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见闻录·其八（1 / 1）
“……笑什么？不许再笑了！”
你一面提着药箱，一面朝屋内人斥道，耳根赤红，颇有几分气急败坏的模样。
唐青枫半倚在软榻上，闻言展开折扇，挡住半张面庞，露出一双弯弯桃花眼，笑意难掩。
“赶紧脱衣服去！”
你见状愈发羞恼，嗔他一眼，转身连哼两声，便将药箱置在案几上，取出纱布与各类金创。
这是离开血衣楼的第五个时辰，你正在位处九华总舵内的盟主书房里，着手照顾病患唐二。
血衣楼一役早已结束，两位盟主的计划比预想还要顺利，那时唐青枫率众离开，前往血衣禁地，你在哨塔等待，望向远方，只见楼宇林立间一派寂静，悄无声息，不知战况进展如何。
原本晴好的天气不知何时转为阴沉，一派灰霾压抑景象，冷风卷地而起，满眼飞沙走石。
这份诡异宁静未持续多久，你便听见一阵短促鸣声，仿佛有人兵戈相接，铮然作响。
旋即薛无泪顶着那张和名字画风完全不一样的粗犷身形登场，手持长镰从天而降，哐地一声落在总坛广场中心，一身肥膘抖三抖，衬得对面唐青枫行止潇洒，飘逸如鹤。
你那颗高悬不安的心也在他踏上总坛的那一刻落下，伸手按向剑柄，正欲下去助其一臂之力时，却被叶盟主伸手一拦，阻了步伐。
疑惑回首，对方却默默摇头，示意静观其变。
“没想到，连水龙吟的唐盟主也来了。”薛无泪语气谈不上惊异，更似惊喜。
“血衣楼薛楼主，幸会。”唐青枫上前一步，拱手示意，礼数周到非常。
薛无泪显然没将这年轻人放在眼里，没有多言，只把长镰一挥，哼道：“先除唐青枫，再灭叶知秋，这笔买卖——值得！”
他话音甫落，杀意暴涨，俯身便往前方冲去，长镰急扫唐青枫面门。
“小子，纳命来罢！”
唐青枫双脚一转，身形倾侧，避开这来势汹汹的一击，同时展开红叶，急扫对方头颅。
薛无泪见状屈膝沉身，长镰随之翻转，迅速往上一撩，仍是直击唐青枫面门，角度刁钻狠辣，展现一楼之主老练而雄厚的实力，锋芒毕露。
唐青枫抬足急转，绕着长镰挥舞轨迹旋开，与对手贴身而动，方寸之间，腾挪自如。觑得一分空隙，登时收扇，往腰背一处打去。
薛无泪只得抬刀挡住，也不知唐青枫这一招用得何等力道，只听一声闷响，仿佛切金碎玉，便被震得双手麻木。待欲反击之时，无奈招式已老，回收不急，胸腹空门大露，再被一掌打上，内劲夹攻之下，直直后退数步。
不过短短十数招之间，高下立判，胜负局势明了。
你惊叹于那套连招的迅猛巧妙，目不暇接之余，几乎忍不住想要叫一声好。
然而薛无泪似乎被激怒了，狂吼一声，朝唐青枫冲击而去。
这一招凶而险，当头劈来，威势不可撼，唐二将红叶一横，抵在刃口上，与薛无泪呈僵持之势。
下一瞬，变故突生。
斜方塔楼一角阴翳忽的一动，一名灰衣道人急速窜出，掌中利芒一闪，寒光迫面。
“唐——”
你想要提醒，不料才唤出一个字，那道人已提气赶唐青枫背后，长剑高高扬起。
唐青枫注意到背后危机，仓促间堪堪挥开薛无泪的镰刀，转身刹那，后背便被砍中一剑。
他痛苦地闷哼一声，被剑气一激，身子朝后仰去，一手扬起，似乎将什么打了出去，击中那名道人，随即倒地不起，不知死活。
你的呼吸也跟着滞了一下，停顿之后迅速恢复，目光凝在那道蓝影上，全然不见薛无泪与道人的对话动作，短暂呆愣后，便觉耳边似乎有风声剧烈刮过，周身一轻，竟已拔剑跃出哨塔，直向总坛中心奔去。
然而还未落地，肩后被人连点两下，气劲登时封锁穴道，身形僵住，又被稳稳带住下坠。
“切勿慌乱。”叶知秋按住你的肩膀，朝你轻轻摇头。
你仍是盯着倒在中央的蓝影，目光不移，只是渐渐被染上氤氲水汽，模糊视野景象。
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脑子里又有点空白，真奇怪，明明只是想上去看一眼唐师兄来着，毕竟像他那样的人，怎么可能会出事呢。
越是这样想，眼眶越是湿润，喉咙哽得生疼。
叶知秋叹息一声，将你扶至塔下，靠墙坐下，自己携着孤鸾剑缓缓踏进战局。
“唐盟主。”
叶知秋朝倒卧之人唤了一句，同时引起在场另外两人的警觉与敌意。
薛无泪因除掉唐青枫之故，正是得意，阴阴笑了数声，已将这位帝王州盟主当做刀下鱼肉，可任由自己宰割。可笑声未止，卷地飞沙中，他的杀手秉性又感知到一股危险，往源头看去，竟不由得怔住，一脸错愕。
灰衣道人被他看得好不自在，心中大惑，就听得身后传来咔哒两声轻响，仿佛木甲启动。
回首望去，只见一名唐门傀儡正静静而立，周身震动，竟不知是何时出现的。
——爆天星。
巨响之后，那名道人呕血摔出数尺外，这近距离杀伤显然巨大，对脏腑造成不小创伤。他喘息着赞了一句身手果然不错，便被叶知秋一剑封喉，成了最后遗言。
“唐门暗器从不淬毒是真，但——没说不可以爆啊。”
烟雾中，有一人这般缓缓道。
你隔得甚远，又因泪水遮碍视线，隐隐约约能瞧得对方蓝衣白靴，手中折扇轻摇。
接下来的话你再没听清了，心情大悲大喜，一时难以平复，只见薛无泪仓皇而逃，形如败犬，那唐青枫又与叶知秋交谈几句，两人席地坐下，运功疗伤。
期间唐青枫四下顾盼，似在寻找什么，在叶知秋指引，这才看见了倚在远方塔下，正努力将眼泪憋回而面目通红的你——不知怎的，他愣了愣，忽然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 ※ ※
这一笑的后果当然不得了，你在随后的四个时辰内再没搭理过唐青枫。
另一方面江山师兄的支援来得及时，他竟想出了法子逃开，赶回通报，由离、曲两位盟主亲自率众而来，成功的将血衣楼余孽一网打尽。
大概是为了加深交流构筑四盟团结桥梁，唐青枫提议举办一次晚宴聚会。
由于位处九华地界，这场宴会自然由水龙吟做东，地点定在紫阳总舵附近，选了红炉暖锅做主菜，共邀四盟之人齐聚一堂，庆祝此役大捷。
上至盟主，下至散人，所有参战人员皆受到邀请——你自然也位列其中，不过一方面由于对自己当众哭鼻子的行为感到羞耻，另一方面还对那暖锅涮菜导致的腹痛心有余悸，因而并没参加，独自选择了离开。
尤其那个唐青枫居然笑你——还当着叶盟主的面，真是可恶，明明自己那般难过担心，哼，再不想理他了。
你愤愤想着，心里不断扎着名为唐二的小人，回到休憩客房，便立刻栽入被褥，蒙头呼呼大睡。
而待你再度清醒时，已过亥时，月明星稀，云雾缭绕。
倦意已消，你索性走出房门，沿庭院缓缓行去。原先那份喧嚣早已散去，热闹之景重归寂静，唯剩几盏华灯未歇，青瓦白墙上，映出一片斑驳的昏黄暖色。
偶尔会同三两访客擦肩而过，嬉笑之声，伴虫鸣莺啼远去。
看来已经结束了，不知道此次四盟同心一事，唐师兄他们可有商谈出结果……等等怎么又想到那个家伙了？
你摇摇脑袋，试图甩开这些胡思乱想，谁料还未走出几步，却意外在前方看见两道熟悉身影——卢北川正扶着唐青枫自廊下转出。
即便已入仲月，这位出身太白的水龙吟干部仍是不改秦川习性，坚持一袭白袄裘衣毛毛领，显眼非常。你在江南曾与他打过几次交道，印象中是位性格温和办事认真的少年俊杰，不过此刻一看，对方满面通红，双目迷蒙，脚步虚浮无力，显然醉意醺醺，与平日状态全然不同。
唐青枫则半眯双眼，不知是醒是醉，面上浮着淡红，任属下拖动。
你不大想见唐二这个混蛋，转身欲换道离开，结果就看见卢北川停在花台处，把自家盟主往地上一放，走到身前一株老榕下，先是拍拍树干，再等了等，又抬手拍拍树干，来回三四次，便有些恼了，嘟囔道：“怎么还不开门？”
果然喝高了。你摇摇头，准备出面解释，然而唐二又先一步从地上起身，摆手止住对方行为，笑道：“北川，你呆呀，钥匙都没拿还怎么开门？”
说罢，伸手在衣袖腰带处摸索起来，一副找钥匙的节奏。
这一幕实在叫人看不下去，你扶额上前，提醒道：“卢大哥，你走错路了。”
酒意上头的卢北川怎么可能清醒反应，只拍拍胸脯，道：“放心，这地形我熟得很。”接着又望着唐青枫，“盟主，你怎么还没把钥匙找到？”
唐二没有理会他，直接往你凑去，半个身子倚来，含糊道一句：“师妹终于来了。”
你只得稳稳扶住他，看着还在和榕树较劲的卢北川，道：“卢大哥，我先把唐……盟主带去醒酒，一会再帮你开门。”话音落下，又听挂在自己身上的唐二笑道：“我跟着师妹。”
所幸卢北川的注意力集中在树上，没加干预，你便带着唐青枫先行一步。
由于尚不清楚紫阳总舵格局，你只得先去书房，把他安置在软榻上歇息。
路上唐青枫朝你唤了几次，脑袋一歪，与你相抵，鬓发拂得面颊微痒，步子却走得稳当，扶着并不费力，甚至略感轻松。他身上沾染酒气，也不知宴上饮了多少。
真是的，有伤在身，还不会忌口。
你在心底埋怨道，推开书房，借着月光将他扶至软榻躺下。
再往桌上寻找烛台，引燃火光，方一回首，就见唐青枫不知何时已从榻上坐起，正含笑看你，目光贼亮——嗯，你不想用什么眸如星光之类的词来形容，它看起来就是贼亮贼亮的。
“好好休息吧，我去给你端杯茶来。”
你将烛台放下，看到那副笑容，心中不免生气，故意板着面庞，语气冷淡道。
唐青枫又坐直了些，拉过你的衣袖，笑问道：“怎么没来参加晚宴？我派人寻了你几次。”
你那时睡得天昏地暗，自然不知其中关节，愣了愣，才道：“我太累了，一直在客房。”语气又不自觉软了下来，“好啦，我去端醒酒茶。”
“师妹，”他身子往前一倾，“可还在生气？”
“哼。”你瞪他一眼。
唐青枫笑意不减，没有松开衣袖，解释道：“那时我也猜测或许有青龙会高层助阵，却没想到是七龙首淳于末迪，情急之中只好诈败，没有欺瞒你的意思。”
“不是这个。”你回忆起那时场景，情绪难免转变，忿然扭头，半带委屈地咬唇不语，直到唐二再度轻轻拉扯，才低声道：“……你笑话我。”
“笑话？哪有的事，师妹定是误会了。”
唐青枫明显有点惊讶，疑惑偏头，片刻后恍然醒悟问题的关键。
他用扇子敲敲额头，眉角眼梢俱是笑，伸手将你别过的脸转回，又亲昵地捏了捏两颊软肉，道：“你是指你哭鼻子的——”
“够了！还笑，不许笑！”
你愈发恼他，抽身欲走，却见唐青枫捂嘴闷咳两声，眉头深蹙。
于是你立刻停下步子，问道：“……师兄，你的伤怎样了？”
“一时岔了气息罢了，小事。”他摇首道，“这会儿倒肯唤我师兄了。”
“你这会儿倒清醒，看来是不需茶水解酒了。”
“原本醉了七分，一见师妹，心里欢喜，变作十分精神，自然是清醒了。”
“……听你胡扯。”
淳于末迪那一剑，虽被他以自替身躲开，仍是为剑气所伤。内劲被叶盟主用真气及时化消，而后背外伤却只草草包扎，随即又参与主持四盟宴会，没有闲暇换下伤药。
唐青枫这厢虽道无妨，你自然放心不下，气呼呼地找出药箱，于是画面回到文章开头那一幕，你忙着翻找金创，顺便让唐二把衣服脱了。
你这位半路师兄一开始抗拒的，被狠狠瞪了一眼后便老实了，当你转回身时，他已经脱好上衣，背对你坐在榻边。
他上身□□，身材比你预想的更为精悍干练，是年轻的武者体魄。
那伤口则在脊背偏左处，白纱缠绕数圈，包裹其上，表面渗出一点淡红。你小心揭开取下，伤口便暴露在眼前，约莫两寸长，呈崩裂状，边缘染着黑褐药渣，血液缓缓溢出，与旁侧完好肌肤对比，略显可怖。
“这种事情，让北川来帮忙就行了。”他低头道。
“哦。”你想起取回药箱时，再次路经庭院，发现卢北川正抱着一只小白狗不停念叨的场景，往日形象崩塌如山倒，“只怕他半道就迷失在寻找自我的路上。”
“还有其他人……”
“这么晚了，除了我还有哪个好心人醒着？”你注意到他耳根微微泛红，虽不见表情，但料想必然精彩，唇角抿起，故又道：“亏你还是一盟之主，都是江湖儿女，怎忌讳这个？放心，我绝对守口如瓶，不会四处宣扬，败坏师兄的清誉。”
这番打趣之下，唐青枫一时语塞，只好安静地任你上药包扎。
过了半晌，方开了个话头，道：“那时我没有取笑之意，只是没想到师妹如此担心我，一时开心罢了。”
“原来师兄也知我担心。”你双手环过他的胸膛，将纱布裹上，动作娴熟轻松。
“对不住。”
不知怎的，唐青枫突然开口道歉。
你反而变得尴尬，支吾道：“你、你道歉做什么，反正我过一会就消气了，只是件小事啦。”
“——不该让你这般担心。”他转过头，烛火映着半面侧颜，清雅俊美，然后朝你温柔一笑。
这回轮到你面红耳赤了，陡然安静下来，不知该答什么才好。
身侧案上烛光耀耀，灯芯蓦地一爆，噼啪轻响，仿佛连心跳也为之一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