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节 动摇(1 / 1)
有时宁愿自己不知道历史,那样的话,至少可以有期待,而不是看着既定的事实一个接一个发生,无力改变,也不可能改变。
在秦国的这五年,生活按部就班地过着,甚至需在枯燥无味中自娱自乐,唯一要琢磨的就是眼前的这个男人——秦王嬴政。从先前的犹豫不决到后来的顺其自然,我有些放任着自己的感情,然而,就像刚进宫时会怀疑嬴政对我的感情是基于小时候的赵雪夜一样,如今我开始怀疑自己对他的感情究竟是爱情还是依赖。从来到这里的那一刻,我的眼前就只有这一个男人,也许是被动地选择,这辈子只能跟他在一起,他也是我在这个时代中唯一的依靠,战乱年代中的安身之所,等级制度中的立命之本。在回不去现代的前提下,与其说他不能失去我,倒不如说是我不能离开他,何况如今又多了一个牵挂。
经过这件事之后,原本人缘就不怎样的我,更是没人搭理,甚至嘲讽的声音渐多。为了保持平静的心情,我只能装作没听到,或是一笑而过,不然又能如何呢。日子一天一天地过,身子也渐渐变得不舒服,虽然霜儿她们无微不至地照顾着,但还是整日无精打采的样子,有时最多也就在院子里走上几步,便浑身乏力不想动弹。
午后,靠在座塌上有的没的看着几卷书,不知不觉竟睡着了,醒来发现居然躺在太后的怀里,不禁惊坐起来。
“醒啦,”太后笑着说,“看你睡着还皱着眉,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了?说来给母后听听。”
我一愣神,瞬间还没反应过来,头还晕晕的,不知如何应答。
太后轻轻握着我的手,坐在了我的身边:“这么久了也不来看我,陪我说话,是不是嫌弃我这个老太婆啦?”
“啊,怎么会呢,雪夜怎会嫌弃母后。”我有些慌张地说。
“还是喜欢那时在雍城的日子,自打你来了,我也开心了许多,那种过一天算一天浑浑噩噩的日子真的不想再有了。”
“是啊,那样的日子不会再有了,母后现在就只享福就好啦。”
我勉强着给出笑容,不料还是被看穿。
太后轻抚我的发间,温柔地说:“孩子你怎么了?一时不见,都瘦了。是红玉她们没照顾好你吗?”
“啊?”我摸着自己的脸,“有吗?瘦了吗?红玉她们对我很好,母后不用担心,我没事。”
“没事?”太后显出不高兴的神态说道,“满脸都是心思,还说没事?我是老了,眼花了,心里可是透着亮的,在母后面前有什么不能说的?”
“真的没事。”我笑着说。
“难道那些传言是真的?”太后问道。
“传言?”我愣了一下,不知所以,“什么传言?”我问着,看向霜儿,她却避开了我的眼神。
“你不知道那就没事,不说了。”太后见我疑惑地样子便岔开了话题,“话说回来,多日不见,你就没什么要对母后说的?”
“我?”我整天待在屋里,除了看看书,写写画画,也就没什么事情了这叫我从何说起呢。
“太后,”在一旁的红玉忍不住开口说道,“夫人、夫人她已经……已经有近三月身孕了。”
我没能制止红玉,只见太后惊喜地看着我,兴奋地说:“真的?!你这孩子怎么不早说?有没有让太医来看过?”她紧紧拉着我的手,可以看出抑制不住的喜悦涌上心头。
我苦笑道:“又不是什么大事,我只是不想弄得人尽皆知满城风雨……”
“这是什么话,当然是大事,你肚子里的不是一般的孩子,那是秦王的孩子,是将来……”
“将来、”我打断她,“将来……”我看着年近半百的太后,泪水已在眼中打转,“母后,我好怕,我好怕将来,我的将来、孩子的将来……直到现在我才明白,在他心中,没有任何东西比这天下更重要,没有了……”
“作为一个王,有些人别无选择,作为王的女人,也别无选择。别想这么多了,如今这是一等一的好事,你又何必如此。”太后安慰着我说,接着吩咐身边的芳如去告诉嬴政这个好消息。
“说了又有什么用呢,他的心思已不在这里,宫里有扶苏他们几个公子公主,也不多我这一个。”
“你不说又如何知道他是怎样的心思,母后看得出,你和其他人不一样。”太后轻轻挽我在怀中,“好了好了,乖孩子没事没事,宫里好久都没喜事了,这下一定要热闹一番!”
今日的忆雪宫因为太后的到来,里里外外开始忙和起来,一反平日的低调,似乎在向外显示着什么。
不一会儿,芳如传话回来:“回太后,王上……”
“王上怎么说?”
“王上说‘知道了’……”芳如边回着太后的话,边看向我。
我无奈地笑了笑:“一个月了,他,还是不愿见我,即使这样还是不愿见我……”
太后刚准备开口,却被我打断,“母后……”她没再说什么,只静静地陪我坐着……
临走时太后将身边芳如和几名有经验的宫女留下,说是好好照顾我,虽然我推辞不用麻烦,但还是拗不过她老人家,只得从命。这下忆雪宫真是热闹了,红玉自然是高兴,毕竟她和霜儿也算是只有十几岁的孩子,有姐姐姑姑们帮忙,心里顿时踏实了许多。从今天起,我开始了真正意义上“王后”的生活,即使如此,我心中依然有些无法释怀。看着芳如,想起在雍城那晚她对我说的话,又想想自己,不知今后究竟会是何种结果。
自从有了孩子,睡觉总是不踏实,有时半梦半醒迷迷糊糊,有时辗转反侧,还是觉得不舒服,甚至眼前会出现他的影像,坐在我的床边,望着我、轻抚我的额头……还有好几个月日子,真不知要怎么熬过去。
漫漫长夜,不知什么时辰,又在朦胧中醒来。缓缓起身看到霜儿睡得正香,不忍打扰,便轻手轻脚出了屋子,想吹吹风,感觉舒服一些。
还是这样的夜,还是这走廊、这亭阁,还是我,不一样的只是那份心境。五年前的误打误撞、大殿起舞,如今只剩下一片寂静。我依旧仰望夜空,却找寻不到昔日的星辰……
远远望着那偏殿的隐隐灯火,我不能去、也不敢去……
“在这里做什么?”
身后竟突然传来他的声音,依然是那样的平静,好像永远听不出内心的波澜。
“我……”一月不见,我却不敢正视于他,甚至在躲避他的眼神,无论内心里多么想见到他,结果还是步步后退,“睡不着,就想出来走走。”
“夜里风寒,赵高,送夫人回去。”嬴政说着,便继续大步流星地走向偏殿。
“诺。”赵高应声,“夫人,奴才送您回去,您小心。”
回头望着嬴政的背影,说不出究竟是何种滋味,留给我的只剩下转身离开……
不知怎的,也许是刚刚的紧张,突然觉得心口一紧喘不过气来,小腹也一阵抽痛,顿时冷汗顺着发间流下,双腿无力,不由得倒在赵高的身上,旁边打灯的内侍也被撞倒。
“夫人!”
我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双手重重地撑在他的胳膊上,咬着牙吐出几个字:“没事,你、扶我、回去……”
就在此时,一个强健的臂膀猛地推开了赵高,将我环腰抱起:“宣太医到西偏殿!”
好久好久没有这样靠在他的怀里了,原来,我是这么的没出息,想着却又不敢承认,期盼却又不愿向前。
嬴政抱着我疾步前行,没有人能跟得上,以至于没有人看见,他的下巴一直轻轻抵着我的额头,“没事的,有我在。”
此刻,泪水混着汗水从眼角缓缓滑落,如果能让你永远这样守在我身边,那我宁愿如此痛苦,只是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看着太医紧张的神情,便知道自己又要出大事了。我趁太医还未收回把脉的手,一把抓住他急切地说:“太医,无论如何,请保住我的孩子!我求你了!”
“夫人!”
坐在身边的嬴政夺过我颤抖的手,紧紧握着,让一时错愕的太医继续说下去。
“夫人不必过于紧张,您和腹中胎儿并无大碍,臣下配好几副调理的方子,不出月余即可康复。”
“那为何刚才会有如此急症?”
“回王上,是因为……因为……”太医眼神闪烁地看着嬴政,似乎有难言之隐,开始吞吞吐吐起来,不知是不敢说,还是不愿让我听到。
“因为什么?”就算他敢骗我,也是不敢欺骗嬴政的,我一定要知道真实的结果,一旦他们离开这间屋子,也许就再也听不到真话了。我紧紧拽住想要起身的嬴政,鼓足力气问道。
他见我如此,似乎是明白我的心意,便示意太医继续说下去。
“不知夫人平日的饮食由何人经手,以至……”
“此话何意?”嬴政和我顿时明白了些许,可我却不敢相信。
“夫人这是中毒的症状。只是每次剂量极少,且不易发觉,此次可能是因为您突觉紧张等故,导致毒性突发,还好发现及时,只要日后调养,待毒素渐渐排出,便无大碍了。”
怎会如此,难道这不应该是电视剧里才会出现的桥段吗,为什么!为什么会发生!真的会像太医说的那样只要调理就好了吗?我还能不能生出一个健康的孩子?我还能不能平平安安地活到最后?此刻,我已无心去听嬴政与太医的对话,也无力去思考要如何应对即将到来的一切,只是呆呆地躺在榻上,毫无意志……
接下来的十几天里,我的饮食起居都由赵高亲自监督照顾,虽然我讨厌他,但身体也确实好了很多,看来的确是如太医所言,中毒未深,仍可调养吧。正当我想从偏殿回忆雪宫的时候,却被步撵直接送到了太后的甘泉宫。
“王上吩咐了,夫人这段日子就在太后这里,也只有太后这里王上才能放心。”赵高扶着我缓缓走进甘泉宫内殿。
放心?何以放心?对谁放心?相信谁?可以相信谁?眼前的这些陌生人……我顾不上赵高一连串的唠叨,心中只想找个没有人的地方安安静静地待着,不要任何打扰。
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觉得这宫殿是那样的危险,别人也不会像我所想的去想,所谓将心比心,不过是表面罢了。如此这般时间长了,自然会害怕、会多疑,没有信任、也不敢信任。难道,我真的要在这里过一辈子吗,也许根本活不了那么久吧……
甘泉宫和忆雪宫对我来说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有时会想念霜儿她们,不知道她们现在在哪里、怎么样,当然,我依然愿意相信她们,至少,我们曾经一同前行。我希望等孩子出世回宫时,看到她们站在门口迎接我回来。
日复一日,看着渐渐隆起的小腹,想着这个孩子究竟会带给我什么,我不想要惊天动地的伟业,只想这样安静的生活。嬴政隔三五天就会带着太医来陪我,每次见到他,脑海中的那些“胡思乱想”便会烟消云散,每当夜晚,被他拥在怀里,多么希望时间就此停止,我们一家三口这样一直在一起,没有人打扰。每每目送他离开,都害怕再也见不到他了……
我该怎么办?这样活着,真的好累。离开?彻底结束这段经历,回到原来的轨迹上,断了念想,做回路人;留下?面对即将到来的一切,接受那些已知和未知的将来。
经常来看我的子祈看出了我整日的迷茫和忧虑,却仅仅只说了一句:“无论你想怎样,我都会陪你。”
秦王政十五年春,在历经生死之后,我生下了我们的女儿。看着她娇小的身体,听着她洪亮的啼哭,突然有点不敢相信,我居然生下了两千年前嬴政的孩子。
“她长大了,一定像你一样漂亮,不,比你还漂亮,哈哈~~。”嬴政小心翼翼地抱着她,坐在我的榻前笑着,合不拢嘴,“我一定让她成为天下第一的公主!”
我用仅剩的一点力气抬起手轻轻抚摸了一下孩子的小脸,“我不要她成为什么天下第一的公主,只希望她平静快乐的成长,是我们的宝贝,足矣。”不知不觉,我眼中已擎满泪水,“王上,答应我,无论今后怎样,不要忘记她,等她长大,给她找个平凡的人嫁了,不要王孙公侯,不要将相世家,只求做个平凡的妻子,过平凡的日子……哪怕有一天我不在了,也不要忘记,好吗?”
嬴政将孩子转给奶娘,俯身轻吻我的额头:“你怎么了?傻姑娘,又想这么多。”他说着拭去我眼角的泪水,使我能看清他深情的眼神,“我在,没事。”
他,还是那个坚定的、自信的他,我知道,他在,一定不会有事。他的肩膀可以撑起整个天下,却抵不过岁月的流逝,我只怕那一天,无法改变的那一天到来。也许我看不见了,他也看不见了,我只希望到时我们的女儿能成为那个被历史遗漏的点滴,就当是我从未来过,好好地活着。
第一次抱着孩子,她的身体是那样的柔软,她的皮肤是那样的细嫩,身上总散发着奶香的味道,感觉她就是我在这里生命的延续。我给她取名“澜儿”,算是唯一为自己留下的一丝印迹吧。
三个月后,告别了太后,赵高接我和澜儿回到了忆雪宫。
内侍宫女们恭敬整齐地站在殿门两侧,红玉远远一路小跑过来,突见赵高,顿时抑制住冲上来拥抱我的冲动,哭着跪在我身前,
“夫人!您终于回来了!”
我赶忙扶她起来:“我回来了,”说着擦去她脸上的泪水,“红玉瘦了呢,对不起,让你们受苦了,别哭了,没事就好。”我不知道这近一年的时间,他们是怎么度过的,一定也是经历了生死吧,还能看到他们,我已知足。
“夫人。”芳如也来到身边,露出欣慰的笑容,“夫人快进屋吧。”这一刻,我看到芳如的两鬓已生出几丝白发,眉间也多了几分淡然。
“嗯,我不哭了,我这是高兴呢,夫人终于回来了,太好了!”红玉依然兴奋地跑前跑后开始拿我的东西去收拾。“对了!小公主!小公主的房间!”
“小公主的房间已经收拾好了,你啊,可别太兴奋过头了。”芳如说着,与我相视而笑。
“夫人,那奴才就先回了,您好好休息。”一旁的赵高打了个招呼便走了。
“你们没事,还能再见到你们,对我来说,是这段时间最开心的事情了。”我对芳如说。
“本来,出了这样的事,我们是不可能……,是王上,破例让我们回来,照顾您。”
是啊,放眼看去,这屋里的人,除了芳如和红玉,已没有我原本熟悉的面孔,不过,能有现在的结果,我也不求其他了。
“对了,霜儿呢?怎么没见她。”一开始我以为霜儿没和她们一同在殿外迎我,没想到进了内殿还是没有她的人影。
“啪!”红玉手一抖,将茶盏打翻在地。
“怎么又这么不小心!”芳如有意避开我的问话,转而去责备红玉。
这反而让我起了疑心,难道,霜儿出了什么事?不会的,怎么可能!一定不会有事!我如此的宽慰自己,眼睛直直地注视着芳如,而她却不敢抬头回应我,红玉则直接捡起摔破的茶盏躲了出去。
“究竟发生了什么?”我拍案而起,严肃地再次问道。不想竟惊醒了一旁熟睡的澜儿,哇哇哭了起来,奶娘赶忙抱起哄着。
听到孩子的啼哭,让我不安的情绪变得更加烦躁,“出去!”
奶娘似乎一时间也被吓到,抱着澜儿诺诺的退下。
芳如扑通跪倒在地,恳求着说:“夫人,您就别问了,霜儿她……王上、不让我们再提起……”
“不让你们提起,好,我去问他。”我冷笑道,心中一股莫名之火油然而生。
芳如连忙起来拉住我:“夫人不可!夫人您冷静些!”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她,“霜儿从小与我一同长大,早已视为亲生姐妹,你让我冷静,你让我如何冷静!”说着甩开她,径直冲出殿门。
“夫人!”
谁承想,门口的小宫女们也拦住我的去路,一个劲地央求。
“都给我滚开!”我感觉自己快要无法控制一腔的怒火,差点就想把她们一脚踢开。
芳如连忙跑到我跟前苦求:“夫人要问,也要等到王上晚上来了再问,现在去不妥啊。”
“等?人命关天,你让我等,我……”一口气憋在心口,让我如何好受,可又奈何她说的是对的,“好,我不问过程,你只告诉我,霜儿现在何处,否则我立刻去东殿!”
“夫人,这……”我从未见芳如这般为难过,看来,事情远比我想象的复杂。
“霜儿姐姐,”一直躲在殿外的红玉此时突然开口,吞吞吐吐地说,“霜儿姐姐她,现在,还在大牢里……”
大牢?大牢,呵,在大牢……我不知道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是该高兴还是该悲伤,我是不是该庆幸霜儿她还活着,是不是活着才会向好的方向发展,我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你们都退下吧,让我一个人待会。谁也别进来!”我大步迈回殿中,反手关上殿门,随即重重地靠在上面,又滑坐到地板,大脑一片空白。
刚来到这里的时候,我也曾经像这样一个人坐在这大殿里,仰望着屋瓦梁柱,那时又何曾想到,如今还是这样,无能为力,只能顺应时间,顺应命运……
微弱的灯火,恍恍惚惚,随风摇动,看着熟睡的澜儿,都有点羡慕她了,真希望她永远都不要长大,孩子的快乐才是真正的不加掩饰的快乐啊。
“还没睡?”
已是深夜,他还是来了,满脸的疲惫,却依然保持着一丝不为人察觉的淡淡微笑对着我。
“想多看看澜儿,不觉时间就过去了。”我缓步走到嬴政身边,“王上日夜操劳,也赶紧休息吧。”说着替他解了腰带,褪去外服,递给赵高。
一直一直没有开口,不知道是没有勇气,还是没有了力气。我趴在嬴政的背上,可以听到他有力的心跳,仿佛一下子自己变得是那么的渺小。我双臂紧紧搂住他的腰,越来越紧,甚至快将自己压的窒息,说不出的感觉,好像越是痛苦,心里反而越舒服一些。
嬴政双手轻轻拂过我的小臂,浮在我的手上,想要转过身来。
“别动,就这样,就一会……”
他没有做声,我们就这样站在卧室里,也不知道我所说的一会,究竟过去了多久。渐渐地,我放下了紧张的状态,下意识地退后了半步,变得有些不知所措。
他转过身,把我僵硬的身体拉到怀里,下巴轻抵我的额头,深深吸了口气,
“明天我带你去见她,现在赶紧睡觉。”
我闭着眼睛,点点头,小小地“嗯”了一声。无论何时,他总能看穿我的想法,不需要多言,不需要解释,只要在身边,只要我们相互注视的眼神……
六月的阳光已经有些刺眼,使得黑暗的大牢里显得更加阴森可怖,仿佛到了另一个世界。那些狱卒看到嬴政,都露出吃惊的表情,没想到国君会突然来此处。我小心翼翼地跟在他的身后,生怕自己被这压抑的气息吞没。
地下一层,阴冷、潮湿,却一尘不染,反而让人心中生畏。我们来到最里间的牢房门口,里面隐约只能看见一个黑影,缩在角落。
“打开。”嬴政吩咐道,并挥手示意众人退下。
那个黑影一动不动,周围也死一般的寂静,我不由地紧紧拽住嬴政的宽袖。突然,她微微抽动了身体,似乎感觉到我们的存在。
“嬴政……嬴政!”她侧过脸小声嘀咕着,猛然间,她奋力冲起,伸手向嬴政扑来!就连厚重的铁链也无法减缓她跃起的步伐,凌乱的发间透露出无比仇恨尖利的目光,嘶吼着:“嬴政!我杀了你!”
“霜……”这个人,眼前这个几近疯狂的人,还是那个活泼、和气,有时还带有些许羞涩的霜儿吗?我想着,不禁打了个寒颤,身体也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半步。
嬴政面不改色,不躲不让,一把掐住即将近前的她的脖子,又重重地将其甩回了墙边,“咚”的一声伴随着铁链哗啦的摩擦声,响彻整个牢房。
她靠在那,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而后又仰头长笑,那笑声就像一把把利剑,直插我的心间。
“霜……儿……”我从嬴政身后走出几步,却被他拉住,只得站在原地,用已被泪水模糊地双眼看着她,有几分疑惑,更有几分畏惧。
她停止了笑声,冷酷地盯着我,那眼神仿佛要把我千刀万剐:“赵雪夜!呵,你居然没死,你比嬴政更该死!”
我本祈祷霜儿是被冤枉的,亦或是被牵累的,没想到还是事与愿违。“霜儿、霜儿你说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极力地控制自己的情绪,依旧不想相信这样的话会是她说出来的。
“哼,本来就是这样,本就不该对你抱有任何希望,变的人是你!是你!”她咬着牙,硬生生地挤出最后两个字,“是你!”
“我,我待你如亲姐妹,你怎么能……”
“谁跟你是亲姐妹!”她打断我,说道,“你、不配!”
我,不配……这些年,在她眼里,我居然是如此的存在吗?那平日里的相处,都只是在演戏吗?都只是我的一厢情愿吗?想到这,突然觉得害怕起来,渐渐地靠在了后面嬴政的身上。
霜儿见状,冷笑道:“你这个忘记了国仇家恨的人不配姓赵!不配做赵国人!大王从一开始就错了,居然会选择你,哈哈,哈哈哈!”
此时此刻,我以往的疑问和曾经早已遗忘的困惑重新浮现在脑海之中,很多话堵在咽喉,一句也问不出,只能断断续续地喘息着。
“你不是都不记得了么,你不是一直都想知道为什么吗,好,我就告诉你!”她不再看着我,仰头望天,似是沉浸在无尽的回忆里。
黑暗之中,嬴政缓缓牵过我颤抖的手,仿佛一股暖流、一股力量,顺着手心,传至心间……让我有勇气继续听她讲完。
“长平之战,赵国几十万将士死在秦军手里,我的家人,无一幸免,你知道吗,他们不是战死的,是被秦军活埋!你知道那样的痛苦吗,你知道有多少妻儿在等待她们的男人们回家吗!你知道,可是你忘记了!
“当年老夫人收留我在你身边,身为赵将军的后人,我以为你会像其他人一样视秦人为仇敌,可没想到,你居然会和身为质子的嬴政共玩耍。不过,儿时的事情也并不代表什么,因为他要么离开,要么被杀,这也不是当年你能决定的。
“可我万万没想到的是,大王要你嫁入秦国刺杀嬴政的时候,你却以命相抗,哪里是像他们说的那样你不愿去秦国,而是你宁愿去死,也不愿去杀他!”说到这里,她抑制不住心中的恨,一拳砸在了墙上。
“长平之战的惨烈我当然知晓,可那又不是他的错。”
“是秦人就是错,更何况他是秦王!”她狠狠地盯着我说,“就在我以为去不了秦国的时候,你居然醒了,而且还失去了记忆,这是上天在助我啊。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一无所知的你还是要帮着嬴政,为什么!你反而变得越来越喜欢他了,还有了他的孩子!我怎么能允许这样的事发生!这么多兄弟死了……张公子……也死了……你为什么要碰到那把毒剑,要不是你,张公子也不会犹豫,就不会死!”
张公子?那个当年一心要带我走的人?他、已经……此刻,霜儿的眼中充满了悲伤与哀念,难道,她一直都爱着那个张公子……
“那次上林苑是你们?”
“他们都是你害死的!”她气急败坏地指着我,吼道。
嬴政大步上前:“你们不自量力,又何须怪到他人头上,你的命,如今也不过是因夫人才留到现在。”
“别说了,”我打断嬴政,平复了一下心绪:“你说我变了,没有,无论发生了什么,我都没有变,你也没有变。照你所说,我本就爱着他,如今不也一样?在你们眼里,在赵王眼里,我,不过是你们复仇的棋子,接近嬴政的工具,我反倒很庆幸没有变成你们心中所想的那样。霜儿,我不知道你心里的仇恨有多深,但我要告诉你,不管怎样,都不能让这些东西迷失自己,不能忘记原本真实的自己。”
“说的好听……”霜儿紧贴着墙壁,孤独地笑着。
我不想再继续听下去,拉着嬴政转身离开,
“对了,忘了告诉你,”霜儿在身后笑着说,“若香”
若香,这是听到她的名字,不由得心中咯噔一下,嬴政没有理会,搂过我的肩膀继续向外走去。
“若香那孩子真傻,稍稍威胁一下就替我顶了放解药的罪,你以为我们的毒是那些太医能解的?哈哈哈!”
我们走的越来越远,可霜儿的声音却是越发清晰。“就是你身边的那个人下令处死的!哈哈哈!都是因为你……都是……”
厚重的大门轰然关闭,我已无力回望身后,只剩下无言的忧愁和哀伤。
嬴政没有说什么,我也没有问,也不知道该问什么。几日来,都是没精打采的,红玉她们都不敢多言。自从回宫之日起,就听说前朝有大臣进言要逐我出宫,说不可留赵国刺客在大王身边,最后都被嬴政一一驳回。当是之时已有人提起,皆因身怀有孕暂时作罢,现在便没了顾虑。想来也是,连贴身侍女都那副样子,我又怎能让他们相信。每次嬴政都用“凡事有我”来宽慰我,可是,我又怎能忍心他背负所有的重担。统一天下本就是异常艰难的事,如今还要为了我……
荷华宫,那里有我最亲密的伙伴,最贴心的姐妹。
“子祈,你说我们还有最后一次机会可以回去是吗?”我回想起几月前子祈在甘泉宫跟我说的话。
“怎么?”子祈惊讶道。
“我现在这样问,是不是很可笑。”我苦笑着说。
“怎么会。”她坐到我身边,“你想好了?”
“不知道,”实话实说,我每每遇到问题总是犹豫不决,举棋不定,“我舍不得他,舍不得澜儿,可是,继续在这里,能幸福吗。我不想他为我操心,不想生活在这样的压力下,也不想因为我而影响他们君臣之间的关系……”我看着怀里安睡的澜儿,“我们没有选择地来到了这个时代,却有着一次选择回去的权利,上天真是会开玩笑啊。”
子祈沉默了,望着手中五色彩砂水晶的最后一层出神。
子祈,不,子月,这里对你来说又算什么呢?你总是迁就我,而我却往往忽略了你的感受,离开还是留下,在你看来真的无所谓吗?你也是嬴政的妻子,也是扶苏的母亲,共度的这六年时间,难道就没有一点留念吗?
忽然觉得自己是那么的自私,也许是该结束这样的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