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见闻录·其九（1 / 1）
四盟同宴的次日，你被留在水龙吟，负责照看唐青枫。
这当然不是你的意思，昨夜晚间，包扎完毕准备离开之际，便被他一把拦住。
大抵是这一日奔波疲累，唐青枫歪着头，斜倚软榻，模样倦怠，只那双眼瞳神采奕奕，含笑道：“险些忘了，我还有件事要告诉师妹。”
你收拾药箱的动作一顿，疑惑道：“你有伤在身，还是早些休息，明日再来谈论罢。”
“这可不是什么小事。”他一面说着，一面自怀中取出一封信函，你只觉眼熟非常，仔细一观，正是不久前投去的入盟自荐书。
“这是……”你讶然道。
“虽已收到有段时日，不过为了替师妹谋求一个好差事，一直没来得及安排——”他顿了顿，复又朝你眨眨眼，身体凑前，“方才倒是有了主意，不如由师妹来专职照顾我吧。”
你不由好笑道：“这算什么差事？不如我再改个名，桂皮丁香或者八角，都很适合。”
“我哪里敢把师妹当做侍女，但这的确是份好差事，旁人可求不来。”唐青枫伸手摸摸鼻尖，再往前一倾，酒香熏染，道：“我不会骗你的。”
你见他一本正经，心里却想着这约莫是一时兴起的念头，兴许还会被李副盟主斥上句胡闹。
然而第二天对方不仅批准了这件事，还特意找你进行一番谈话。
“那厮近日虽安分不少，但前车之鉴，不可忽视。你看顾之余，千万注意他的行踪，尤其是在集会前后，切莫让他溜走，必要时候，大可先斩后奏。”
李红渠对你如是说道，伸手淡淡在颈脖处做了个下切动作，杀气溢出。
——好一句先「斩」后「揍」啊。
你默默打了个冷战，看来唐失踪已被李红渠拉进某个奇怪的名单内重点关注着。
于是这份看护工作就此展开——唐青枫伤势无碍，手脚俱全，自然不须你时刻贴身照顾，最多于他批阅公文时陪伴在侧，研磨添香，偶尔交谈几句，消磨一日困顿枯燥。
清闲之余，你亦感受到他口中好差事的意义。
唐门独子、移花宫传人兼之水龙吟盟主，这身份何其显赫，且姿容俊美，潇洒不羁，实在令人心向往之。虽是初掌盟会，几次行事引得高层猜想不安，然此番凯旋，又与叶知秋协力斩杀七龙首淳于末迪，一时间声名大噪，无数侠客登门上访，人气剧增。
而这其中，又以年轻未婚的女性居多，缘由不言而喻。
单单是一场日常巡查，前来搭讪的便不下七八批，你甚至觉得，只要唐青枫乐意，他吃个饭都会有人排队来喂。
正这般想着，就见同行的唐二朝你挑眉，一副「你看我说得没错吧」的样子。
看把这家伙美的。你面无表情地哼了声，心里有一点点不开心，加快步伐欲趁早离开，免得慕名者汹涌而来，把自己挤到边角蹲墙画圈圈。
唐青枫见状，笑意更深，摇着扇子跟上你，问道：“对了，师妹可是出身山西？”
你被问得莫名，如实摇头，不明所以，却见对方做出一副惊讶模样，绕着你转了半圈，才认真道：“不应该啊，你闻闻这股醋酸味，啧啧。”
待你反应过来后，那唐二早已溜之大吉，身形消失于远方。
“——唐·青·枫！”
虽以戏谑结束，然仰慕者风波并未就此结束，你不过窥得其中一角罢了。
再过几日，临近月末，账务公事格外繁重，各地分舵汇报纷沓而至，堆叠累积，数目可观。
你自卢北川处领来一批新信函，往唐二处送去，虽经筛选分类，仍是厚厚一摞，颇为沉重。
“请务必亲自送到盟主手中。”
一身绒衣长袍的太白交代道，神情温和，显然将前次酒后失态忘得一干二净。
掂量一番，这已是今日第三批了，难怪唐师兄老是失踪，这样繁多，换做你，只怕早早退位让贤浪迹江湖了。以唐青枫那副性子而言，真是难为了。
唐青枫的书房本在会客厅一侧，因他嫌夏日烦闷燥热，索性便带着桌椅文案，搬至总舵南部院落。那一块土地本是新辟出的，特意移栽蜀中翠竹，形成观赏之景。
行走其中，小径斗折，幽篁蕴凉，隐有锵然水声，汇入溪潭。
你看见他正坐在林中空地，日光顺隙间投来，替那一袭蓝衣绘上斑驳绿影，明灭忽现。
“唐师兄。”
你唤得甚轻，生怕惊破这浓翠中的一抹淡蓝。
唐青枫抬眸看向你，再转向你怀中公文，笑意未聚而眉头先皱，露出苦恼神色。
“且饶我一次吧，师妹。”他扶额道，搁下手中紫毫。
“我饶你，红渠姐可不饶，师兄总不想体验龙吟三破的滋味吧。”
唐青枫闻言，抬手朝你脸颊捏去，却被你先一步洞悉想法扭身闪开，只得悻悻道：“这才几天，你便一口一个红渠姐，毫不顾及师兄我，胳膊肘未免拐得厉害。”接着认命般接过文件，再抬眼瞅瞅你，嘴巴一撇，模样活像个半大孩子。
你见他神情哀怨，忍俊不禁道：“好啦，别抱怨了，我来帮你——别的不说，起码校正核对、收拾整理是没问题的，多分担一些，师兄也轻松一些不是么？”
“如此，便多谢师妹了。”
唐青枫恢复表情，重提紫毫，蘸一笔徽墨，继续伏案工作。
然而不到半途，你动作一顿，目光却被几封信函吸引。
那甚至称不上信，而是几封薛涛笺，晕开胭脂水色，印有木芙蓉花纹，几行字体娟秀小巧，虽只乍眼一看，你仍是明白其间内容。
——真是相当受欢迎呢。
你半垂眼帘，眸色一暗。
许是你的停滞引起唐二注意，他朝这边投来一瞥，轻咳道：“这是前段时日收到的，嗯，是一些女侠和门人……”
他还未解释完，你便将目光收回，重新整理另一堆文件，答道：“这样啊。”
“师妹似乎并不在意此事？”他眉头扬起，态度立刻微妙起来。
“我只怕到时候一身醋味，惊吓了师兄，又给躲得远远。”你稍一侧身，光影掩去神情变化，嘴上仍含笑调侃道。
“怎么会躲？我倒很喜欢。”唐青枫将注意力转回工作，笔梢点了点那些红笺，“且将它们放一边吧，一会还得回复。”
“回复？”你疑惑道，不大理解。
“女子的心意，自该认真对待，给予相应尊敬，无论接受抑或拒绝。”
他轻轻笑道，模样堪称温柔。
印象中唐师兄虽素来洒脱，可仍带着世家子弟的礼节，似乎一直都这般温柔——温柔得甚至冷淡果决，不，也许是那份冷意带着温暖的错觉。
你侧首，不着痕迹地端详身旁的唐青枫，那双桃花眼依旧好看得过分。
师兄……是否也这样对待自己？
将自己划归为那一视同仁的一类，壁垒界线分得清明，不可逾越，不可触碰。
你愈想愈觉心惊，身处清幽之地，只觉通体发凉。
“不过，有时候未免觉得麻烦。”唐青枫揉揉额心，长吁一口气，话锋一转，“或许该从源头解决，结束单身状态，应是个不错的主意。”
“嗯。”你犹在出神，随口应答一句。
唐青枫看你那副心不在焉的模样，不禁微微摇头。
有风自林外穿来，枝叶重叠抖擞，声如潮浪，飒沓不止，依稀遗落一声短暂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