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第十五章(1 / 1)
那个吻,像是假的。
像是在大雪覆盖的深山中,隐隐嗅到的一缕梅香。寻芳而去,却在峰回路转处,失了线索。只有那寻芳人,空惹一身意阑珊。
若有所失,但到底丢了什么,天地一色的白,仙道答不上来。
他仍去找流川,比之前更为频繁,甚至直接去接他收工,如今晚一样。
仙道以为,搭建灵堂会是更加耗时的活儿,没准这时去,还能帮下忙。但当他从车库出来,缓缓朝着九号楼走去时,流川已和一个男人坐在堂前并排歇了。男人点了烟,正和流川说着什么,而流川两手握了一个茶杯,不时轻轻地点头。两人都盯了眼前的夜,谁也不看谁的交谈。
率先注意到仙道的,是那男人。
“您好,我是流川的朋友,来接他”,回应着男人询问的目光,仙道伸出了手。
“哦哦,那坐,坐下歇会儿。我们这儿刚忙完,都累了,歇会儿再走,你先坐,喝茶吗?”男人握了仙道的手,却不是为了打招呼,而是径直拉了他坐,自己立刻站了起来,也不等仙道答话,便兀自回身进了后堂。
仙道顺势在流川身旁落了座,“那是渡边先生?”
“嗯”,流川仍是一个姿势握了杯,微微有些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仙道也不再多问,只将在事务所记录上看过的名字,与方才的男人联系起来。五十上下的容貌,头发略显斑白,鱼尾纹与法令纹都很深,深得与年龄不符,深得已越过沧桑,落于平静。家里有丧,除了些许疲惫外,那张脸上,看不出任何。
仙道复又转头打量起身后这个,比想象中简易太多的灵堂。钢架搭起的灵棚长长方方,外面是一层防水材料,内里用清一色的白布扎了,在奠桌两侧垂了白帘,灵柩停在后堂。高悬的遗像,属于一位面色祥和的老太。挽联不知是没预备好,还是根本不打算挂,总之是空了。唯有奠桌上才摆了花,也只是时令鲜花,黄白驳杂。一盏长明灯,一对白烛,燃在往生牌位前。按理应设在灵堂出入口的签到桌,并不存在,只一个铁桶并纸钱,放在一侧的地上,看来是还未来得及烧。
隐隐约约倒是有念经声,从后堂传出,是一线略有起伏又持续不断的女声,听不真切,但不会是录音。
整个灵堂给仙道的感觉非常奇怪,那些理所当然的摆设,大部分都找寻不见,理所当然的追悼者,也都无一现身。明明占地很小,却给人无限空旷的错觉。而这种空旷,仙道以为,如鲠在喉。
渡边先生再次出来时,手里多了一个和流川手上一模一样的陶瓷杯,印着随处可见的青花,又因年久,而总有茶渍再洗不干净。仙道接了,道了谢,又补了两句节哀顺变的话。
男人听了,仍是一脸平静,只眼角的皱纹略动了动,摆摆手道:“没有什么哀,我母亲是寿终正寝,走得很干净,蹲下身捡个东西,站起来,又倒下去,就走了。突发性脑溢血,没受什么折磨,走得干净,算是喜丧”。说罢,朝着那及膝高的铁桶走去,蹲下身来,从怀里掏了打火机,点燃一小叠纸钱,待火焰快烧到手指时,才扔进桶里。
仙道愣了愣,男人话里有什么地方,让他好生在意,遂将茶杯顺手搁在了凳子上,也走上前去,“不介意的话……”
“没关系,不过是个意思,倒是你们,别犯了忌讳”。
男人边说边递了一大叠纸钱过来,仙道正回头看着男人口中多出来的那个“们”。原是流川也跟了过来,接了男人递来的纸钱,随手分出一部分给了仙道。
“我们不忌讳这些”,流川默不作声的矮身蹲了,只仙道接了话茬。
三人围着越烧越旺的铁桶,半晌无言,只一手手地将纸钱理开,丢入火中,看着它们化为灰烬,匆匆地,化为灰烬。
“请问,这后堂里,是念的往生咒吗?”
最终,仍是仙道先挑起了话头,但出乎意料的,答话人却是流川,“是《地藏经》”。
“对,是我爱人和妹妹在念,一会儿还念《阿弥陀经》,这儿烧完了,我也进去帮着念”。
男人说话间,仙道望了望流川,火光映红了他的脸,但他却不曾看向仙道,只一径盯了那些在桶中翻滚的残纸,继续手上的动作。仙道原想问他点什么,也只能就此作罢,遂顺了男人的话,道“怎么不请僧人来诵?”
“这是我爱人的意思,她和我母亲都信佛。说荐拔亡者,是业力感应,请僧尼来诵,倒不如家属亲力亲为。我们不是本地人,母亲又走得突然,旁的亲友最快也得明早才能赶到,所以今夜就我们三人轮流着念。但在七七之前,还是要另请师父做佛事的”。
“您也信佛?”
“我其实算不上信徒。这不,烧纸这主意就是我的,我想着民间习俗多少还是要遵从一点,毕竟我们已经省了很多了。虽说布置灵堂、悼念死者什么的,都是活人做、活人看,好像挺形式的,可死人是干净了,我们的一颗心还会痛会跳啊,这灵堂不也就成了活人互相安慰的地方吗?佛祖倒是‘我生已尽,梵行已立;所作已办,不受后有’,我们……哎,可都还执迷难悟着呢”。
男人这席话,说得长吁短叹,流川仍听得沉默,但却像最初仙道见着的那样,轻轻地,点了头。
而仙道刚好将手边最后一点纸钱,扔进了火桶里,顺势重又打量了一步之遥的灵堂,那种空空荡荡的感觉,再次袭来。渡边先生话语间多次提及的“干净”,令他恍然——眼前的灵堂,空得好像没有死者一样。
白也白得干净,空也空得干净,好像世上最干净不过的,就是死亡一般。比那血糊糊的生,更为干净,比那女人遭罪、男人着急的生,更为干净。这间灵堂里,没有人哭,没有人笑,甚至根本……就没有人来人往。
赤条条来,孤单单走。
“那依您看,死是怎么一回事?”
仙道的问话让男人突然一怔,脸上显出几分诧异来,转而又像觉得有趣似的说道:“你们……问了同样的话呢”。
刚一闻言,仙道也带了几分惊讶看向流川。火势渐小,他的脸也好似恢复了那冷冰冰的温度。在仙道开口前,他倒抢了话头:“烧完了”。
“是呢,说着说着就烧完了,还真快。今天也谢谢你们了,特别是流川,辛苦了”。
“再见,渡边先生,守夜辛苦了”。
“好好,你们慢走,慢走”。
男人从兜里摸了一副手套出来戴上,端了铁桶,往远处去倾倒。
仙道挡了流川的去路,硬是让他直视了自己的眼,复又带了两分浅笑,问道:“流川,你也拿那话问了渡边先生?那要是让你说,死是怎么一回事?”
流川答话的眼神,仙道这辈子都忘不了。那是他第一次,看见流川如此认真的眼神,而那种认真,无限趋近于绝望……
“人死如灯灭”。
一句话,就让仙道了然——流川心里,并没有天堂。
倏地,一阵夜风袭来,裹了数不清的落叶,在两人脚边打着转儿。
“夜里也开始凉了,流川,冬天要来了呢”。
仙道又恢复了笑容,拉起流川的一只手,紧紧握了,一并揣进自己的外套兜里。
两人就这么并肩走远,走向即将来临的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