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节 月光曲咸阳情（1 / 1）
又是一个宁静的夜晚，我独自一人来到西偏殿外，此刻亥时将尽，殿内依旧灯火通明，便知嬴政还在批读奏章、谋划国政。我倚着廊柱，就这样望着，直到忘记了时间，直到灯熄了、人散了。
夜晚的清风总是吹得人舒畅自在，我轻声走近，缓缓推开殿门，尽量不让它发出“吱呀”的响声。虽然平时被允许出入西偏殿，但我却从来没有正式踏入过这里。借着朦胧月光，依稀可见几案上堆放着成捆竹简，突然觉得其实做个普通百姓也算一种幸事。
咸阳宫殿群前部分成中央正殿和东西偏殿，正殿通常用来举行大型朝会和接见外国特使，一般不处理日常政务；东偏殿分三区：议政堂、出政堂、庶长堂，是国君处置国务的主要场所；而西偏殿则是国君的书房和卧室，有时也只是召见一些亲信重臣。以前听人说秦始皇每天都要看好几石的书，如今看来，的确所言非虚。
我轻轻挑帘，屋内并没有其他多余的摆设，简简单单一目了然，不过是几案、椅子、屏风。今日这里只有他一人，旁边案上是碗剩了一半的汤药，榻前剑架上一柄长剑伸手可及，仅仅是看着剑鞘就令人感到泠泠寒意。这里的一切似乎都是冷的，月光是冷的、汤药是冷的、长剑也是冷的，“那么你呢？”我缓缓坐在榻边，望着他紧锁的眉头，在心里问。
他像是听见了我的声音，竟一个侧身，手顺势搭在我的手腕上，他的温度瞬时灼上心头，我下意识地抽回自己的手，不耐已将他惊醒。
“雪儿？”
没等他说话，我站起转身，走出三五步，反而不敢面对他，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我知道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我的身上，可我连自己现在的表情都无法想象，我该怎么办？总不能就这样夺门而出吧。转念一想，他是我丈夫啊，又有什么好怕的，白天在子月面前说的那些话仅仅只是一时冲动吗？
“你……好些了吗？”我微微低头，轻声说。可是，许久不见回音，便转身回望，不想竟直接被他搂入怀中。
“这话应该我来问你才对吧。”他说着轻轻抚摸着我胳膊上已经愈合的伤口。
我扶住他的手，微微抬头，看着淡淡月光映衬下的脸庞和那双永远看不透的深邃目光，良久……“嬴政……”
“什么？”他好像一怔，露出了惊讶的神情。
我猛然回过神来，天呐，我在说什么？居然头脑发昏，当着他的面叫他的名字！“我……没……没什么……”我松开他的怀抱，后退了几步，“王上大病初愈，应该多多休息，我，我先回去了。”
“雪儿！”他的呼唤使我停住了脚步，“那就给我弹首曲子再走吧。”
看着他深情的眼眸，我也不好拒绝，毕竟也是因为我才弄得他睡意全无，便默默点头。
我轻轻推开半扇窗，月光洒在琴弦上，仿佛整个琴都有了灵气。手指拂过一至七弦，却有一种子期伯牙高山流水之感，可惜自己没有那么高的水平，弹不出如那般的知音之曲。思酌片刻，将自己以前作的月光曲缓缓弹出。虽说本来是箫曲，但用琴弹出来又是另一番风味。
月下琴声吟吟，心随曲动，浮于九霄……
一曲终了，回望嬴政，他已然闭目安睡。我起身关好窗户，不禁又走近榻前，看他睡着，我便也心安了。
正当我转身准备离开之时，身后一个力量猛地拉住了我的手，便脚下一滑，回身倒在榻上。
心下知道是嬴政所为，却是无法发作，因为我们此时竟四目相对、近在咫尺，霎时间感觉自己大脑短路般动弹不得。
他缓缓睁开双眼，正好对上我惊诧地目光，未待我反应过来，伸手环过我的腰背，将我转上床榻。
“我的名字，只有你可以唤。”他轻声在我的耳边说。
“你……装睡！”我带着质问的语气冲他。
他坏坏地笑了笑：“是你不舍得走吧。”
我还没来及反驳，他一个深吻过来，又让我没了思绪。
我像以前一样试图推开他，可是这次身体却不听使唤，渐渐失了力气，任他的亲吻在耳畔、在颈间，任他的双手在我的肌肤间游走。
身上的衣衫一件件退去，我们十指相扣、肌肤相亲，我可以感受到他的温度，听清他的心跳，那肩头清晰的齿痕，也深深烙进了我的心头。在这一刻，我彻底地放下了，无论结果如何，只愿与他相守此生。
我枕在他的肩头，一夜未眠。从此，我在这里的生命中多出了一个人，虽然我不清楚将来要面对什么，后宫的争斗也好，前朝的混乱也罢，但求做好自己，无愧于心。
不知何时，隐约见天色蒙亮，再一惊醒，已是艳阳高照，而卧室中只剩我一人。仔细想来，一定是早晨的时候睡着了，没有觉察出动静。这个时间，嬴政应该早就在工作了吧，唉，话说公务员不好当，国家领导人更不好当啊~~~
起床穿好衣裙，随便绑了一下头发，准备回去叫霜儿给我盘头，来了这么长时间，我依然不会摆弄“发型”，惭愧啊！正想着，霜儿红玉竟奇迹般地出现在我的眼前，个个笑盈盈的。
“夫人起了？奴婢为夫人梳洗。”霜儿说着在身边忙活。
我明白一定是有人知会她们过来，倒省得我来回跑了。只是霜儿一向叫我“小姐”，即使这一年多在秦国也是，今日却改口“夫人”，虽不习惯，可毕竟也是事实，心里突然一下子明了，从今天开始，我便真的成为嬴政的妻子了。
“夫人这头发真是美，人也越来越漂亮了，”霜儿边给我梳头，边笑着说：“堪比那月中的嫦娥仙子！”
我一听，差点没笑喷出来，但还是微微正色道：“你这小妮子，什么时候学得如此油嘴滑舌？若再这般，一定叫王上把你送回邯郸去！”
“别别别！夫人就饶了奴婢吧，以后不说了嘛，奴婢要陪夫人一辈子呢。”
这孩子嗲嗲的声音听得在一旁帮忙的红玉掩嘴而笑，我也忍不住低头默笑，她只得乖乖梳头，一脸委屈。
我静静地坐在案前，看着铜镜中模糊的自己，这容貌又能留得了多少年月，我能期盼君王舍弃那些年轻貌美吗？还是说，希望他留一份真爱给我？与霜儿的无意玩笑，却看得出任谁都是喜欢美的自己、美的对方。罢了，我既已选择，便只能在心中相信，他能待我如一。
不知今天何事，嬴政差人让我换了身寻常衣服，等在宫门旁，难道是要出宫去？经过上次的事情之后，我才真正意识到“安全”二字是何等的重要。他要带我出宫，会去哪儿呢？
远远便见他大步流星地走来，依然是一身黑衣，只是没了那么多装饰，我是看不出什么服饰上的门道，不过他腰带上垂下的那块玉倒是别具特色。我曾问他为何这玉上雕刻的是燕子的图样，原来，秦人的先祖祭祀之神护佑之神是燕子，据说秦人祖先女脩于野外吞食玄鸟之卵，回家受孕，生下一子，后人便是秦人最早的首领柏翳，舜赐姓嬴氏。玄鸟即燕子，翳者，乃燕子的鸣声，所以秦人宗室所配物器多为此型。而玉有五德，润泽以温是谓仁，廉而不刿是谓义，垂而坠不飞扬是谓礼，缜密坚实是谓智，质地明晰是谓信，一般为君子之最佳配饰。
“走。”简洁如他，能说一个字，绝不讲两个。说着拉过我的手腕，直直地出了咸阳宫。
“去哪？”
“走就是了。”
我亦没有多问，唉，问了也没用。可是今日蹊跷，竟然没有一个随从跟随，就连赵高也不见，更别说其他人了。这位秦王又在发什么神经啊，想着想着，竟笑了出来。
“笑什么？”
“没什么，”我并未收敛笑容，继续道，“只是觉得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王上竟只身出宫，不会只是为了陪小女子我逛街吧~~~”
“有何不可？”见我嬉笑，他反倒故作正经起来。
我瞥眼瞧他，没有答话，没过一分钟，两人相视而笑，淹没在繁华的咸阳街市中……
在秦国年余，我却从未脚踏实地地走在咸阳的街道上过，居民区、商业区、行政区，一切都规划的清晰明了。宽阔平坦的青石大道，绿树成荫的街景小巷，鳞次栉比的商铺民宅，处处秩序井然，我想这些都源于商鞅变法吧。
“想什么呢？”
“我在想，现在没有哪一国能像秦国这般安定有序吧，官员百姓各司其职，社会秩序有条不紊。”
“我可不可以认为你这是在夸我？”他轻扬眼角，似是骄傲地说。
我抬头看他一眼，“哈哈”一声，不置可否。
“怎么？不服我大秦？”
“哪里会不服，秦国当年经孝公商君变法图强，而后惠文王延续新法，用张仪纵横六国之策称王天下，又经昭襄王时期远交近攻削弱劲敌，到如今也有近百年了，秦国当真是有雄霸天下之实力。只不过，你才当了几天秦王，就要邀功了？”
嬴政听我这番说辞，并没有反驳，“你竟知道这些。”旋即面色一沉，小声说着：“所以寡人要统一天下，结束这杀伐征战，使我大秦万世永存。”
此刻，我没有再多言，也不忍去想三十年后，大秦的百年基业竟要灰飞烟灭，不知到那时，我又身在何处，会作何感想……
我一路跟着嬴政，见百姓集市采购，六国商社更是生意繁忙，想必各国有识之士亦在其中，真是鱼龙混杂。
过了街区，耳边顿时清净了许多，这一片建筑想来便是住宅区吧，其中应该还有朝中大臣的府邸。
“我们是要去哪里？”我忍不住问道。
“带你去凑个热闹。”
凑热闹？不是吧，今日出宫就为了凑热闹？谁家的热闹面子那么大？我真是满头问号啊~~~
不久，见一府门前灯笼高挂、红绸绕梁，一顶喜轿缓缓而来，四周亲朋好友街坊近邻也都相互恭贺。走近一瞧，原来是“蒙府”。
“蒙恬今日成亲。”都到跟前了，嬴政才说。
“怎么不早说，我来看看新娘子漂不漂亮！”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古代人结婚呢，好不容易来一趟，怎能错过！
我刚要上前却被嬴政一把抓住：“你去作甚，免得叫人认出来。”
“这么多亲朋宾客，他们怎会发现我。”我不管他的阻拦，冲进了热闹的人群，想一睹新娘子的风采，不知是哪家姑娘嫁到蒙家。
“你知道这是谁家小姐，竟嫁入将军府？”
侧耳一听，果然有人议论，我不妨也沾个光。
“你不知道？她是卜家的香莲小姐，听说精通制笔技艺，还写得一手好字呢。”
“是吗，那也算得上是位才女了。”
“那可不，不然能做咱大秦的将军夫人。”……
制笔？哦，我想起来了，原就听说蒙恬发明狼毫笔，不想其夫人也有如此才华。
“我以后也要做将军夫人！”
耳边突然传来一句豪言，回头一看，是个可爱的小女孩，一双灵动的大眼睛正闪闪地盯着在门前身着大红喜服迎接宾客的蒙恬。对呀，这时候怎能少得了爱热闹的孩子们呢。
“那我长大了当将军，溪儿就嫁我吧！”身边男孩的答话更是让我笑得合不拢嘴，没想到这古代的小朋友们也这番语出惊人啊。
正当我沉浸在喜悦之中时，一股力量把我拽出了人群，定睛一看，竟是小蒙毅！
“夫人怎会在此！”他边行礼边皱着眉头一本正经地小声问道。自从上次雍城一行后我们就再没见过，没想到短短数月，人倒是越发精神了。
“你家大哥成亲，也不告诉我一声，不许人家来凑个热闹？”每次看到蒙毅，总想与他争论一番。
“夫人可是一个人来的？”他不顾我的话，继续着他的话题。
没等我回答，嬴政已然出现在我们身旁，蒙毅正要行礼，却被嬴政制止。
“不必声张，寡人出宫体察咸阳民情，顺道过来看看，这便走了。你先回吧，勿得叫人发觉。”嬴政说着，轻轻摆手。蒙毅听罢，也不再言语，便回府去了。
我看着他们君臣，不知如何是好，看来今天的咸阳一日游到此为止了。
返回途中，我没了先前的精神，也不敢多说什么，毕竟是我不听话，才导致被蒙毅发现，暴露了嬴政的行踪。唉，我的确胆子大了，大到忘乎所以，竟忘记了恃宠而骄的后果。
“刚才你都看见什么了？”一路沉默的嬴政突然发问，弄得我一紧张，反而不知如何作答。
“没，没看见什么呀，看热闹呗。王上何意？”
“你就没注意是哪些官员进府恭贺，又置礼几何。”
我下意识傻傻地“啊？”了一声，转而立刻明白了他此番的用意。“没想到王上远观，竟是此意。不过，都是同朝为臣，蒙家又三代为将，故交好友甚广，王上不必想的太多，人情往来，很正常的，您不也送了一份嘛。”
我虽是这样安慰，却也知道改变不了他的任何想法。没想到，此时的嬴政心里对任何人都埋下了不信任的种子，即便是如蒙家这样的忠臣。想来，王翦果然深知王上心思，攻楚之时求财要地，只为换得王上心安，自己平安啊。
“答应我，永远都不要介入朝臣纷争。”伴着暮色，嬴政淡淡的一句刺进了我的心。
“王上放心，雪夜就算背叛了全天下，也不会背叛王上，只要王上相信我。”我如是回答着，心里则清楚我的护身符不只是帝王那虚无缥缈的爱，更重要的是让他知道我别无所求，一心对他，绝不会干涉朝政。可是，我若要想将来保全扶苏他们，又不得不涉足禁地，到时他还能够理解我吗？
前方的路还很长，还有几十年要走，夕阳余辉下的咸阳宫，静静地看着我们，看着我们去实现理想、去创造历史、去改变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