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第24章(1 / 1)
再过两天就是腊月二十三,乡下过小年的日子。张欣除了平日里偶尔咳嗽几声,身体基本无大碍。原先一直病在床上,后来下了床,年底也没什么工要做,白天几乎都待在二庆家,带着二宝玩,太阳好的时候就坐在土墙根下陪老爷子聊天。他开始教二宝认字,张欣发现二宝是个挺较真的孩子,教一个字认一个字,记不住就不会再学新的字。
乡下日子苦,老古话说:大人望插田,小孩望过年。过年除了能吃上一点像样的饭菜之外,大人几乎都在愁着来年的收成,老天照顾能多收点,交了公粮自家还能剩下一些维持生计,遇上年份不好,一家老小只能吃着糠米饭就着盐水萝卜挨日子。娃娃们从来不会考虑这些,听大人说过小年就是接祖宗回家过年的日子,噼里啪啦几声炮竹响,就打响了快乐的日子,可以吵闹着穿新衣服新鞋,而且每天都能吃上两粒糖,一直闹腾到元宵才结束,这近一个月的时间里,是最无忧无虑的日子。
张欣和其他几个知青一起结算了这半年的工分,加起来除去扣掉的公粮,自己领回了六块三毛八分钱,宿舍里数自己领回来的钱最少,最多的是周宾,足有十一块多。
张欣低着头坐在自己床铺上,把手里的钱来回数了一遍又一遍,盘算着改去公社换些布票给二哥一家添置几件新衣服。
周宾惦着手里的一堆小碎钞,有些不以为然,“这点钱不够我在北京花一天。”
“得了吧,你还在做你的北京梦呢!”陈昊笑道。
“我听说最近跟老苏关系不大融洽啊,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周宾随口说着,“要是真干起来,我第一个要求上前线。”
“你都打哪听来的这些小道消息啊——”陈昊最忌听人议论国家大事,他一向作风严谨,生怕一不留神被人抓了小辫子。
“什么叫小道消息,咱们国家都在建立生产建设兵团了,北方好几个地方都有自己的独立团,随时准备战斗,我好几个下放到大兴安岭那边的同学现在都混到连级了!”
周宾说着有些不甘心,“也就这鬼地方,就是打起来一时半会也打不到这儿!”
陈昊连忙打断周宾,“小祖宗您赶快别乱说话了,还嫌不够乱么。”转身又问张欣:“你领得钱不少呢,准备怎么花?”
“呵呵,想给二宝做件袄子,也不知道要多少钱,不知道够不够。”张欣笑着答。
“这个你得问问李国梁,他不是一直在跟陆会计后面做事呢么……”陈昊说着转头望李国梁。
李国梁自从那次在刘艳芳那闹了别扭之后,就跟换了个人似的,他那被摔散了无线电被他收集好又重新组装起来,这回竟然偶尔能听到里面有人说话的声音。只是他本人更沉默了,大多数时候大家一起谈话时似乎都习惯了他像个透明人一样的存在。
“啊?”李国梁回过神。
“呃,这有点不大好吧……”张欣连忙拒绝陈昊的建议。
“啥就不大好了,又不是叫你挖社会主义墙角……”陈昊笑,“国梁,张欣说他想买点布,你那能搞到布票么?”
“噢……我回头去队里看看,有的话我帮你搞点儿。”李国梁说道。
“嘿,那先谢谢啦!”张欣听到这消息有些激动,咳嗽了几下。
“跟我客气啥。”李国梁说完又进入了入定状态。
“你们这些小知识青年啊,胸无大志啊——”周宾装作一副颇为无奈地望着房顶,“几匹破布就能把你们高兴成这样,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啊——谁来拯救我这个末路英雄啊——”
“哈哈——”
周宾的感叹引得张欣和陈昊一阵笑。
这两天二庆一直在帮队里忙着给水库抽水,每年年底水库都会抽一次水,一来收集里面的野生鱼虾,二来给水库换换水,来年庄稼的收成好坏很大一部分就指着这水库里的水质了。老式脚踩的水车,一端架在岸边的大石块上,另一端伸进水里,队里搬来两架,村里出了两架,还从老产屋村借来两架,村里八个壮劳力一齐上阵这才开始吱吱呀呀给水库往外抽水。
腊月二十二上午开始抽,中间休息了一个晚上,一直到隔天下午水库才渐渐见底,黑色的淤泥里好些半大不大的鱼儿翻着白肚皮蹦老高,食堂里上工的妇女们便挽起裤脚也不顾那寒冬腊月冰冷刺骨的河泥,挎着一个竹编篮子就下去捞鱼,村长老陈点着烟坐在岸边张望着,吴队长蹲在旁边,也望着深一脚浅一脚在淤泥里插秧似的女人们。
捞鱼的人里数黄毛大妈最欢实,大嗓门在抽空了水的水库里显得格外脆亮,一会这儿一会那儿,不时还逗逗旁边的妇女们,大家也不讨厌,只紧着她玩闹,每年捞鱼都少不了她的份,自己亲手捞,捞完了分的时候每次她都能分到好几个人的份,乡里乡亲都明白事理,黄毛大妈不是个抠门的婆娘,自家孩子去她家玩都能捞到一些吃的,所以看着她闹也就算了,没人睬呼什么。
刘艳芳站在岸边,肚子很明显地凸着,她正热情地帮忙把妇女们递过来的篮子接住,粘了冰冷黑湿的淤泥的鱼儿不甘心地乱蹦着,溅了她一脸的泥点子。
黄毛大妈递过篮子,自己爬上岸,也不顾一身的泥腥味一把拉过刘艳芳一边数着篮子里的鱼一边朝大伙集结的地方走,“这条你待会带回去喂你肚子里的娃,这两条等会给庆带回家,一条给二宝,一条给欣欣大兄弟……”
“大妈,就这三条大点儿的都分了,你自己都没啦!”刘艳芳笑。
“我还能分到更大的!这些是我独吞的,哈哈哈哈——”
这边张欣在邻村唯一一个会裁缝的师傅老段那里取回给二宝做的新棉袄,本想给老爷子和二庆一人做一件,算来算去还是差几毛钱,想想还是算了,即使做了估计还得讨二哥一顿骂。
天快黑时村里家家户户都开始放炮竹,十响的鞭炮声突然噼里啪啦一阵响,没几秒钟便戛然而止。张欣手里抱着新棉袄,砃过色的深色老布,耐脏,穿着还有点显贵气,张欣一边想着一边美滋滋地朝二庆家走去。
刚进屋就看到地上的竹簸箕里满满一簸箕各种鱼,老爷子吧嗒吧嗒抽着水袋烟,眯着眼乐呵呵地瞅着张欣笑,“晚上有鱼吃啦。”
“是嘛,队上分鱼啦?”
“嗯。”
“不错不错,二哥还分了这么多呐!”张欣注意到老爷子抽的水袋烟,“咋还抽起这玩意儿了?”
“就他收了好几年的烟草,都霉成灰了估计……”二庆用碱皂一边洗着手搓把着毛巾一边说,“这鱼也不都分给我的,那两条最大的,黄毛大妈说给你和二宝的,我还奇怪了,她怎么这么惦记你,又被马蜂蛰了?”
张欣还没反应过来,老爷子抱着二宝哈哈哈一阵笑,把水袋烟搁桌上,去了厨房。
等张欣反应过来二庆说的是什么事,心想要发火估计就真挺像那么回事了,只好罢了。遂抖开手里的新棉袄,“二宝,二宝,快来,有新衣服穿!”
二宝欢快地跑到张欣跟前,二庆也好奇地走过来看,嘴里却责怪,“你乱花什么钱!”
张欣白了他一眼,“给二宝做的又不是给你做的!”
“嘁——”二庆转身去倒水,随后又去了厨房。
“来,给苏苏看看二宝好不好看。”
张欣给二宝穿上新棉袄,那边老爷子就从厨房奔了过来,拽过二宝左转右转,嘴里直夸张欣,“欣欣这孩子也真是,乱花什么钱……啧啧,真好看,我二宝真好看!”
张欣笑得眯缝着眼,二宝穿上新衣服看起来显得灵巧可爱了许多,眉眼里有一股子二哥的霸气和憨实。张欣想,穷也有穷的好,自己打小穿过的新衣服无数,却从没有过一次像今天二宝一家这么开心,老天爷看来确实很公平,夺去了一些,却又还给你一些,还给你的还是这世上最珍贵最纯真的东西。
“啊哟,我二宝这就给新棉袄滴上记号啦?以后不准别的娃娃穿啦?哈哈——”老爷子一边用自己的衣袖给揩着二宝嘴角的口水一边笑得很纯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