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 远走(1 / 1)
通往新疆的列车进了站,我提着简单的行李和几个同伴跑得气喘吁吁,争分夺秒终于踏上拥挤的车厢。
车厢内的人很多,站着的坐着的走着的,爬上爬下的,叫着嚷着骂着的;低头小心哀求的小心询问的大声呵斥的,沉默寡言的无动于衷的,焦躁不安的翘首观望的,个个满头大汗疲惫不堪。
火车静默了几分钟终于启动了,徐徐的有慢到快。载着一厢厢激动兴奋的人们向西方的沙漠之城飞驰而去。空调不知何时已打开,凉爽的风吹去了旅人头上的汗水,厢内渐渐安静下来。有人开始打水泡面吃,列车人员推着窄窄的小车咯咯噜噜的走过来叫卖,每到一处都要喊开那些坐在过道上的人。
十一多时,人们大部分都进入了梦乡,东倒西歪俯在案几上,瞌睡又难受的样子实在让人不敢往下看。也有无睡意正在小声交谈的人,但对于别人根本不是什么问题——旅途真是太劳累了,谁还听得见呢。
我的脚边坐着一双母女,可能因为匆忙买了站票,只好就地坐在行李包上。尽管我的脚边因她们的阻挡无法伸开,窝屈的难受,却不忍叫醒她们。母女俩背靠背各自俯在腿膝上睡得那么香甜。出门不易啊。
火车呼啸着,透过玻璃窗看向外面黑漆漆的夜,不知那是树影还是山峦,一闪而过来不及看清。
刚刚小睡了一会儿,胳膊压得酸痛,这样睡觉真他妈不是滋味。脸贴在冰凉的窗上继续往外瞅,努力去分辨那些迎面扑来黑乎乎的景物。尽量不想孩子离开我时的可怜小脸,还有我的那位永远长眠于地下的阿册,充满强悍笑容的脸,以及晓源那张痛苦心碎失望的脸。
我此行的目的是什么?一是为了挣钱养活两个儿子;二是为了避开晓源,让他过自己的新生活。
想想要养活两个儿子,一直到他们长大以后单靠我一个女人,担子确实重了些。曾经死心塌地心甘情愿愿意做我坚强依靠的男人阿册,来不及向我告别就永远的走了。现在同样苦苦恋着我随时随地真心爱我的晓源,依旧在等着我回到他有力的怀抱。他会是我温暖安全舒适的港湾,我人生的依靠。只要我对他说我愿意,两个儿子和我就会有作为父亲和丈夫宽厚结实强大的臂膊让我们愄依。
怀着撕心的痛苦我多想在电话里对晓源大声说:接走你的儿子自己养活吧!阿册已经替你养了六年。你也替他养两年孩子!
可是我这样做的后果只是让此行前功尽弃。不,绝不能让自己心软,必须硬起心肠向着认定的路阔步走。
沉沉的夜在人们的迷迷糊糊中哐哐当当。凌晨四点多时,车在西安站停了下来,喧闹挤扛间车厢上来了三位高大威武的男人。他们在我们对面坐下来,睡眼惺忪间我朝他们撇了一眼,突然惊了我一跳。原来三人的眉眼酷似“秦始皇兵马俑”,怪不得他们一上来我就觉得“似曾相识”——紧致的单眼皮,坚毅的鼻子,宽阔的额头,微尖的下巴,那种以服从命令勇猛杀敌为天职的特性,毫无遮拦地表现在他们举止与相貌上。“西安就是西安,连现在的人都依然不减古时英雄之雄风!”
我在心里暗自感叹了一番,把藏在心里浓浓的苦稍稍搅淡了一点。纵然黑夜将要过去,纵然车轮滚滚,都无法将我内心温暖。
当第一线曙光照亮车窗玻璃时,人们从困睡醒来,揉着涩硬的眼睛,打着呵欠,伸着懒腰,拿起桶装方便面,挤着扭着斜着总算走过了重重人槛,到达热水器前接热水泡面吃。讲究一点的还拿出自备的牙刷清洁一下牙齿,但大多数人不刷牙或者以口香糖代替。
早起的人们陆续来来往往着,忽然一个滑稽十足令人忍不住发笑的男士声音打破了哑剧似的车厢。“喂……喂……嗯……爸,我……我……我们已过西安站了,估……估……估计明天上午就到乌鲁木齐了。您……您……和妈不用挂念,放……放……放……一百个心吧。好,那……那……那就这样吧。挂……挂……挂了。”
此通电话一结束,车厢内禁不住一阵低声的嬉笑,众人都被他独特的语气逗乐了,当然笑声里并没有什么恶意。我也忍不住笑了一下,头晕脑胀被撵走了一半。想想人生之路不过如此,什么时候都要往前走,往前看。既然已经出发,那就走下去好了。再顾及背后的一切又有什么帮助呢,只会让自己的心更沉重更放不下。唯一的就是把这一切化为动力。
简单的早餐过后,我依旧向窗外瞭望,高高低低的山,灰灰白白的石头,斑斑片片的草木,大大小小的房子。一切是那么的毫无生动之色,对于我来说。
偶尔回过头来,隔壁对面的一对刚入中年的夫妻闯入我的视线,引起了我的注意。男的身材非常高大魁梧,穿着黑色的T恤,深色牛仔裤,雪白运动鞋,脖子上挂着一根黑丝线串成的玉佩。他不丑的容貌透着一股严厉。女的扎着卷发,也是一身黑裙,皮肤保养的甚好,只是身材略胖,整体年龄看起来要比男的大几岁。
之所以这么注意他忙完,是因为他们的行动表现。拿做老婆的来说吧,她对待那个男人如同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一会儿摸摸他的衣襟,一会儿整整他的衣领,一会儿又抚抚他的头发,一会儿又拍拍他的脸蛋。而男的呢,不管女人怎样侍弄他都不动,一个微笑也不给她,甚至女人在座底下用脚丫偷偷蹭他的脚。虽然男人不给女人好看的脸色,并不是讨厌她。相反,整个表情对女人都是不动声色的爱。吃东西时,男人每次都是让女人先吃,女人吃好了吃剩下的他才吃,而且不嫌是女人的嘴巴子。女人睡着了他还小心地给女人盖上他的衣服。火车硬座坐久了会很难受,为了使女人睡得舒服些,男人自己拉个小包做枕头,到火车接头处就地铺几张报纸而眠。
看着他们夫妻人到中年还这么恩爱情深,我的泪忍不住要掉下来,无奈只能往肚子里咽了。想当初阿册晓源不都是对我这般好吗?我们彼此都很幸福开心。可是现在呢,一个永远的离我而去,一个却在苦苦的恋着我,却不能与我相伴。我一个孤家寡人远离故土去奋斗,只能在寂寞空凉的夜里想念着他们的笑脸。
在周遭的车厢里我伏案休息了一会儿。睡梦中,我不知怎的竟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周围的环境是我从没见过的,都找不着词来形容。迷惑纳闷间,有一个人影朝我走来。离我越来越近时,就着一束光线我才发现竟是阿册——我竟然看到了他。
我激动得语无伦次,“……是你吗?阿册,真的是你吗?你还活着!你没有死!阿册,我太高兴了!阿册——”我兴奋地扑上去。阿册微笑着,拥住了我,低头轻吻我的发丝。
“我们回家吧,孩子挺想你的。阿册,走——”我揽着他的脖子,热烈地仰望着他的脸说。
“我知道,我也太想你和孩子了。只是……我不能跟你回家,我还要去一个地方。喔,对了,晓羊,你再送我一条皮带吧。我最喜欢你给我买的皮带,无论走到哪都让我分分钟感受到你的爱……”
“好,我买!一定给你买!但是你得答应跟我回家,好吗?”我流着泪祈求他。
“唉,恐怕不能。晓羊,原谅我!你和孩子要保重,再见!晓羊。”阿册说着,身子慢慢飘起,迎着他身后的一束光线带着微笑而去……我急得伸手去抓他,可是一切都是徒劳。泪霎时淌满了脸。
忽然一阵响亮的说话声惊醒了我,“……大家看好了,部队专用皮带,现军服改革,库存皮带便宜销售。它非常结实耐用,无论你怎样去拉去扭去拽,它都完好无损,超常柔韧。原一百二十块一条的现卖五十块三条,机会不容错过,最后的一批军区专用皮带。不用考虑不用犹豫,赶快掏钱来买啊!市场上绝对买不到的啊!”原来是一位推销皮带的列车员,只见他把一款皮带对折一下,迅速扭转成一圈圈如弹簧状,然后用力拉扯。大概显不给力就一下挂到车厢的挂钩上使劲拉拽,松手后皮带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众人一见,果然从心里默许许多,于是,三三两两的旅客一下买了十几条。
列车员是一位眉清目秀鼻梁高挺唇红齿白的英俊小伙。此刻他正挎着一篮皮带缓缓走过来。我也要买皮带,等他走近时我透过泪斑的眼与他四目相对——我一下惊呆了。因为他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向我时,竟然是我非常熟悉的阿册的眼神!他微笑着不露声色凝望着我。目光里蓄满温润的爱。然后他很自然地轻轻走到我跟前,把篮子放在我面前的案几上,拿出一支皮带对我说:“这位大姐,买一支皮带吧,送给你的家人。他肯定喜欢。”
我的眼睛忽然又湿润了,因为他正深情地看着我,那里面的深情也只有我懂得。怕别人疑惑的目光,我赶紧接过皮带并付钱给他。这时有人打招呼买皮带,我只看到他最后深情的一眸。他离开了,我缩回目光看向窗外,知道即使他再回转身也已不是刚才那双独属我的眼睛了。他只是别人脸上陌生的眼神!
火车越往西地带越荒凉,满地的沙砾石头一眼望不到边,想找一片青青的绿草或者树林都很不易。“看,这就是戈壁滩,不长一棵庄稼。”同伴指着窗外的世界对我说。
哦,荒芜人烟的戈壁滩,是不是我的阿册他的灵魂就休憩于这种地方呢?我但愿不要,这太寂寞荒凉了,我不要他如此。
自己这样胡思乱想,看窗外的景色由空旷的戈壁变为一排排直立挺拔的独特白杨,还有那巍峨秀气的雪白天山。大地渐渐呈现崭新的绿色,成群的绵羊一波波的跑过……我这才发现原来新疆到了。
经过两夜一天的行程,我和同伴从乌鲁木齐站下了火车。
来自不同地方的人们在同一个站口涌出去,又走向四面八方。顺着人流我们走到了陌生的车站广场,因为要去下属的一个县城,还要另一个车站买票搭车。
在偌大的广场我们先坐下来休息一下吃的东西。各自放下行李包然后我和同伴互相紧挨着坐下来。刚刚坐下来就看见一个男人在远处朝我们这里瞄,随后他若无其事的走过来,一屁股蹲在我们旁边的地上吸起烟来。刚抽了两口那人便站起走开了。我这时的意识像被受了召唤,竟要跟他人而去。我没有思想迷迷糊糊已走了好几步,背后的同伴问我哪里去?我只说去那边,然后头也不回继续走,而且我看见已经走到一条墙角处的那人正向我招手,示意我快点跟上他。于是我加快了脚步紧追上去,忽然两眼直直的我一下给撞到了一个身上。哗,被撞人手里拿的水洒了我脸上——凉凉的水使我打了一机灵,头清醒了许多,定睛一看,被我撞的人活脱脱酷似《三国演义》里的吕布!
只见他浓黑的箭眉下,双目炯炯。他正注视着我,钢钳似的手还箍着我的手臂,剩下的水仍往外淌着。“对不起,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的,我只顾往前走了没看见你。……我赔你一瓶水吧。”由于自己的莽撞给别人带来了不便,我心怀愧疚,加之又被他目不转睛的盯着,突然间我的脸烧起来,不知道自己的脸是不是红彤彤的。
“没事,不用麻烦。你……还好吧?也怪我只顾接电话了,我也应该说声对不起。”帅男人吕布客气地说,并松开了他的手。他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水瓶,放进旁边的垃圾箱。“我……你……手机看还能用不?”一听到他手机摔到,我吓得赶紧抢先一步拾起散落一地的手机递给他。
“好好的,只是后盖开了,没事。装上就能用……看,行了。”男人麻利地合上手机后盖打开手机,果然还能用。他目光如炬地看着我,看得我直发毛,以为自己脸上有脏东西。
“噢,不好意思……”
“晓羊晓羊!你没事吧?你怎么了?一句话不说就走。”后面的同伴追过来,拉着我关心的问。
“不碍事,走吧,赶紧看看咱们的包去。”我安慰她道,然后不敢看那人回到行李包前。
“到底咋回事啊,晓羊?刚才你呆呆地往前走,如果不是跟那人撞了一下,不知道你要跑去哪里。我在后面叫你都不回头,可把我吓坏了。”同伴很惊讶刚才的情况。
“谁知道呢,我也不知道咋回事,就想跟那吸烟的人走。直到被人撞了一下,水泼到我脸上才清醒,奇了怪了。”
“嘿嘿,不会是看见了那大帅哥故意走过去撞的吧!哈哈!”同伴开起玩笑来。这一路真是又乏又沉闷,一句轻松的玩笑居然把我们的心都笑透亮了。
“你嫉妒了,不如你也去撞一下,看看大帅哥的怀抱是啥感觉?哈哈。”我回侃她一句,俩人又是一阵笑,竟忘记了周围还有好多的人。再看那人时,一个英姿的背影已逐渐消失在人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