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见闻录·其十三（1 / 1）
出乎意料的，唐青枫没有即刻回答，反而愣了一愣，才笑道：“不错。”
他将红叶缓缓合上，拇指抚着扇柄纹路，目光眺向远处青峰绿水，又道：“但理念总因人而异，我等旁观者，也终究身处局外，无可奈何。”
他一面说着，一面顺着廊道缓缓而行，神情倒是沉静许多。
你随他拾阶而下，裙摆被风吹得蹁跹，袖底一片清凉。
“不过人生漫漫，倘若无一追求寄托，又将是何其碌碌茫茫。”
唐青枫忽地停下步子，站在数级台阶外。那蓝衫落拓，浴着日光，周身轮廓溶在朦朦中。
你亦随之止步，点头赞同这番说法。
对方抬头望了会天外流云，又把视线转到自己身上，良久，才微笑道：“师妹可愿听我说会心里话？”
你抬步走至他身侧，相当认真地点头应声，道：“师兄说吧。”
“我出身唐门——世家大族，自然门规森严，事事以「家」「族」为首。我为独子，更是自幼要求严苛。后来，机缘巧合入了绣玉谷，成了移花宫传人，虽离了唐门，责任却是未减。再后来嘛，我成了水龙吟的盟主。”
他徐徐说道，神情淡淡，被山风拂得有几分惬意。
“在旁人看来，倒是顺遂如意，风光霁月。”
他话音一顿，又道：“我曾与你说过，我有位姑姑，她年少时曾为一人叛出唐门，因而奶奶不许旁人提她。其中缘由，也是我翻阅卷宗后才得知。族中长辈总说我与姑姑性情相似，连阿姊亦曾问我是否歆羡，欲同姑姑一样脱出礼法之间。”
“那……师兄是否有如此念想呢？”你眨眨眼，问道。
唐青枫行事逍遥，快意江湖，本该自在如浮云，不受任何拘束。
而唐师兄，内心是否真的如此呢？
“我羡慕她能为心中所愿，如此不悔。毕竟浮生倥偬，聚散无常，若能寻得一生追求与信念，是何等幸运。我初入江湖，游走四方，也是欲求得一份心内理想，为之一往无前。”
你愣了愣，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啊……这么说来，再仔细想想，四盟之中，离玉堂忠肝义胆，为国为民；叶知秋雄心勃勃，意在九州；曲无忆也因慕情之故，誓要拔除青龙之祸——但眼下这位水龙吟盟主，正向你认真抱怨「虽然生活很现充但是内心世界好贫乏啊师妹你说人生理想究竟是啥模样啊」这样类似的话题。
——还真是符合这个身份年纪的话题啊，迷失在人生旅途的少年哟。
这样胡思乱想着，脑袋突然被轻轻一敲，随即唐青枫的面庞便出现在眼前，眉头挑起，正俯身凑向自己。
“我可一点没有迷失在人生旅途。”
“——咦？诶诶诶！”你这才发现自己一不小心把内心吐槽也说了出口，当即埋头捂脸。
“不过只是歆羡罢了。诚如师妹方才所言，熊熊燃烧的心火，倘若无法控制，唯有害人害己。”唐青枫舒开红叶，重新往廊下漫步而去，“盟主也好，传人也罢，自当有所为，有所不为——我对自我的认知还算清楚。”
你倒是有些讶异了，在数日之前，你尚觉得这一层又一层的身份会成为桎梏，束缚了他的步伐，而今听来，却非如此——唐师兄担当得起这份责任。
你垂下眸，唇角却不禁扬起，步伐轻快许多。
“怎么突然这般高兴？”唐青枫疑道。
你小步跳到他身前，眉眼弯弯，道：“只是觉得又了解到师兄的一面，有点开心罢了。”
“既然如此，不如彼此坦诚一番。师妹心中又有何愿？”
“诶？”你不明白为何话题移到自己身上，左顾右盼结结巴巴道：“怎么突然这样问……愿望理想的话，大、大概就是天下安定海清河晏……之类的吧。”
你的声音越说越小，尾音消失在唐青枫不满的注视中。
只听对方啧了一声，道：“我将心事坦白，师妹却如此遮掩，未免让人难过。”
“哪有。”你嘟囔一声，“这种期望是大家都会有的吧，我这样根正苗红的江湖少侠有这样的念头很正常。”
这话说出，连你都觉得没有可信度，毕竟不是那位万里杀盟主，用这来当人生理想，心里总是虚得慌，面上一片绯红。
“反正跟这个相比，其余的……都算是不重要的小事啦。”
“哦~”回应你的是唐青枫拖长语调的半声笑。
这一番对话未完，二人却已走到归池附近。
日炎未歇，整个归池便在身外数丈处，雾霭氤氲，折射斑斓色彩。这番熏熏光景，难免令人产生慵懒倦意，你与他索性寻了处小山坡，躲在树荫下休憩。
※ ※ ※
你在忽长忽短的蝉鸣声中悠悠转醒，日轮已然西沉，斜映山林。
你猛地从草地坐起，惊觉自己竟然睡着——原本只是同唐师兄漫聊，有一搭没一搭地，渐渐产生困意，却不知不觉地陷入黑甜乡了。
真是丢脸，不会被笑话吧。你揉揉脸颊打起精神，转头便看见唐二半身倚在树干，阖眼似是睡去。
结果也睡着了。
你倾身凑前了些，见对方呼吸平稳无甚反应，就大着胆子又挪近点距离，能观察到那一副长睫，在眼下投出一片鸦青，极轻微地颤动。
你皱了皱脸，心里难免不平衡，这长度还真是叫人嫉妒。
本想伸手摸一摸，想想还是作罢，转身取来一根狗尾草，朝唐二鼻尖轻轻抚去。
瘙痒很快令对方清醒，你看见唐青枫皱着眉头缓缓睁眼，与你对视片刻，眉头又渐次舒开，苦恼之意转为浅淡笑意，偏头道：“怎么了？”
“酉时都快过了。”你看向漫天霞光，“我们该回去啦。”
“难得清闲好时光呀。”唐青枫叹了一声，支起身来准备离开。
他的身影融在一片昏黄中，遥遥生出一种恍惚感，这光景忽地令你心头一阵莫名悸动，仿佛有什么力量涌出，迫不及待地想要寻求答案。
你在原地踌躇几步，狗尾草在指间绕了又绕，没有及时跟上。这幅反常模样自然引起了唐青枫的注意，在被询问缘由后，这才左顾右盼了一番，被这股力量驱动，难得忸怩道：“那个……先前不是提过，师兄一直想寻找点燃心火的人嘛。”
“嗯？”你看见对方的唇角也弯起，抿成好看的弧线。
原本积累出的勇气似乎刹那间被消耗不少，你垂着头，低声嚅道：“所以你找到了吗？”
“找到什么？”他问得不解，神情却是狡黠。
你半羞半恼地嗔了他一眼，索性往前大步走了几步，不再理会对方。结果埋头走了没两步，又悻悻地停步，跺了跺脚，回首继续问道：“究竟找到了没？”
唐青枫倒是欢欢喜喜的样子，迈着步子缓缓踱来，同时道：“这个嘛——”
你聚精会神等着答案，谁想他的话语未出，一阵犬吠却打断了这场对话。
“——汪！汪汪汪！嗷——汪！”
循声望去，只见红渠姐养的那条小白狗不知何时出现在灌木后——现在也不该称呼为白狗了，小家伙身上仍沾着墨汁，成了斑点模样。
它似乎很激动，只朝着唐青枫大声吠叫，又往灌木另一侧跑去，如此来回，似乎在吸引呼唤着什么。很快你便知晓它的意图，因为卢北川的呼唤也随即传来，并渐渐靠近：“盟主！盟主！盟主快出来我看见你了别跑了！”
“看来师兄是得罪了这位报信官。”
你抱起小狗，伸手轻轻摸着头颅，试图安抚对方。
唐二则是无奈一笑，先一步走出灌木，出现在卢北川视线内，神色如常，没有往日被红渠姐抓住时的紧张颓然。
“盟主你怎么又跑了你知道差一点就长老发现了么哎呀还以为最近终于开窍了结果还是偷偷溜了出来不过你竟然用傀儡伪装成自己在书房未免太侮辱我的智商了吧——”
卢北川一见唐青枫，张口便叨叨不止，所有吐槽一气呵成，毫无赶路而来的喘息停顿，令你相当佩服。
然而卢北川下一瞬便注意到在旁侧的你，他愣了愣，一时止住话音，像是不明白你为何出现在此。
还没轮到身为怂恿盟主偷跑的你解释，唐青枫便一拍红叶，哎呀一声，道：“可别再数落了，北川。我方被师妹抓到，那是好一通教训，到现在还没缓过来呢。”
这番话显然是将锅扣在自己身上，你不愿他将责任揽去，正欲开口，发现唐二竟在背后悄悄拉住你的手，捏捏尾指，还趁着卢北川不注意，对一番你挤眉弄眼，好似在示意什么。
“如此，真是麻烦姑娘了。”
你听着卢北川的致谢，不免心虚，连忙抽回手掌，涨红着脸敷衍应了两声。
于是这场归池之行就此拉下帷幕，三人一同折返回紫阳总舵。
不料甫一入山门，却在访客中发现了帝王州孟长风的身影，人群之中一脸焦躁——莫非是有事通知？你本负责外交，见状便上前寒暄询问，想要了解情况。
“姑娘在这？真是太好了，我刚有事相求呢。”孟长风对你的到来可是相当惊喜，“贵盟、贵盟的李副盟主可在？”
“红渠姐？那可不巧，她前日才被派去开封处理分舵事宜，尚未回归总舵。”
“这样啊……”孟长风闻言，颇为失落地喃喃道。
“孟大哥有事要找副盟主？我可帮忙转达。”
“不不不，不必了不必了。”他突然间红了脸，连连摆手，“一些小事、小事罢了。”
你不明其中缘由，只觉好奇，一个粗犷汉子难得露出那样细腻的神情，便在晚间时分将此事告之唐二，想要寻求答案。
“他对红渠有些意思，七夕将至，大抵是想邀红渠共度吧。”
唐青枫一面批阅公文，一面答道，头也未抬。
你在旁边研着墨水，道：“孟大哥喜欢红渠姐？倒是新奇了。”
“孟长风一介粗苯武夫，也想攀折水龙吟的高岭之花——帝王州未免想的太美。”唐青枫轻哼一声，这句话带有相当浓厚的主观色彩，显示他并不看好支持。
“缘分天定，感情之事谁能知晓。”你莞尔道，“不过七夕快到了……开封想必热闹非凡，不知该是何等繁华景象。”
“师妹若有打算，可向我通知一声，准你请假出游。”
“倒也没什么打算，大概如往年一样吧。”你摇摇头，露出一副并不在意的样子。
唐青枫笔势一顿，纸上洇开一片墨渍，“不打算和心上人把臂同游、共进晚餐、赏灯观花？”
“怎么都和心上人有关，这些我一个人就能完成……”
“师妹这样打算，我却不好安排呀。”
“安排什么？难道还要我邀请师兄不成？”你随口反问一句。
谁知他竟点了点头，道：“有何不可？”
你闻言微愕，而后把头别向一侧，哼道：“师兄少来玩笑，再这样我也是会恼的。”
“这哪里玩笑了？”
唐青枫答道，接着把紫毫一搁，将文件规整一番，再取来茶水轻呷一口，活动着因久坐而略感酸疲的肩颈——似乎完成了今日的工作，整个动作轻松自然。
他拉过你的手，引你回头，方认认真真道：“我心仪师妹，自然想同师妹共度七夕，有何不可？”
——诶？！
——咦！！
你感觉大脑一片空白，思绪短暂凝住。
心心心心心仪？！
这这这这这算是告白？！
仿佛一句话激荡内心千重浪，你的脑内吐槽也跟着结巴起来。
身前的唐青枫见状，不禁笑道：“师妹还是这样容易害羞啊。”
你闻言急忙抽手，捂着脸后退一步，只觉指尖触感灼烫，慌乱解释道：“那、那是因为唐师兄你突然——突然这么一说，我当然会失态。”
“这话哪有不妥？”唐青枫反问一句，站起身来，朝你凑近一步。
你的手腕被他重新握住，搁在掌心，只好露出脸来，直直对上他微俯的视线。
于是你目光游移，飘忽不定，支吾道：“没有……不妥。”
“既然如此，你也该回答我方才的问题了。”他满意的点点头。
方才？你眨眨眼睛，不知他问的是哪个——七夕约不约的那个方才？
他见你一时不答话，奇道：“不会吧，你竟这般不上心？”那张清俊面孔上露出难得的诧异，随即敛下视线，却不肯松开手，“这段时日的相处，师妹也不似无意，总不会是我误会了吧。”
言谈之间，颇有几分委屈之意。
你立刻摇头，原本心情纷杂，既是喜悦又带忐忑，还有莫名的忧虑，但看他此刻失落神情，便想要将心意一并说出，只是——
“师妹心里有我么？”
“你问得太直白，一点女儿家矜持都不给。”
没有越人歌，没有凤求凰，连一曲红豆杨柳枝都没有。
你稍稍颦眉，轻轻回握他的手掌，唐青枫眼下未戴铁爪，指节间生了薄茧，摸着却不硌人，温暖干燥。
唐青枫眉眼舒得更开，道：“我只知江湖儿女，不拘小节。怎么忸怩起来？”
你眼波一横，又听他笑道：“那你只说有或没有。”
“……有。”你乖乖点头。
“那可或不可呢？”
“也可。”
“这下好了。”唐青枫忽地凑近身子，抬手向你脸颊伸去，你以为又要被捏上一捏，谁知他却一手抚上，低头轻吻而来。
你一下怔住。
霎时之间仿佛听见更漏滴答作响，蝉鸣叠起，窗外枝影婆娑，有晚风吹动花叶，飒沓中惊得雀鸟掠过梢头。
那一阙凉月斜挂穹幕，华光清皎，案几上却燃着暖辉，夏意携裹湖岸莲芰香气涌来。
“在下唐青枫，虚长师妹两岁，为人惫懒性情疏放，以后的日子，还请多多担待了。”
他结束了那如蜻蜓点水般的一吻，嘴唇擦过，温而软。
你望着他那瞳眸，没有接话，而是鬼使神差般踮起脚尖，身子半倾，主动亲向了他的唇。
唐青枫与你的距离很近，尚不及反应，便被你吻中。
与被玉蝴蝶强吻的感觉不同，你感受到他呼吸一滞，那双握住你的手有些僵住，像是紧张惊讶的样子，可惜此刻闭着眼，不能观察他的表情。
待你再度睁开眼，拉开两人距离时，才发现唐二也在闭目，长睫不住颤动，面庞早就染上一层绯色，如酒后酡红。
“师妹……”他胸口起伏几下，跟着缓缓睁开双眼。
你见他这幅害羞神情，不禁心里一乐。
表明心意坦诚相见的好处是什么——就是可以让人胆子变得更肥，能理直气壮地做一些以前不敢做的事情。
“叫你随便调戏我。”你哼了一哼，伸手朝他腰间软肉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