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第十七章(1 / 1)
研一结束的那个寒假,流川没有回家。
自从保送了本校的研究生后,他一心一意的跟着导师做课题、写论文,偶尔得空,也仍接下一些翻译文件的散活。
学校的图书馆在假期关得很早,但冬季的天,黑得更早。
他立在阶前,将原本随意挂在脖颈上的毛线围巾,重新围拢来,遮住白皙的脖、殷红的唇,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像他那颗密不透风的心。望了一眼远处的天空,一下骤白一下乍黑,是闪电,风雨欲来。
校园里的灯光很暗,为了节电,街灯半数没有点亮。一路无人,流川却忘了带耳机,唯有一声声闷雷,伴随左右。朔风过境,他微低了头,将脸埋进柔软的毛线堆里,只看着脚下昏暗的路,一味前行。
在寝室楼前的羊肠小道上,流川与一个人擦肩。
道旁张牙舞爪的枯枝,如鬼魅般的扭曲了身姿,奇形怪状,瑟瑟发抖。而那个幽幽路过的身影,流川没有看清,只在意识里,将那人与冬的肃杀,融成一体。
木村在大学里当保安,到如今已有三年。他虽是年轻小伙子,实际上却胆小怕事,幸好这校园并非多事之地,干了三年,最为惊险的事也只有一件。
那一晚,他在校门的岗亭里值夜,天上轰隆隆的响个不住,却半天不肯落下一滴雨来。夜色黑得压抑,盯得久了,竟有一种被人强行捂住口鼻的窒息感扑面而来,好像这夜就沉沉地压在了胸口上。
一道惊雷落在远处,黑夜,露出狰狞的脸。
木村有些心慌,赶紧收了视线,却见一个影子缓缓从校园里走出。借着头上的一缕光,木村远远地瞧了,又被狠狠地吓到。隆冬里,那人只穿了一件单衣,嘴唇冻得青紫,脸色惨白。本想上前询问,可一看见那双无神无炬的眼,木村便动弹不得,只暗暗祈祷着那双眼不要朝自己看来。呆望着人影徐徐走过岗亭,直走到街灯再照不到的阴暗里,木村才算松了一口气。
那双眼,木村见过。
镇上的人将投湖自尽的寡妇,从水里打捞起来时,他在人群里瞥见的,就是这么一双眼。
一颗悬着心刚刚放下,一声震天动地的怒吼,又惊出了木村一身冷汗。
“泽北——!你他妈到底什么意思——!!”
又一个身影,疾风骤雨般从校内狂奔而来,像被彻底激怒的虎豹,借了奔跑的猛劲儿,只一个推搡,便从后面撂倒了那个正在远去的黑影。而那人突然倒地后,竟不再动弹,更何谈还手。
“装什么死!给我起来!起来!”
怒火越烧越旺,男人一边骂着,一边又朝地上的“死尸”踹了两脚。越是得不到回应,越是不肯善罢甘休,他发了疯似的拉他、拽他,几乎要扯断他的胳膊。
一个踉跄,男人自己也摔了下去。重重的摔在底下人身上,却没有听见一丝□□。
“说话啊泽北!是不是不想活了!我成全你!都他妈别活了!”
男人猛地坐起,压制着身下的幽灵,死死揪着对方衣领的手,转而迅速扼向了他的咽喉。那骨节分明的手,一只叠了另一只,用力的收紧,丝毫没有手软,掌心里传来的是另一个人跳动的脉搏、柔软的喉骨、隆起的筋络与奔流的血液。
那双泽北曾紧紧握过的手,如今正一点一点地嵌入他的脖颈,势要从他那微张的嘴里,活活挤出他生命中……余下的时间。
眼看真要出人命了,木村还是鼓足勇气冲上前来,企图拉开暴怒的男人,不料却反被打了一拳,两人就此陷入一顿拳脚。
地上的人突然猛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浑身像一条离了水的鱼,不断地大幅颤抖着。男人见了,慌了,又扔下木村,跑去顾他。
雨,终于还是落下来了。
滂沱得天地间,仿佛只剩了这无边无际的水帘。
当木村拿着两把伞,再度从岗亭里出来时,那两人已走得远了,一个用身体支撑了另一个,再走得远些,看着又像是另一个绕过后颈搂了那一个……
天亮后,木村在水洼里发现了一条毛线围巾,他捡了起来,将围巾清洗干净,叠放在岗亭的桌子上。他在等,等那晚的男人再次出现,等他来拿回这条围巾。到那时,木村想冒昧的问他,他和那个泽北,究竟是不是一对恋人?
两人之间空缺的这一年,谁都没有提起过,仿佛只要不提,就真的没人在意。流川没有问过泽北,这一年里,遇见了什么人,又有没有爱过什么人。正如他也没有告诉泽北,寒假的这几天,他其实正在考虑,要不要答应一个学长共同出游的邀请。
没说过分手,却整整一年彼此音讯全无。没说过复合,却又一同搬回了那间小小的房。泽北从门缝里塞进宿舍的那个文件袋,已彻底粉碎了流川对生命中那些小事的执念。袋子里是一份房产证、一纸正式的房屋赠与书和一张相片,那时的流川刚剪了刘海,短短的,有些可爱,而泽北还戴着鸭舌帽,在等剃掉的头发重新长长。
房里的一切干干净净、井然有序,显然是被刻意整理过,所有的东西都在原处,大床与大冰箱,沙发与书架,还有流川尚未拿走的私人物品,全数……一成未变。踏进门的瞬间,流川有一种错觉,他们遗失的那一年,好像真的从未存在过。而他,不过是和往常一样,放了学,回到家。
泽北拿出的确诊报告是两个月前的,这之后的两个月,他辞了工作,断了与所有人的联系,也没有遵从医嘱尽早开始抗病毒治疗,甚至最终想到了放弃。艾滋在夺去他生命之前,仿佛已先得到了他的灵魂,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的男人到底是谁,就算是流川也说不清楚。
那张化验单是泽北的审判书,但在流川手里,却成了一纸战帖,他知道战争已经开始了,无论多少,他都要和死神争分夺秒。
这场仗,他不仅要打,还要赢。
而那时的流川并不知道,这场战争,有多么地残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