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节 事起韩非(1 / 1)
时间总是会在不经意间流逝,以前看过的小说也好,电视剧也罢,穿越的主人公总是会出现在各个历史事件中,要么被动地卷入其中,要么主动地极力促成已知的事实,最后或是全身而退,或是逢凶化吉。然而在我这里,所谓穿越,并没有先前想象的那样步步惊心,仅如寻常度日般平静。文信侯吕不韦饮鸩而死,各位将军不断攻打赵韩之地,历史,只不过从书中的文字变成了身边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
有时我会轻轻抚摸那把清冷的玉箫,问它为何要带我到这里,问它我还能否回去,结果都是自嘲一笑,不了了之。幸好平日有子祈扶苏他们陪伴,日子倒也轻松快活。
如此一晃两三载,转眼到了秦王政十四年。看尽了后宫的花落花开,人来人往,头顶的那片天空始终不变,其实,几千年来都没有改变过。或许是因为对嬴政的承诺,我不再过问任何与己无关的事情,即便是他偶尔提起前朝之事,亦或在我面前发几句牢骚,我也只是随声附和、和言宽慰,不做他想。与其说是让他放心,不如说是为了我自己更加安心,我不奢求与君王有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恋,只企盼相爱的人能一直厮守在身边。经过太后那几年的事情之后,我明白,他也清楚,只有将我永远置身事外,才能护我周全,不然就连他也无法忍受,若我一意孤行,只会引火上身,万劫不复。就现在这样挺好,就这样……
夕阳西下,寝殿内早已是灯火通明,嬴政侧靠在我怀中,似是津津有味地读着一份书简。想来经过一两年的学习,如今我已基本掌握了这秦国的小篆体,大致也能看懂一些文章,还是心存一丝得意的。见他看得入神,我也忍不住好奇,于是瞟了几行文字:
“智术之士,必远见而明察,不明察,不能烛私;能法之士,必强毅而劲直,不劲直,不能矫奸。人臣循令而从事,案法而治官,非谓重人也。重人也者,无令而擅为,亏法以利私,耗国以便家,力能得其君,此所为重人也。智术之士明察,听用,且烛重人之阴情;能法之士劲直,听用,且矫重人之奸行。故智术能法之士用,则贵重之臣必在绳之外矣。是智法之士与当涂之人,不可两存之仇也。……”
“《孤愤》?”看着这些句子,脑中瞬间闪过韩非此人,不觉脱口而出。
嬴政肩头微动,“你看过?”
“《孤愤》、《说难》乃韩非子名篇,以前大致读过。”
“你知道韩非?说来听听。”
“韩非,韩国公子也,师承荀卿,喜刑名法术之学,而其归本于黄老。虽不能道说,但善著书立说,作孤愤、五蠹、内外储、说林、说难十余万言。其法家观念也是以法为中心的法、术、势相结合的政治思想,可谓集法家之大成也。”
嬴政轻轻搁下简书,坐起身,边用不可思议的眼神审视着我,边饮下一口清茶,“你竟知道这些。那寡人问你,韩非入秦可否?”
不料他突然有此一问,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我瞬间收敛了微笑,低头沉默。
“但说无妨。”他显然看出了我的顾虑,宽心说道。
我想着,拿起案上的竹简摇了摇,说:“韩非入秦未尝不可,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与之谈论学问即可,却不可以国事相托。”
“哦?为何?”我的话似乎勾起了他继续谈论下去的兴趣,深邃的眼中透露着期待,期待着我的理论。
“他乃韩国公子,有大志,却不为韩王重用,若入秦许以实职,其人虽在秦,但心却向韩,定会向王上进言存韩之策,扰乱王上灭六国之先后大计,故不可令其参与秦之国政。”
说完我就开始后悔,不让韩非涉足秦政,无非是想提前保他性命,他若至秦,平平淡淡做个客卿便罢了。可是这一番话,却好像让自己成为非议朝政之人。几年了,我一直在做着闲散王妃,这次居然因为韩非,让自己方寸大乱,当真不该啊。
“依你之见,寡人应先灭哪一国?”他不经意地一问。
“王上这不是在难为我吗,邦国大计,我如何能看透,先灭哪国在我看来都一样,王上说怎样就怎样。”我嬉笑地说着靠在他肩头,挽他的胳膊于胸前,举起茶盏递到他面前,装作傻傻地眨眼瞧他。
嬴政侧头瞟了一眼正在装傻的我,顺手端过茶盏一饮而尽,微翘嘴角,轻轻点了点头:“嗯,那就先灭了赵国吧。”
我明知他是在开玩笑,故意说给我听,然而我又不能不把这当成是一次试探。虽说我对赵国没什么印象和感情,但当听到灭国一说,还是忍不住心头微微一颤,以至于浑身一紧,没了动作。
“怎么?不愿意了?”他得意地用手指划过我僵硬的脸颊。
“哪有,”我努力挤出了个笑容,“若如王上所说,赵国成了大秦的郡县,以后想要回邯郸看看就简单了。”
“你……喜欢邯郸?”他反问道,眉宇间透露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伤。
“喜欢呐,因为……”我环过他的腰,“那里是我们相识的地方,我怎么会不喜欢。”
他紧紧地搂住我,再没说话。
我贴在他胸前,静静地听着他的心跳,感受着他深深的呼吸,整个人也渐渐地平静下来,不再想其他。
数月之后,红玉带来消息,韩非使秦,王上礼遇并与之畅谈……
终日这般度过虽说已经习惯,但时间长了,还是会感到乏味。现代好歹还有电视、网络、手机什么的,让人足不出户尽知天下事,而现在,我只能从人云亦云中抽取对我有用的信息,这咸阳宫偌大的一个家竟被我过小了。唉,如今一位法家代表人物就在身边,我却没有见到,想想实在可惜。
艳阳高照,晴空万里,我信步来到荷华宫,没承想子祈一早就去了上林苑,自从上回遇刺后,我便再也没去过,真搞不懂那里有什么好东西,如此吸引她。算了,不管她了,我只独自转转是了。
时过未时,我准备了些点心来到西偏殿外,想着嬴政忙了一天,给他放松一下,谁知行至门口,内侍说他此时正在与几位大人在东偏殿议事,我只好知趣地将东西放在书房,并吩咐他们待王上回来后帮我知会一声。今天邪门,找谁谁不在,正在无奈中,突然瞟见一人出得前方大殿,匆匆而去,看他一身蓝布大袍,不像是秦人打扮,暗自猜测此人身份。
“那人是谁?”我问身边廊下内侍。
“回夫人,是韩非先生。”
韩非?呵呵,刚想着今日不顺,就走运碰见了韩非,老天爷还真是对得起我啊。既然这样,那我就去拜会一下,见识见识。
我带着霜儿红玉,跟随着韩非的脚步,转过大殿掠过门厅,一个拐弯,眼前呈现翠竹错落,曲折蜿蜒,竟不见了他踪迹。
“宫中竟有这般地方,可与中隐老人处相比了。”我不禁感叹,心想一定是嬴政为韩非静心而设。
我正要迈步,霜儿却拉住了我的衣袖:“夫人还是别去了,一个韩使见他做甚。”
“他不是一般的韩使,他可是个名人志士,今日既然有幸遇到,怎能不去拜会。再说了,左右没人聊天,权当解闷了。”说着,我顺青石小路走近屋舍,透过窗门,已然看见韩非坐在几案前埋头奋笔。
“先生此处好是清新雅致,能在此间论学,不失为乐事一桩啊。”
韩非闻声,起身上前,一番打量,拱手行礼:“夫人谬赞。”
“先生客气,与先生相比,我们那里当真是俗气许多了。”
“岂敢,常言道,大俗即大雅,夫人过谦。”
“没想到先生也会这般夸人,”我走到案前,抬手一个虚请,“先生请。”
“夫人请。”说着,我们双双入座。
放眼屋内,陈设简单,唯独成卷的竹简无处不在,几案上的书简更是堆得像小山一样。“昔日读先生大作,不想今日得见,实乃雪夜之幸,只是唐突拜访,还请先生见谅。”
“此处本为秦宫,夫人来去自如,能得秦王与夫人赏识,非亦感激之至。”
几句客套罢了,然而一句“秦宫”、“来去自如”,倒让我觉出他似有不满之意。
“久闻先生胸怀大志,曾上书三请韩王革新求变,何其壮哉,怎么如今竟能安心在此王宫幽静深处著书立说了?”
话音未落,韩非双眼间瞬时射出一道锐利之光,“夫人是来当说客的?”
“先生说话果然直接,不似李大人那般让人捉摸不透。”我轻轻一笑,抿了口清茶。
韩非亦是一副从容姿态:“夫人有话敬请直言。”
“好,先生作《说难》,比谁都清楚游说的不易,我又有何才能做说客呢,只是方才途中偶见先生,便想着趁此机缘前来拜会,不想倒打扰了您。”
“无妨无妨。韩非初入秦国,诸多事务还望夫人指教。”
“指教不敢,先生博学多才,理应雪夜请教才是,只是……”我顿了顿,仔细端详着眼前这位冷峻不惊、不苟言笑的脸,“只是一事不明:见先生入秦多日,仍旧蓝衣竹冠,我实在不解,难道王上一番诚意终不能打动先生为秦谋事?”
韩非眉头一动,答道:“非为韩人,理应为母国效力,此次入秦也是我王念及韩秦修好遣非为特使献策于秦王,乃求双利也。”
“双利?说得好。”一句“双利”,既避开了我的问题,又满足了我的所求,“然韩王当真如先生所想?”
“夫人何意?”
“先生是法家奇才,能融法、术、势三者合一、相辅相成,放眼天下无人能及,可是,我以为先生至今无处施展,根源就在于先生的母国情怀。”
“夫人说笑了,难道人不该热爱自己的祖国吗?”韩非愤愤然反问我,语调也提高许多。
“先生误会我了,”我笑颜以对,舒了口气,说,“时逢乱世,七国并立,然皆是同宗,都是华夏子孙。说句实在的,迟早有一日天下会归一,九州百姓也会成为一家人。各国士子向来以智谋天下为己任,我大秦自孝公《求贤令》一发而聚才于秦,前有商鞅、张仪,后有魏冄、范雎、蔡泽,他们之中不乏魏人、楚人、燕人。如今为一强国谋,即是为天下谋,到时还分什么韩赵魏呢。”
韩非一声哼笑:“夫人所言‘一强国’莫非指的便是这秦国?”
“难道在先生眼中秦国依旧是西陲蛮荒之地、秦人仍是文理不通之辈?秦国自变法以来,一直是以法为纲、以法治国,先生之所学正是我大秦之所需,确切地说唯秦需用君、唯秦敢用君。当今我王少年英才,正期盼着能做成一番大事业,他更是希望能遇见一位属于自己的商君与其共谋天下,而先生正是这不二人选。”
“夫人高看韩非也,秦王身边有王绾、李斯等人,不缺我韩非。”他微微摇头,淡淡地说。
“以前读《孤愤》的时候,感慨万千,字里行间可以看出先生不是为自己而‘愤’,实是为天下志士而‘愤’,为历代变法家们的命运而‘愤’,如此胸怀,先生竟跳不出故土邦国的禁锢吗?”
“夫人请看。”
韩非不再做解释,将一份未写完的书简递到我面前,这是?《存韩书》!心下明白我也改变不了他的执念,其实本就改变不了什么,只是不甘心,宁愿碰壁也要尝试。罢了,随他去吧。
“先生爱国之心雪夜钦佩,只是此书若呈,不怕我王寒心、秦国寒心?”
“韩非但求无愧于心。”
“说难说难,”我轻轻叹了口气,“漫漫长路,先生保重。雪夜告辞。”
从韩非处回到寝宫已是日落西山,虽说他的固执让人生气,但心里想着他不久之后的命运,又有些不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也需要很大的勇气,就不知我今后有没有这般勇气……
深夜,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惊醒,迷迷糊糊听见霜儿跟人说话,随即红玉进了寝室。
“什么事?”我睡眼惺忪地从床上坐起来。
“门外小多求见。”
他?大半夜的他来干嘛?难道是王上有事?想到这,我的困意消了一大半:“让他进来。”
见他火急火燎地小步跑进来,两字并作一字般说:“夫人,夫人快去看看王上吧!一整晚了,王上都在不停饮酒,还不让人劝说,把奴才们都给训斥了赶出殿外,赵大人也没法子,看着王上这样,奴才们着急啊!”
没等他说完,我就起身向外奔去,忙得红玉赶紧拿了件披风,“夫人当心着凉。”
我只随便一系,问道:“王上在哪?”
“偏殿书房。”小多利落地答道,匆匆跟在我身后。
一路疾步,远远就瞧见赵高候在殿外,见我来了立马迎了过来。
“夫人!”
“免礼。王上今天是怎么了?有谁来过吗?”我可不想搞不清楚状况就冲进去,于是问道。
“上午是蒙武蒙恬将军来过,午后便是韩非先生和丞相几位大人,他们走了之后没多久,王上就这样了,奴才没辙,只好去请夫人。您就帮忙劝劝吧,再这样下去伤身啊。”赵高低声快语,一脸着急模样,恨不得蹦起来。
听了,我便没搭理他,上前轻轻推开殿门。殿内安静异常,隔着迎门的大幅黑色屏风,我只能听到一杯杯的倒酒声,再无其他。
我借着昏黄的灯光缓步探身向前,一个没留意还是踢到了散落在地的杯盘。
“谁让你进来的!滚!”靠卧在坐榻上的嬴政眼都没抬就大袖一挥,冲我吼道。
我没有吱声,顺手捡起地上的青铜爵,朝他走去。
“寡人说话没听见吗!”嬴政愤然拍案,震得一旁书简应声滑落。
我依然没有应他,上前坐在他对面,顺手给自己倒了杯酒,仰头一饮而尽,谁知酒气入喉,竟猛然咳了出来。
嬴政这才抬头发现是我,惊愕地说:“雪儿?你干什么!”
我笑着拭干嘴角的残液,边倒酒边说:“王上独自饮酒有啥好的,雪儿陪您岂不更好?”
“胡闹!”他一把夺过我手中的酒爵,“不会饮酒莫要逞能!赶紧回去睡觉!”说着又将我杯中酒灌入口中。
“王上是不把雪儿当贴心人了。”我脸一沉,叹气道。
他没有回应,只是两眼直直地看着我。
“一直以来,王上开心,我也就跟着高兴,可如今,王上心中有事,纵然是有怒火,我竟连在一旁陪伴的资格都没有了。”我暗自伤怀,夺过酒爵自斟自饮。
这回嬴政没有动,淡淡一句:“饮酒伤身。”
“左右就这些了,让这酒伤我一分,便可保王上一分,若伤王上之身,雪儿会伤心十分的。如此算来我还赚了呢。”
他猛然推开面前几案,拉我至怀中,瞬间一股浓烈的酒气席面而来。
“手怎么这么凉?”他握着我的双手捂在心口。
“可能是出门时没穿厚袍,不过刚喝了几杯,不觉得冷了。”
他似笑非笑:“如此不懂得照顾自己,像个孩子。”
“所以才要王上照顾。”我顺势环过他的脖子,轻声说,“若王上以后再这样,要雪儿怎么办?”
见他紧锁的眉头终于舒展,我顿时放了一半的心,长长地舒了口气。
我们相互依偎在摇晃的灯火下良久,“你知道我的志向是什么吗?”嬴政轻声说。我想了想:“振兴大秦、一统天下。”他又问:“知道我最敬佩的人是谁吗?”我答:“变法强秦的商君。”
“你怎么知道?”
“是王上告诉我的呀。您经常夜读《商君书》,思考治国之道,我可都看见了。”
“难道这世上真有求而不得的东西吗……”他依然声音低沉,两眼茫茫。
我觉得这样也不是办法,于是扬声一说:“原来王上是在跟韩非怄气。”
“寡人视他为知己,他却……你看看这个。”他说着从身边抽出一份书简,名曰《存韩书》递给我,“此人纵有商君治国之才,却无商君事秦之心啊。”
“我不看。”我推开那书,说,“王上可知交友分两种,一种行交、一种神交。”
“何意?”
“行交,乃通过观察言行举止,判断其人是否值得结交,是最直接、最普通的方式;神交,则是读其文会其意,知其所想明己所思,以文代行,结交精神,就算从未见过也知己知彼,只有天下之大才方可相互感受,互为知己。形神一者多见,无论是偏偏君子还是市井小人,然世间之大,书不同其人者,亦有之。写乱文者不一定就是荒谬者,著名篇者也不一定就万事明晰。其中或有不得已的苦衷,或心存执念,这便不是我们所能猜测的了。”
“呵,你是说寡人之前与韩非做的是神交之友?这是谁家理论?”嬴政扑哧一笑,连连摇头,不置可否。
看他笑了,我故作骄傲,瞥他一眼:“此乃赵子之论,换做旁人我可不说。”
“赵子?哪个赵子?”他被我说的茫茫然,见我低头窃笑,立马明白过来。“呵,你这妮子,当真能去名家做个辩士,白的都能说成黑的。”
“只要王上舍得,我当然愿意。到时我也要去周游列国,在各国的大殿上把你秦国黑的说成白的!”
“好啊,不过先得让寡人看看,你这里装的东西到底是黑还是白。”他说着指了指我的心口。
还未等我还口,他便一个翻身压我在下,扯去我的披风。
我奋力一推,调皮地对着脸色微微泛红的嬴政冲道:“一身酒气,成何体统!”
嬴政哼地一声坏坏笑道:“呵,小女子跟寡人谈体统,那就让你看看什么是寡人的体统。”
“啊!”
他猛然用力将我抱起,走向卧室,只留下一袭白色披风静静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