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第三章(1 / 1)
“我只是想和你们一起守护这座城而已。”杜琬的语气没什么波澜,但却有着不容忽视的执着,“小时候看话本,听评书,就想着有朝一日我一定要像那些故事里的英雄一样到战场上走一趟,就缠着父亲让他同意我跟着谭伯伯学武艺。现在既然我已经接任了这阳谷城的都统一职,我觉得我就应该尽全力去做好我应该做的事。我知道,我可以把一切交给你们,自己当个甩手掌柜,这样或许你我都会比较轻松。但我更希望自己能成为阳谷城的一份力量。我也知道,我比起徐都统还差得远,所以,我希望你能够帮我。”顿了顿,又轻声问道:“你愿意帮我么?”
柏礐沉默着,他实在是没有想到这个自己早上还觉得“像个娘儿们”的杜琬居然有着这样的抱负。忽然有什么在他的脑子里闪过,眼睛骤然睁大:“你说的谭伯伯,难道是谭翼老将军?”见杜琬点头,柏礐恍然大悟般道:“我还纳闷你一个文官世家出身的人怎么又会骑术又会剑术,原来是谭老将军教你的。”目光投向杜琬的佩剑:“这把剑也是谭老将军送给你的?”杜琬又点了点头。
对于柏礐这一代的年轻武将来说,谭翼是个传说般的人物。三十年前,谭翼曾带领一队仅三万人的骑兵深入草原,直达戎族王庭,几乎全歼戎族主力。此后,在他镇守阳谷城的十余年间,边境连小骚扰都没有过。即使谭翼如今已辞官养老,晟朝上下所有的武将仍然将这位老将军视为榜样。没想到杜琬竟是这位“战神”的弟子。柏礐难以置信地看了看杜琬,叹了口气:“大人既是谭老将军的弟子,又何必向末将请求指点?”
杜琬苦笑:“我当初学武艺时只和父亲说是为了强身健体,而且我自己也疏懒,哪里能够像你们那样做到夏练三伏、冬练三九?这功夫底子自是比不上你们。谭伯伯虽然给我讲解过兵法,但我从未实践过,所以我想听听你们这几年是如何抵御戎族的,尤其是三年前的那一场仗。”见柏礐神色间仍有犹豫,杜琬连忙接着道:“若是你觉得教我会唐突到谭伯伯,那我们就像朋友那样以互相切磋的方式来进行,好不好?”
看着杜琬,柏礐忽然发现杜琬虽然长得俊美,但其实这张脸丝毫不显娇弱,不由脱口应道:“好。”
“真的?”柏礐还在想自己怎么就答应了呢,就看到面前的脸庞上浮现出了一个灿烂无比的笑容,还绽出了两个酒窝,一双眼睛黑亮黑亮的,随即感到自己的双手被握住,似乎还被晃了晃,“太好了,谢谢你。”说罢歪了歪脑袋,似乎想起什么,道:“对了,既然我们现在是朋友了,那以后私下里就不要再‘大人’、‘末将’的了,多别扭。”
柏礐愣了愣,似乎一时没反应过来。不过他也不是矫情的人,随即爽朗一笑:“好。”
杜琬嘴角上扬,充满期待的问道:“那我们什么时候开始?今晚?哦,今晚你应该已经很累了。要不明晚?”
柏礐不禁莞尔:“那就明晚吧。”
“那我先回去了,明天再来找你。你早点休息吧。”说罢,杜琬转身施施然离开了院子。
看着杜琬的背影,柏礐的嘴角再次不经意地勾起:这位新都统,看来还是挺值得期待的。
第二天夜里,杜琬如约来到了柏礐的院中。柏礐早已在等候,手里拿着一根木棍,棍子的一端吊着一块石头,见杜琬来了便招了招手:“过来吧。”
杜琬有些不解地看着那根木棍做到了柏礐的跟前,只听柏礐道:“右臂平举。”杜琬更加不明所以,但还是照做了。柏礐将木棍没吊石头的那端放到杜琬手里:“提稳了。”杜琬只觉瞬间仿佛有一股大力在将自己的右臂往下扯,只得咬牙挺着,右臂微微颤抖。
“现在试着卷动木棍,将石头向上提。”杜琬紧咬牙关,开始尝试卷动木棍,谁知一个不稳,“碰”的一声石头掉在了地上。杜琬不由一阵脸红,弯腰于拾起那木棍。谁知柏礐已经先他一步拿起了木棍,再次递到杜琬手里:“先不尝试提石头,就举着。”语气中并没有责备或不快。
“现在来讲讲三年前的那场战斗吧。”柏礐再次盘腿坐到了石桌上,抬头看着漫天的星斗,眼神渐渐变得悠远,“徐大人来之前,我们遇到戎族来犯没有一次不是闭门死守,耗到对方粮草难继了自行退去。徐大人来了之后,开始重视训练骑兵,还捐出自己的积蓄购置战马,我们才逐渐有了出城与戎族一拼的实力,真正打败了戎族一次……”
话本评书怎及真正经历过战争的人的描述来得震撼?杜琬默默地听着,只觉得自己仿佛也被带上了阳谷城的城门,看到了远方地平线上戎族铁骑扬起的尘土,听到了弓弦射出弓箭的响声以及兵刃相交的声音。将军上马,士兵整装,马蹄似铁,城门开启时呼声震耳,阳谷城下的土地因战士们的豪气而颤动,碗中烈酒在汗青史册上留下一笔笔不褪色的墨;骑兵落马,步兵倒地,战马哀鸣,城门闭时一切回归寂静,阳谷城下的土地埋葬了多少尸骨?西坠的金乌又曾多少次被鲜血染得刺眼鲜红?
杜琬入了神,完全忘记了自己手上还提着块石头,直到柏礐道:“好了,换一边吧。”才发现右臂已是酸疼到几乎没有知觉了。
临离开,柏礐忽然叫住杜琬:“伸手臂。”“嗯?”杜琬有点摸不着头脑,但还有依言伸出了右臂。柏礐一手托住杜琬的手腕,一手开始在杜琬的手臂上不轻不重地来回捏着:“这样明天才不会太疼。”捏完右臂又让杜琬换左臂。
杜琬看着柏礐在自己手臂上专注地按捏,忍不住轻笑了一下。柏礐抬头:“你笑什么?”杜琬笑容不变:“我忽然发现,其实你是个好人呢。”
柏礐忽然觉得有些别扭,在此之前,徐腾赞他能干,轩赞等将领称他果敢,士兵们敬他勇猛,但从来没有人用“好人”这么个词来形容过他,感觉有些怪怪的,于是放开杜琬的手臂,堵了杜琬一句:“不是好人还能是坏人啊?”便让杜琬回去了。
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但杜琬走马上任三个月以来却是一把火也没有烧。阳谷城的一切仍是如往常般运转着,诸位将领也看出杜琬没打算更改现行的制度,而且也确实有几分本事,虽然对杜琬仍感觉有些别扭,但态度已不像一开始时那么冷硬了。而杜琬白天处理公务晚上就和柏礐切磋武技、讨论兵法,日子倒也过得充实。如今,他已能将石头卷起两寸有余了。另一方面,他与柏礐之间的话也渐渐多了起来。柏礐发现杜琬不仅能吃苦,而且确是满腹经纶,时时连珠妙语逗得自己哈哈大笑,与他的关系不觉日益亲密了起来。
这天夜里,杜琬照常来到了柏礐的院中。一进门,便有些神秘兮兮地道:“我今天带了个好东西来给你看看,你要不要先猜猜是什么?”
经过三个月的相处,柏礐已经习惯这位新都统时不时做出一些孩子般的举动,于是配合地问道:“让我猜猜。恩……难道是什么威力巨大的武器?”本是随口一说,谁知杜琬一下子瞪圆了眼睛,双手一拍:“厉害!虽说不全对但也八九不离十了。”这下轮到柏礐惊讶了,有些疑惑地看着杜琬把那个一进门就引起他注意的大布袋子放在石桌上,打开绳结,一指,仿佛期待夸奖般地道:“看!”
柏礐走近看了一眼,不解道:“弩?”怎么这么大,这上战场可怎么携带?
“恩,是弩。不过不是普通的弩。”杜琬调皮地眨了眨眼,“你拿出来看看。”
柏礐满腹狐疑地从那个布袋子中拿出那个比普通的弩要大上不少的弩,双眼陡然睁大,又翻来倒去地看了一遍,拉了拉上面的机括,抬头看向杜琬的目光中写满了难以置信:“这……难道是……元戎弩?”
“嗯!”
“你、你、……你做的?”
“准确说是阿旻和我一起做的。”杜琬的脸上又荡起了两个酒窝,“其实在京城的时候就开始试着做了,还向谭伯伯请教过不少问题呢。恩,这么一说谭伯伯也是制作者之一呢。”拿起弩:“要不要试试?”
夜晚的练兵场一片沉寂,月光照在整整齐齐地扎在靶子上的十支□□上,泛着森森的寒光。
《魏氏春秋》载:“……损益连弩,谓之元戎,以铁为矢,矢长八寸,一弩十矢俱发。”
柏礐呆呆的看着靶子,忽然一把狠狠地抱了杜琬一下:“没想到,没想到你居然让这失传了的利器重现了。这、这可是对付戎族的利器啊。”
杜琬有些不好意思:“其实也不能算全是我做的啦。”
柏礐笑道:“明天你就告诉大家吧,保管他们全都会大吃一惊。”说着,看向杜琬的眼睛里不由带上了一抹钦佩。
然而,第二天一早,杜琬还在梳洗时,一份急报便传入了都统府:戎族六万兵马正朝着阳谷城奔袭而来!
一接到军报,杜琬就下令紧闭城门,并把众位将领都召集到议事厅商议对策。
“三年了,又是在都统大人上任仅仅三个月的时候。戎族这次明显是有备而来,人数也不比以往任何一次少。阳谷城只有三万守军,这一仗只怕会十分艰难。”轩赞道,“末将以为,如今最好的办法便是坚守,同时派人向凛州求援。”
“轩参军所言极是。”杜琬咬唇看着地图,“不过就算我们即刻派人前往凛州,援军最快也得三天后才能到达,所以这几天还是得靠我们自己坚持住。”说罢,眼睛在在场所有人身上扫过一圈,最后落在了何旻身上:“我即刻修书,阿旻辛苦你跑一趟了。”
何旻有些不解地看着杜琬,嘴唇动了动正要说什么,柏礐道:“何侍卫是大人的贴身护卫,怎能派他去?”轩赞也道:“派个手脚麻利、谨慎小心的士兵去就可以了,不必劳动大人的侍卫。”
杜琬摇了摇头:“我不放心。听说凛州新上任的太守陈昱是个怕事的人,我担心普通士官前去他会借故拖延或索性坐视不理。阿旻是我从京里带来的,希望能接着父兄的名字给他一点压力,让他不敢怠慢。”边说边到一旁的桌子上开始铺纸磨墨。
“不会吧。都是为了守边境的,我们有难总不能不管我们吧?”林飞喃喃道。
“我也不知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杜琬嘴上说着,手上笔走龙蛇,不一会儿便写好了求援信,小心吹干墨迹后装入信封,交给何旻:“一路小心。”
何旻默默地将信收好。其实他也不想在这危急的时刻离开杜琬身边,但他明白杜琬说得在理,只有早日带来援兵才是对杜琬最好的保护,于是道:“小少爷放心。也请小少爷自己多加小心。”虽然来到了边关,但何旻依然保持着在京城时对杜琬的称呼。
杜琬“嗯”了一声,何旻便转身出了议事厅。
待何旻的身影消失在厅外后,杜琬将目光收回到厅内的将官们身上:“林飞、楚烨、蒋衡、欧阳行,你们分别负责东、西、南、北四门,加强警戒。轩赞负责调配弓箭、檑木、火油等,安排好军医们的轮班,并准备好安置伤兵的地方。传令各营将士,准备好随时待命。柏礐,你等下和我一起去把各个岗位巡视一遍。”又问道:“有疑义吗?”众将互相看了一眼:临危不乱,这位都统大人看来还是有点能力的啊。只听柏礐忽然道:“大人不把宝贝拿出来吗?”
宝贝?刚准备应“是”的众人将目光齐齐投向杜琬,杜琬也是一愣:“宝贝?”
“大人不会连自己做的东西都忘了吧?就是大人昨晚拿给末将看的元戎弩啊。”
杜琬还没来得及答话,轩赞已是一脸激动的站了起来:“元戎弩?难道是……”
“还能是啥?”
轩赞有些不敢相信地看了杜琬一眼,又看向柏礐:“元戎弩……怎么会……”
“当然是都统大人做的了。”柏礐忽然觉得有一点点开心杜琬将弩的事第一个告诉了自己。
轩赞再次看向杜琬的眼睛有点发直。
杜琬有些迟疑:“可是……我只做了一个……”
“这有何难?阳谷城又不是没有工匠。交给轩参军让他去安排就好了。”柏礐一指嘴还未合上的轩赞,“”
“等等,等等,”林飞一脸茫然,“你们说的元戎弩是什么呀?一种弩吗?好像很厉害?”楚烨等人也是同样的表情。
“恩……恩,是一种弩,不过比一般的弩大,一次可以射不止一支箭。”杜琬解释道。
“就是连弩。”见林飞等人似乎仍未理解,柏礐直接给出了一个更加通俗的名字。
“啊?”这下轮到林飞等人目瞪口呆:我们是不是应该重新认识一下这位杜都统?
杜琬和柏礐登上了西城门。柏礐忽然笑了一下,对杜琬道:“没想到你真遇上战事还挺镇定的,本来还以为你会慌一下呢。看来我以前一直都低估你了。”杜琬苦笑了一下:“我是这里的都统,就算心里再怎么慌,我也会逼自己摆出镇定的样子来,免得影响军心。你都不知道刚才我的心脏跳的有多快,手都在抖呢。我真担心要是下错了命令该怎么办。”柏礐笑道:“按你想的去做就好了。你读过那么多书,总该知道‘弈者举棋不定,不胜其耦’这句话。这打仗其实和下棋也差不多。”
“道理我也懂。可是真到了要做决策的时候又不由自主地开始瞻前顾后。”
“有什么,反正大不了马革裹尸。”
杜琬捶了柏礐一下:“这还没开战呢,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
柏礐忍不住又笑了一下:“你信这个?”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杜琬看着柏礐十分认真地说道,“不过,如果真的守不住了,我杜琬和你们一起捐躯。”风吹起杜琬乌黑的头发,柏礐觉得自己的眼睛又有点移不开了。忽然,柏礐脸色一变。顺着他的目光,杜琬看到了地平线上扬起的尘沙:戎族,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