅现在在你名下吗?”
徐暮远摇头:“兰溪镇旅游产业发展很快,现在巷子里都是做生意的外地人,我怕老宅会被损坏,所以捐献给国家了,现在有专业人员维护,部分对游客开放。”
我露出敬仰的表情,他有些腼腆地笑了笑。
“迟临呢?他后来回京城了吗?”
徐暮远眼底透出一丝干净的温柔:“他在兰镇上了一个学期学,第二年夏天才走,他走后我们一直没有联系。”
我急切地问:“那现在呢?找到他没有。”
他露出凄惶的神色,眼里是抹不开的浓黑。“没有。”他轻声说,“也许这辈子也不会再见了。”
我哑然。
“那时太年少,觉得若上天不辜负,离别后总会再相遇,坚定的不得了,像得到了了不起的神谕。可是年少的人不知道,那句带有美好愿景的‘再会‘,结局也不过是把‘江湖不见’的戏码又上演了一遍。”
他此时的表情,带着信徒的虔诚和魔鬼的悲伤,我竟觉得心里一恸。
“尼古拉斯赵四。”徐暮远突然说。
“什么?”
“说这句话的。尼古拉斯赵四。”接着他鬼笑了起来。
我反应过来又被他戏弄了,当即冲着他胸口给了他一拳。
他揉着胸口,好一会才停下笑声,说:“逗你的。找到了,你见过的,那天在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