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事过无悔(1 / 1)
“你会跑。”陵越知道自己若敢放眼前人回去,眼前人便敢消失给自己看,“我怕我没处找你。”
江蓠自己都还没料到这一步,但听陵越这么一说,她好像也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她最擅长的“解决”问题的方法。
江蓠:“那我也不能一直呆在这里。”
“我自会陪你回去。”陵越扬剑出鞘,一只手仍搭在江蓠腰间,“你有什么想不明白的,便直接问我,不要自己胡思乱想。”
江蓠没辙,只得伸手将陵越稍推开了一些,也打算御剑。
“我说了,我陪你回去。”陵越将江蓠的静岳剑按回鞘中,而后轻巧地一提,携身边人登上了自己的佩剑。
一直送到山月居门前,陵越才停步问道:“我现在没有亭子可以落脚了,能进去么?”
正说话间,天上打了个响雷。
江蓠:“今天的天不好……你还是先回去吧。一会儿下大雨,我也跑不到哪儿去。”
陵越:“你不愿让我进去,我便不进。”
江蓠在陵越的注视下跨进了门,而声称不进屋里的陵越则果然也没有听话地回去,只是站在外头等候。
又听到两声雷响,江蓠怕他一直在外等着,心肠一软便投了降。她打开门,对陵越说:“你可以进来,但是请你不要动手……”
“好。”陵越大步一跨,人便到了房中。
再想让他出去可没那么容易了。
江蓠照例奉茶相待,在陵越对面坐下。
陵越见她给自己沏茶的模样,不禁遐想道,夫妻之间本该相敬如宾,时而举案齐眉闲话家常,时而相濡以沫亲昵无间,不管是否有儿孙绕膝,不管外头几多风雨,也无所谓吃的是山珍海味还是粗茶淡饭,如此便堪称人间至乐。
只是,如今多了一点“相敬如宾”,而少很多“亲昵无间”。
江蓠不太习惯这样□□裸的直视目光,那种炽热烧得她不敢抬头。
她脑中盘算来,盘算去,只是在想如何才能让眼前人放弃当下疯狂的想法。她不喜欢一切剧烈的变化,她花了很长时间才把自己调适到能安然面对眼前人的无情。她不想走回头路。
“我不一定能生儿育女。”江蓠摆出了第一个理由,“夜生渊的余毒未必清尽,我又在阴阳两界之间游荡了大半年。身上寒气太重,连红玉和神兽之血也很难将我调理回去。至于云汐师姐……倒是可以想想办法。”
陵越的视线依然胶着在她身上,不假思索地回道:“那就收养孤儿,或以族人之子为嗣。如果你不喜欢孩子,不要也行。”
“你——”江蓠见晓之以理无用,便打算动其恻隐之心,“云汐师姐就是孤儿,你这样说反悔就反悔,不怕难逃悠悠之口吗?”
“背弃承诺,是我对不起云汐。父母双亡,亦确实身世堪怜。但她不能一直靠我的怜悯活下去。”陵越说得很直接,“她也该学会自己面对一切、学会对自己的生死负责了。我可以帮她、救她,但若我心中有别人却依然娶她为妻,恐怕反是误她终生。”
心中有别人?这个“别人”竟然是自己?……
江蓠心想,若是这番告白来得早一点就好了。若是来得早那么一点点,她也许可以心无窒碍地接受。但现在,她只觉得与眼前人隔着千山万水路。她对陵越失去的不只是视其如兄如父的依赖与默契,更是信任。
陵越为何会突然改变态度?大概就是因为自己的假死吧。如果没有捉阴魅一事,想必他自会与云汐做一对人人称羡的神仙眷侣,不会多看自己一眼。
又或者,是李居仁的事刺激到了他。
虽然从前他并不在乎,但想到原本喜欢自己的人竟要投入别人的怀抱,便心有不甘——这或许也算是人之常情。
“其实我也不一定会嫁人。”江蓠决定来一个缓兵之计,“我年纪偏大了,找婆家不易。李居仁讨厌道士,与他的婚事多半成不了。家里虽然为我着急,但他们毕竟没法强迫我。”
陵越似乎根本没把江蓠的话听进耳里,只说:“我有话想问你。”
江蓠觉得手脚都没处放,搓着膝盖道:“你、你请问……”
“你去捉阴魅之事,为何不早告诉我?”陵越对此事十分介意——即便只是假死,这也实在太冒险了!她这么一声不吭地去执行任务,也不管自己会不会有去无回,也不跟他说一句道别的话,任由他以为这是天人永隔,这难道不残忍吗?她不知道他在见到她的“尸身”时几近发狂,她不知道差一点他就自愿随她而去……这样的事情,决不允许再次发生!
江蓠撇撇嘴道:“我、我以为假掌门都跟你说了。”
陵越:“我若知道,怎会让你去做这样危险的事!”
“你怕我有危险?……”江蓠只是理所当然地随口一问,没想到这句话却着实戳到了陵越的痛处。
她竟然认为自己并不在乎她的生死……
是的,回想自己过去所为……也无怪乎让她产生这样的误会,无怪乎她临去之前都不想再见他一面。
他当然不是不在乎,他只是不敢在乎。他一直强迫自己忽略眼前人,才尽量不去探听有关她的消息,不去关心她所经历的事。这是一种极为自私的想法,然而他之所以如此做,还不是因为江蓠的一举一动太容易牵动他的心神?
江蓠见陵越一脸懊悔的神色,也不是很明白他在想什么,便说:“你说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责任。我只是承担了不能推卸的责任而已。”
陵越一时无言,他没想到因为听进了自己的一句话,这个傻丫头便不顾一切地以身犯险。他捉起江蓠的一只手,将之攥在自己手心中,道:“以后这些责任,都让我来承担。”
江蓠默默把小手抽出来,起身离开了座位,好像有些不能承受这般热情。
她往窗外看了一眼——那儿,从前是朝露亭的所在。
“我很感谢你对我说这些,让我知道,原来我在你心中并非一无是处。不过太迟了。”江蓠眼中迷蒙的雾气退去,她突然笑了笑,说,“虽然师兄看得起我,但我毕竟比不上师姐。……也许不管你选择哪一个,到头来都难免有些遗憾,既如此,还不如坚持原来的决定,不要再……反复折腾了。你我从无一日以情人相待,将来也不妨继续做朋友。”
“哼,什么‘朋友’?”陵越大步走到江蓠面前,盯着她说,“你我之间,从一开始、就是男女之情!”
“男女之情”这四个字听得江蓠耳朵发烫。
江蓠:“师兄从前写休书时也是如此笃定,现在却说什么男女之情,前后言行如此悖谬,实在叫人辨不清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陵越想要伸手去揽眼前人,但十分克制地忍住了。他说:“给我时间,我能证明从前是假,此刻是真。”
江蓠:“可我没法陪你做什么正副掌门,也难以助你精进修为。过去你娶亲是迫不得已,现在……没人逼你,你真的甘心放弃自己半生所求?”
“我早就放弃了。”陵越将自己佩剑的剑柄塞进江蓠掌心,使她紧紧握住,“若非如此,我也不会在你昏迷之时,对你那般胡来。”
江蓠:“胡、胡来?”
“那段时间总弄得你浑身淤青,你不记得了?第一次,是你误服蜜药,我点了你的昏穴。再后来,我常半夜去到山月居中,一样把你弄昏。有几回,只是想抱着你睡,但总是忍不住……在你假死之后,我一直在想,会不会你已有了我的孩子……”陵越本想隐瞒,但终究坦白了自己的恶行,“你可以杀我泄愤,我死得不冤。”
江蓠睁大了眼睛,半天没说出一个字。
脸色煞白,手脚冰凉,浑身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江蓠:“你、你胡说什么?!”
陵越不忍心看她眼中的惊骇,亦难以面对自己曾经一再犯下暴行的事实,只能耍赖似地抱住已然僵成木头人的江蓠:“我知道我禽兽不如,我知道……你不会原谅我。与其像行尸走肉一般活着,还不如、让我死在你剑下。”
江蓠内心的震惊无法言喻,泪水像珠子一样顺着面颊滚落下来。她还是不敢相信陵越所说的荒唐之事,又问了一句:“你、你——毁我清白?!……”
“你想把清白留给谁?!”陵越自知无理,却还是忍不住这样吼道。
江蓠不住地摇头:“不可能、这不可能!……你不会的,你不会做这种事……”
陵越:“有什么不可能?别忘了……师兄也是一个男人……没有一个男人能受得了……自己的妻子,总在昏迷时喊其他男人的名字!”
江蓠像中了邪一样听不进陵越的话,只是自顾自地说道:“这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陵越:“我也没想到,我会轻薄无耻至这般地步……”
痴恋多年的心酸一齐涌上心头,江蓠甚至不知道眼前这一切算是噩梦还是美梦。
陵越的吻从江蓠的鬓发一直绵延到脖颈,而江蓠已完全忘记了反抗。
江蓠:“你……真的……喜欢我?”
“不能跟你修炼双剑,是因为,与你在一起时我无法专心。不与你共事,是因为……我不敢太纵容自己……”话说至此,陵越已有些哽咽,“我会忍不住看你,忍不住想靠近你,我怕你知道我有多喜欢你!……从前我以为,你最多不过跑去其他门派躲我一阵子,可我没有想到的是,你竟然狠心到……你狠心到想要永远离我而去!你狠心到不想让我记起你来——我差点就被你骗了!……”
“你知道,我不会杀你的。”许久之后,江蓠终于才又开了口。她努力匀顺了气,抹去泪水,试图用一种无条件乐观的戏谑态度面对现实。
“我上辈子应该欠你很多吧。”她轻轻推开陵越,并把剑还给他,“拜过堂,圆过房,也不算奇怪。不管以前发生过什么……都不要再提了。”
陵越:“你这话什么意思?”
其实江蓠从没设想过如何与陵越以夫妻相待,当她知道竟然真有这样的可能性之后,便只觉得十分没有信心——若是陵越从此以后都惦记着云汐怎么办?若是他有朝一日后悔了怎么办?她可以不计较陵越从前对她的冷漠,但要她立刻相信眼前人对自己有多么钟情,却也有些困难。
她觉得,止步于此是最完美的,她知道陵越心中有过她,这就够了。
至于他做出的恶事,也不是杀了他、或是将他送到有司问审能够挽回的。
她一点也不想杀他,也不想请人治他的罪,这样的决定当然是大错特错,但她没有办法拗过自己对他余情未了的心,所以她选择原谅。
“我不杀你。”江蓠偷偷往后退了半步,“你说的话……虽然我不是都能听懂,但是我已经满足了。事过无悔,既往不咎……”
“可是我不满足!”陵越抓起江蓠的手按在自己心口的位置,“我试过放手,但我做不到。”
已然湿润的双眼痴痴地望着眼前人,他小心翼翼地问道:“你……真的不喜欢我?”
不喜欢吗?喜不喜欢早就已经不重要了。江蓠曾经觉得自己可以为美梦付出一切,但那似乎只是出于年少时的过度热情。她现在更想过平静的日子,她希望能和一个真正关心她的人长相厮守,而不是一辈子做陵越的附庸。
她撇过头,不想使陵越看到自己的表情,也没有立刻回答他的问题。
陵越:“一点……都不喜欢?”
“我们……”江蓠但愿自己能把理智坚持到最后,“我们不太合适。你我本非同路人,勉强在一起,只会互相妨碍。”
一滴泪水落在她手背上,不是她自己的眼泪。
“你告诉我,你跟谁合适?跟谁不勉强?!”陵越紧紧捏着她的手,仿佛要将两人永远焊在一起般,“无阙?重岩?谢亭山?我哥?李居仁?还是……玄、谷?”
这……陵越根本就是把所有跟江蓠搭过话的男子全数了一遍。
不对,江蓠跟玄谷师侄连话都不曾说过。
“我还没找到合适的。”江蓠想把自己的手抽出来,却发现是徒劳。
“那你便是跟我最合适。”陵越没有再给江蓠反驳的机会,他一面拥住眼前人,一面强迫她抬头面对自己,然后狠狠地吻了下去。
亲吻的同时,亦肆意呼吸着怀中人的芳香。
他喜欢这样,没有入魔,没有失忆,也不需趁对方昏迷,就这样明明白白地让江蓠知道自己的心意——让她从肌肤的紧贴,鬓发的厮磨,唇舌的交缠中感受到自己爱欲的强烈。
还有那不可救药的占有欲——他决不允许任何人对她做同样的事!
原来掩藏在心底的这份感情终究是需要表达的。他之所以可以忍耐这么久,是因为从前他不需要表达,就能收获情意绵绵的回应。
有那专属于他的称呼,有费劲巧思的招待,有含情脉脉的凝视……还有她的紧张,她的追问,她对他无底线的宽容,一切可以证明她的心早已被自己占满的蛛丝马迹。
但是这样的讯息,他很久没有收到了。
他知道,眼前人一直在与自己渐行渐远。
自己并非她独一无二的选择……自己是早已被她放弃的选择。
陵越:“我和你的离婚记录……我早已请人施法销去。除非你杀了我,否则不管你愿或不愿,你都是我的妻子!”
江蓠:“你、你怎能这样自作主张!”
陵越:“自作主张?哼,事已至此,我怎能不自作主张?……我问你,你我究竟有什么不合适?八年前派中因朝廷褒奖举行庆典,你我均因不喜入仕而避之唯恐不及,这就证明我们好恶一致!西南地界群峦绵亘,你我偏对悄立其间的不孤山情有独钟,你手上还戴着绝似萧家传子信物的玉戒,这便叫作天赐良缘!从我第一眼见到你开始,我便没把你当作寻常师妹。仙箓司职位众多,进入综事堂通常需得在别部磨砺一年之久,你一来便做了我的助手,你以为是谁徇私为你放行?雾合岭的七情瘴雾连云漪都能安然通过,若不是听说你正在昆仑山上,我何至于情魔入心而神志大乱?!你在昆仑旧地呆了三年之久,若非我不时催促云漪早日将你的道籍取回,你是否打算永远都不回来?你可知你假死之后我是如何度过每一日的?我夜夜守在你坟旁,我时时想要随你去,不管上天入地,都想再见你一面!……你……你现在跟我说什么‘不合适’?你——!”
“别、别说了……”江蓠还没有完全昏头——冰释前嫌是一回事,以身相许则完全是另一回事。
她说:“师兄,对不起。我没有办法接受你。请你再写一封休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