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第23章(1 / 1)
这天夜里,张欣醒了过来,老爷子阿弥陀佛了好半天,带着二宝去厨房张罗吃的,剩下二庆打了一盆热水在给张欣擦洗。
“二哥,麻烦你了——”张欣有些歉意地说这话,声音轻飘飘。
“是我不好,不该带你上山。”二庆自顾自绞着毛巾,转过身一边擦着张欣的脸一边说。
“唔——”张欣被热毛巾捂住鼻子,发不出声,“二哥,我,我自己来。”
“你有力气么自己来?”二庆说着放下手里的毛巾,把张欣抱扶着坐起来。
张欣躺靠在床上,悠悠吐出一口气,“二哥,我,我又梦见我妈了……”
二庆没再答话,用力绞着毛巾,水从指缝里滴滴答答漏进盆里。二庆伸手要解张欣的内衣,张欣窘迫地遮挡,“二哥,我,我自己来……”
“嘁——”二庆放下毛巾,转身走到一只破旧的矮衣橱旁,打开,弯腰翻找着。
张欣拿起毛巾伸进衣服里有些费力擦着,这时二庆扔过来一件粗棉布上衣,“把衣服换了,全汗湿了。”
“噢。”张欣又开始费力地脱衣服。
二庆看张欣磨磨蹭蹭脱衣服的样子,径直走过去抓住下衣摆,往上一撸,张欣就光条条抱着胳膊坐在那里了。
“你看看你精瘦的,城里的生活不是都挺好么!”
“我,我天生就这么瘦。”
二庆又返过身去衣橱里翻找,找出一条粗布裤子,扔到床上,“都换了吧,明天大概就能下床了。”
“二哥……”张欣有些难为情,仍然抱着胳膊坐在那里不动。
“你又不是大姑娘,你有甚么好难为情的?”二庆说完把张欣刚刚擦过的毛巾放进热水里重新绞了一遍,“来我给你把后背也擦擦。”
“噢,谢谢二哥。”
二庆一只手扶着张欣的肩膀,一只手拿着毛巾擦着张欣的后背,说道:“人活一辈子,也就那么回事,我几岁时我妈就死了,我也活这么大,我知道你难过,寻死的心都有,对吧,可是还不是得好好活下去,再多痛,再多苦,也只有自己抗,你真该多学学你二哥我……”
二庆说着停住了,想了一下,又说道:“还是别学我了,一辈子没出息,到现在家里成这样——”
“不是,二哥,你是个好人,好人就一定会有好报的!”张欣弯着腰有些吃力地答着话。
“好啦,把衣服穿起来,我去倒水,你把裤子也换了。”二庆大功告成似地吐了口气。
“噢。谢谢二哥。”
换了衣服,又吃了一些米饭熬成的粥,张欣气色好了许多。整整睡了一天一夜的张欣,这时候竟然想下床出去走走,看看二宝也好,和老爷子聊聊天也好,只要别再躺在床上。
二庆脱了衣服上床,躺靠在床上,一言不发。
“二哥,咋不睡?”张欣虽然想聊聊天,可是知道二庆白天要上工,晚上就必须得好好休息。
“陪你说说话。”二庆眼睛望着前方。
张欣偏过头对二庆笑了笑,“二哥,有啥好聊的,我真好了,没事了,还挺麻烦你的,折腾了你们一宿,明天我就能回去睡了。”
“老子不是要听你说这些废话!”二庆没好气地回了一句。
油灯昏暗的灯光投射在墙上,自己的影子刚好挡住了身旁二庆的脸,他的侧脸隐在黑暗里,看不清眼神。墙壁上人影绰绰,宁静的冬夜仿佛将这一切都冻住,张欣看着这黑暗的昏黄的影子,觉得它们一起被慢慢放大,将自己压倒,喘不过气来。
“看什么?”二庆偏头看张欣正望着自己,便问道。
“呃——”张欣回过神,“没,没什么,我好累,睡吧。”
“你都睡了一天一夜了还累?”
“嗯,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老觉着要说感谢的话就挺见外,可是是你救了我——”
“废话,换成个孬子我一样救!”
“呵呵——”
“你昨天怎么到我妈坟边上去了?”
“噢,我拣那个菇子拣迷路了,一路走就走到那了。咱妈保佑呢吧!”
“咱妈?”
“噢,咱妈,北边儿的说法,就是关系很铁的哥们儿,我妈就是你妈,你妈就是我妈,在一起就是咱妈!”
“那要两个妈妈都在一起怎么说?”
“还是咱妈呀!”
“那不混了?”
“哎呀二哥,人都是这么叫的,打记事起就这么叫,就跟这儿喊大爷大妈是一样的。”
“噢。”
沉默良久,两人都没再说话,半晌张欣低低地说了一句,“二哥,我现在没家了……”
“你不都咱妈了么?怎么,嫌我家破?”
“不是,不是——”张欣赶紧解释,“以前,虽然下放到这儿来,但是总觉得北京还有妈妈在那,家就还在那儿,可是现在,妈妈,走……了,突然才明白过来,家也就没了,我现在就没家了。”
“你家不是还有一个姐姐么?”
“姐姐一时半会肯定回不来,现在局势这么紧张,她又在美国那么远的地方……”
“美国?在哪?”
“老远了,就是外国,你看啊,咱们叫中国,人家叫美国,你想想,都差了国字辈儿了,都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她。”
“再远也得有个地方吧,能有多远啊?”
“坐船要四十多天吧……”
“四十多天……”二庆只能想到四十多天在乡下来说其实很快,四十天之前播种下地的小麦种子,四十天之后肯定都开始抽芽了。
“反正很远了……”张欣无比惆怅地说着。
“你也别那么怕,就在这住着,回头你们要是能回城……”二庆顿了顿,“能回城再回去,毕竟大城市比我们这要好,好好干,将来二哥老了去你那享享福。”
“噗——”张欣低头笑,“二哥,你就大我九岁,你老了我估计也老了,不过你现在身体这么棒,将来肯定老得慢,所以说不定我们是一起老的。”
“也是,你看你精瘦的。”
二庆说着伸手去捏了捏张欣的肩膀,没使劲,张欣怕痒痒,缩着肩膀往被窝里躲。
“二哥,我吹了灯,睡吧。”
“好。”
张欣欠起身把灯吹灭,躺好,睁着眼睛望着黑夜,身体仿佛轻飘飘地飞上了天空,他又看见了父亲严肃的面容,母亲宠爱的笑脸,还有姐姐一会赌气一会开怀大笑的样子,他像是朝着无边无际的方向飞去,再也不要沾染这片土地,不要感受到别离的伤痛。
眼泪顺着眼角淌下来,张欣吸了吸鼻子,咬着牙忍着悲恸。
这时二庆的手从身边伸过来,伸进自己的后颈脖和枕头中间,用力一带,自己便蜷缩到二庆的怀里,暖和的,宽阔的,坚实的怀抱,二庆的肚子贴在自己的后背上,随着呼吸一深一浅地起伏。张欣伸手轻轻捏着枕在自己颈脖下面的二庆的胳膊,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