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第十八章(1 / 1)
泽北第一次住院就在那个冬季,因为怎么也不见好的咳嗽与时好时坏的发烧。纵然流川无比希望这一切,都只是由于他们淋了那场倾盆大雨。
到医院就诊时,流川问泽北,要不要事先告知医生他的病。流川只说是病,他始终不愿将那个词,清清楚楚的说出来,像是哈利波特世界里的伏地魔,那个连名字都不敢提的人。但不同的是,不是不敢,是不愿提,仿佛每提一次他们之间的裂痕就更深一层,每提一次就是在强调泽北与周围人有什么不同。说出来,好像很残忍。而人总是要微妙的欺骗自己,再欺骗生活,似乎只有这样一来,那些苦难才不会那么难以忍受。
泽北以为,若是不用见刀见血的检查就先不提。流川觉得有些不妥,但细想之下,好像也没给谁带来什么隐患,遂依了他。
胸部X光检查的结果是,肺动脉上有片状阴影,医生建议先抽血,然后办理入院手续,等待支气管镜检查。
躲不过,泽北沉默了,是流川开的口。
仅是两个字,却像在门诊室里投下了一颗炸弹。坐诊医生一怔,微张了嘴,半晌无言,仿若一只呆头呆脑的胖头鱼。一直在旁埋头记录的实习生,也陡然停下了他那只莫名其妙的笔。
拒诊,理由是不符合治疗资质。
泽北蹲在医院大门外的阶沿上,垂了两手,埋着头。阳光在地上烙下他的身影,看上去像是蜷在子宫里婴孩。流川在他身旁站了,撕了那张诊断书,微眯了眼,想要与太阳对视,直看到眼里泛了酸,再也看不清任何后,又俯身拉起了泽北,往全市最大的公立医院去。
纵然那里是人山人海,任何一个专家号都挂到了三十天以后,任何一个小检查都要等一两天才拿得到报告,但就在刚才,流川已经明白了,他们没有跟生活讨价还价的资格,甚至连一笑了之的闲暇都没有。活着就只能战斗,决不妥协。
而这场战役,是他们两个人的,与在电影里看见过的日本武士一样,被无形的敌人团团围困,唯有将后背托付给彼此。世界似乎从那一刻起被一分为二,彻底变成了“我们”与“他们”。除了对方,所有人都是“他们”。
两人在住院部专为感染科辟出的顶层,抢到了一个过道上的床位,说是抢到,毫不夸张。因为他们去的时候,护士才刚开始更换上一个病人使用过的床单被套。
泽北在接受入院检查时,就不断有医生、护士对着流川轮番轰炸,所有的背景资料填了一张又一张,那些最大胆最暴露的问题问了一遍又一遍。你们是同志吗?是否或曾否注射毒品?最近一次性生活是什么时候?采取了什么保护措施?除了他,你接受过验血和T细胞检验吗?
流川一一的答了、写了,纵然到最后,他根本分不清前来问话的人,到底是主治医师还是实习生,又或是护士,还是哪个病人。可流川并没有十分愤怒,即便他们的隐私或人权都无从谈起,如菜市场里待售的猪肉一般,任人询价、宰割、评判。但流川的脑子里开始有了一个亮点,闪着萤火虫似的微光,虽偏居一隅,却足以让他控制情绪。那便是,泽北开始接受治疗了。
两天后,支气管镜检查结果出来了,是卡氏肺囊虫病。医生初步估计得住院两周,然而出院时,流川记得清清楚楚,是二十一天。
泽北睡了十天的过道,才终于等到了一个房间里的床位。而流川不过是从一张没有靠背的木椅,换到了一张可以些微放平的陪护椅上。但晚上睡在哪儿真的不重要,因为基本上两个人都很难入睡。治疗期间,泽北仍时常感觉不适,还是咳嗽,仍旧发烧。查房医生说这是一个过程,要保持平常心。而那一刻,流川的平常心是想给他一拳。但最终,流川笑了,那种礼貌的恰当好处的笑,因为他要开口,让医生给泽北开一点安眠药。
转入病房,流川认为最大的好处是,他终于不用跑到护士站去给笔记本充电了。守着泽北时,流川仍会见缝插针的完成课业,或是继续翻译一些短小的文件。仅仅是定期的检查或服药,并不会给经济上带来太大压力,但住院的费用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复又从家里挑了几本书来,泽北睡不着的时候,可以用它们打发时间。但无论白天黑夜,流川总是千方百计的让泽北尽量的睡。他们的征途还长,泽北更需要养精蓄锐。
出院那天,流川是真的松了一口气,他以为这一仗他们好歹算是打赢了,尽管泽北仍显得疲惫不堪且面容苍白。
回到家后,泽北看上去好受一些了,与任何一个住过院的人一样,回家对他们而言,本身就是一种治疗。流川让泽北先去沐浴,自己则开始准备晚饭,按照从网上查来的营养食谱,备了一桌子菜。
坐在一张平淡无奇的桌前,吃一顿平淡无奇的晚餐,仅仅是这样一件小事,也足以令两人动容。谁都没有说话,只流川不时往泽北碗里布菜。他看见泽北低了头,吃得很慢,唇不自然的颤抖着,他知道泽北在忍耐,忍着不要让眼泪落下。
生活,就是与你的一顿晚餐。
可即便是这样细小的温情,也没有持续太久,充其量就几个小时。半夜里,泽北吐了,吐光了晚餐,吐得连内脏都要呕了出来。
流川将他重新安顿回床上后,才去清理卫生间。三两下打理干净后,流川却好像没有力气走回卧室了。身体顺着光滑的墙面止不住地下坠,就那样在冰冷的瓷砖上坐了,蜷了一条腿,右手撑住重重的额。
自以为击退的第一波敌人,就趁他们愚蠢庆祝时,绕到了后方,突如其来的扫射,只让流川觉得脑内一阵嗡鸣,硝烟里,他第一次嗅到了绝望。仿佛他还是轻敌了,这场战争根本就没有他想象中,那片刻的止息。要绷紧神经,要放弃奢望,同时……也放弃神明。
然而最终给了流川一针强心剂的还是泽北。出院后不久,他又恢复了工作,重新开始做起了自由翻译。虽然工作的时长大不如前,但他还是那么优秀,他专注于翻译的样子,确实能缓释流川那些时刻处在战斗状态的神经。因为那是泽北的意志,求生的意志。
“小鬼,我没事的,你可以不用那么紧张”。
泽北摩挲着流川的头,一遍遍的安抚他,像在安抚一只弓着背的猫。
大概从那时泽北就已经看出,流川也病了,在精神上,与他同病相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