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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第三章(下) 2006.秋(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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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秋以来,杜星的身影几乎是消失在了我的视线中。虽然我们之间的电话联络还算是正常,但终究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况且,他在电话里和我谈的事,多半和工作加班有关。

好几次,为了能够见他一面,我一杯接一杯地续着咖啡,强忍着做完大量的作业后深深的倦意在客厅里等到后半夜。

可他就像是算准了一般,无论我再怎么把休息的时间推后都没有用,最后,还是只能在第二天起床的时候发现些许他回来过的痕迹。

直到有一天,我用了些策略,刻意早早地熄了灯进了房间,却没有将门完全关严实,而是留了一条细缝,并随时留意着门外的动静。

果然,过不多时,大门外有了声响。

这栋公寓楼里的夜晚向来幽静,加之我又是绷紧了浑身的神经,所以那渐近的声响听起来格外地清晰。

——先是电梯门开启又闭合的声音,接着是什么东西一下一下有规律地戳在地板上“笃、笃、笃”的声音,再然后,是钥匙□□钥匙孔,转动门锁的声音。

门被推开了。开门的人似乎是刻意地想要减少门轴转动发出的声响,将动作控制得极轻极缓慢。

接下来大约一分钟的时间,门外忽然陷入了一片寂静。我将耳朵贴在门上,耐着性子等了一会了儿,依然听不见任何声响,才忍不住将门上的细缝又拉开了一点点,好奇地向外张望。

透过门缝,我看见大门被打开了约2/3,走廊里的灯光投射进来,地上清晰地印着一个人影。

这个身影我再熟悉不过,是杜星。可是与往常有所不同的是,地上的人影两侧,似乎各多了一根棍状的东西。

地上的影子动了。我这才有点明白,之前杜星在门口停留的那一小会儿,大概是为了适应屋内漆黑的环境,也是为了确认我是否确实已经回房睡觉了。

至于杜星必须如此小心翼翼的原因,我只看一眼他从门外进来的动作,便已了然于心。

原来投射在地上杜星的影子两旁多出的两根棍状的东西,是两支肘拐,之前门外传来的“笃、笃、笃”的声音,必然也是它们发出来的。

杜星双臂支着拐杖,行走时先将左手边的一支往前一送,再迈出左脚跟上去,然后是右手边的一支,和右脚。

其实杜星腿上的动作用迈来形容并不合适。因为整个过程中他的脚几乎没有离开过地面,与其说是迈步,倒不如说他是将自己的腿一点点擦着地面拖过去的。

我从不曾料到,不过是一段时间没见,杜星的身体居然差到了要依靠拐杖来行走的地步。而且看样子,还不仅仅是借力这么简单,他的双腿,已经无力到几乎都抬不起来了。

由大门经过客厅,短短的距离,杜星用了好一段漫长的时间。因为他不仅行走起来相当缓慢,每走几步,还要稍停一下稳住身形,才不致摔倒。

好不容易走到楼梯前,杜星停下了脚步。他先将左边的拐杖吊在手臂上,左手抓住护栏,将右臂支着的臂拐松脱出来,倚在右侧的护栏上,然后再换右手抓住护栏,左臂支好拐杖,双臂一同发力,将自己的身子拖上了一级台阶。接着他微调脚步,小心地使自己在台阶上站稳,又将脱下来的那支肘拐向上移动了一些,才开始准备向再上一级台阶迈进。

眼前的视线越来越朦胧不清。我这才发现,原来泪水早已爬了满脸。

我完全无法想象,这些日子以来,为了在我睡下之后才回来,有多少次,杜星拖着无力的病体强迫自己在公司呆到夜深。又有多少次我为了能见他一面迟迟不肯睡觉的时候,他因为远远地看见我没有熄灯而不得不坐在车里傻傻地等了几个时辰。

清晨,他要起得多早,才能保证一定在我起床之前出门。支着拐杖行走的时候,他要有多小心,才能做到一次都没有将睡梦中的我吵醒。明明,光是不让自己跌倒就已经如此的艰难。

脸上的泪水不断被我狠狠抹去又不断汹涌落下,明明每多看一眼都更心痛自责到无法承受,我还是倔强地目送着他佝偻着背艰难前行的身影,直到整个没入从我这个角度视线所能及的范围尽头。

恋恋地收回目光,我惊觉自己早已不在那扇房门的掩护之下,而是大半个身子都探出了门口却不自知。

好在杜星一路光是顾看好自己虚无的脚步就已不及,根本无暇再朝我的方向分来一丝目光,自然是从头到尾都对我的存在毫无察觉。

我多想立即追上去,扑到我的星星哥哥怀里大哭一场。

可是我知道,此时的我全无半点理智可言,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贸然冲上去,只怕会口不择言,说出不该说的话来。

所以我默默地退回了房间,关好房门,趴在床上,将脸深深地埋进枕头里压低声音呜咽了好一阵,直至泛滥的眼泪稍稍有了止住的趋势,才又一个挺身从床上跪坐起来,整了整自己额前又湿又乱的头发,踩着拖鞋下了床。

我出了房间,踏上了杜星刚刚路过的楼梯,一步一步慢慢地朝前走。我试着去感受,去体会他行动的艰难和摇摇欲坠的身体带来的危险。

可是,真的很难。因为那画面,光是粗略地回想一遍,已足够让我无比心悸。

毕竟是具健康的身体。任凭我走得再慢,也花不了多少时间便到了杜星门前。但走到这里,我却又站在原地踟蹰起来。

杜星的房门紧闭着,就像是从未开启过那般的严实。看得出里面没有开灯,因为下方的门缝里并未透出任何一丝的光线。

我的犹豫,并非因为我想临阵脱逃。而是因为我还没有完全想好此刻该对他说些什么。

可我根本没有足够的时间来思考。杜星本就不剩多少可以用来休息的时间,若是我再磨蹭个个把小时的,才又将他从睡梦中唤醒,于心何忍。

思及此,我便不再多加考虑,抬手叩响了房门,一边叩一边用尽量平常的语调问:“星星哥哥,你在里面吗?”

问完之后,我停下动作,耐心地站在门外等了一阵。同时也在心里盘算着,如果杜星出来给我开门,我便装作只是夜里怕黑来找他坐坐聊聊天,而不提刚才我看到的那一幕。

但屋里静悄悄的,很明显屋里的人并没有要为我开门的打算。

其实我能够理解他此刻的无法面对。也曾想不如就再多给他一点空间,而不要强迫他立即把自己所承受的一切暴露在我面前。

可是,当我想到如果我现在装作若无其事地回房,他一定会又一次趁我还在熟睡时早早地起床,无比艰难地下楼出门,甚至今后还会想出更多逃避我的方法,我便再也无法放任自己后退的脚步。

“星星哥哥你开门!我知道你在里面,你刚才回来的时候我都看见了!”我再一次敲响了杜星的房门,比上一次更加用力地。

屋里依然没有传来任何回应。

“星星哥哥你不能这样!你说过把我当亲妹妹的,为什么要瞒着我,为什么要逃避我,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可以和你一起承担的!”

“星星哥哥你开门好不好!我求求你了!我再也不想让你一个人上下楼了,你知不知道你刚刚的样子有多危险!让我当你的拐杖,让我陪你去看病好不好!”

这次我是真的急了,也不管现在是半夜几点,不管这么使劲地拍打着房门会不会把邻居都吵醒,不管自己带着哭腔的喊叫有多难听,一门心思地只想把杜星从房间里逼出来。

屋里寂静依然。

我几乎就要放弃了。我几乎就要以为,刚才我所看见的一切都不是真的,都只是我做的一个噩梦而已。

这样的想法,反而让我有些平静了下来。也许,那些看似逼真的画面,就跟我这些天常常出现的幻觉一样,根本就不是发生在眼前的事呢?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该多好。

可是片刻之后门缝里突然透出的光亮,否定了我用来自我安慰的种种假设。

“念念,等我一会儿,我就来给你开门了。”杜星的声音从屋里传来,淡淡地,但隐隐有些关切在里面。

实际上我等了很久。

但我并没有出声催促,而是静静地站在屋外,任由那拐杖戳着地面的笃笃声一下下扎着我的心尖儿。满满的都是疼。

门开了。但杜星的双臂都因拄着肘拐而受到限制,使用起来不甚方便,只能先把门打开一点儿,再一边慢慢地后挪步,一边把门开到足够让我进去的大小。

“念念,进来。”杜星把门开好后,又将自己的身子往旁边挪了挪,为我让出位置来。

我没动,而是仰起头,看着他。

这是我第一次在明亮的灯光下,近距离清晰地看见他拄着拐杖的样子。

他还是比我高出很多。却早已不是当初健康挺拔的模样,而是有些不自然地前倾着身子,将重心都放在手中的那一副拐杖上。

他看起来比上一次见面的时候又苍白消瘦了许多,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难以掩饰的疲态。

我以为我都已经准备好了。

我以为虽然我没有完全想好要对杜星说的话,但我至少已经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在他面前忍住不哭。

可是,在看见原本健壮挺拔英气逼人的杜星如今尽显病态时,我还是没能做到。

我上前一步,双手穿过杜星用来支撑着拐杖的双臂,紧紧地搂住他明显清减了许多的腰,将头埋进他的胸膛里,同时不动声色地将他的重力转移了一部分到我身上。

“星星哥哥,你到底怎么了?别再逞强了,我陪你去看病好吗?你知不知道,看到你突然变成这个样子,我有多担心,多害怕。”我抱着他,不敢放声地哭泣,只任由眼泪一串串无声地滴落脸颊。

“没事的,念念,别怕。我的身体我自己知道,虽然看起来挺严重,但其实不碍事的,真的只是有点累着了而已。我也没有不去看病,只不过是打算稍稍拖一阵子罢了。”我感觉到杜星的右臂动了动,大概是看我正伤心得厉害,习惯性地想要摸摸我的头安慰我一下。但最终还是碍于拐杖的限制,无法成功地完成,只得暂时只动用嘴巴来向我解释。

“为什么还要拖一阵子,都成这样了,还要拖到什么时候,有什么事情这么重要,让你非得现在完成?”听闻杜星还想拖延自己的病情,我的语气不禁加重了些。

“因为,我想早点帮念念把嫁妆准备好啊。最近公司在做一个很重要的项目,如果能顺利完成的话,得到的收益会很可观噢。你知道的,现在的医生啊,没几个不爱把病人的病情往重了说的,我这一进医院看病,没个十天半个月的怕是完不了事儿了,可能需要更长也说不定,等我恢复好了,黄花菜都得凉了。这么大好的机会,错过了,我可会惋惜好久呢。”听出我说话的口吻中明显带着怨气,杜星不知不觉地就用上了哄小朋友般的语气。

“不行!为了什么都不行!为了我就更不行!我不要什么嫁妆!我要星星哥哥去看病!我要星星哥哥快点好起来!我什么都不要,只要星星哥哥好好的!我只要你好好的…好好的…”我知道杜星的本意是想哄我开心。可这一句半开玩笑半认真的为我准备嫁妆,却不巧触碰到了我此刻敏感脆弱的神经。一时间,悲伤,自责,恐惧和委屈一同袭来,冲杜星大声地吼完这几句后,我再也忍不住,一下子哭出声来,一边哭,还不忘一边重复着那一句“我只要你好好的”。

“好好好,去去去,我去还不行吗,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哭得这么厉害?”杜星没料到我会是这种反应,着实被吓了一跳,立刻忙不迭地满口答应。

“明天!明天就去!”我呜呜咽咽的,也不知杜星能不能听清我在说些什么。

“好好好,明天就去,我明天就去,咱不哭了啊,念念。”没想到杜星不仅听懂了,还很大方地直接应承下来。

“明早等我上来扶你下楼!”见现在的杜星这么好说话,我干脆乘胜追击,不满足地又多提了一个要求。

“好,我都答应你。”杜星无奈地笑了笑,没有拒绝我。

我这才停止了哭泣,破涕为笑,天真地以为,只要杜星答应去看医生,一切就都会变好。

第二天,我早早地便起了床,来到楼上杜星的房间。

他却比我更早,已经穿戴整齐打开了房门坐在床沿上等我。

“念念来了。我们这就走吧。”见我进来,杜星的脸上泛起了温暖的笑意。

我点点头,他便用双臂支着原先就已经摆好了位置的拐杖,颤巍巍地将自己从床上拽了起来。

即便是杜星为了不让我过多地看到他的不便早已提前准备好了一切,他起身时的动作还是因为显得太过艰难而惹得我一阵心酸。

我注意到他不仅是腿部几乎使不上力,就连双手好像也不甚灵活的样子,关节略显僵硬,握住拐杖的时候看着有些发虚。

说是要上来扶杜星下楼的,实际上不管是走在平坦的路上或是下台阶的时候,我都完全插不上手,毕竟扶着楼梯的扶手或拐杖都比被我搀着要稳当得多。

最后我只得将杜星卸下的一支拐杖拿在手里,倒退着走在他前面,和他保持两级台阶左右的距离。这样,起码杜星站立不稳的时候,还能用我借点力,再不济,在他刹不住车时当个人肉垫子我也愿意啊。

杜星下楼的过程,大抵和上楼的时候差不多。其实应该更慢些,因为相对会更危险一点。

但杜星不知是为了逞强还是不想让我等得太心急,好多次刚刚下完一级台阶,还没彻底站稳便又急着移动到下一级,以致于整个身体总是摇摇晃晃的,看得我胆战心惊,一路不停地劝着他慢慢来,双臂也总是下意识地微微张开着,形成一个随时准备保护他的姿势。

我从来都不知道,这一小段楼梯会有一天能让我有种怎么也走不到尽头的错觉。但好在最后杜星总算还是有惊无险地走完了它。

当他的双腿终于平稳地落到一楼的地面上时,我不禁如释重负地出了长长的一口气。

他注意到了。望着我的眼神里,多了些歉意。

由于刚刚下楼时用力过度,杜星的右手从护栏上移开以后,就一直止不住地颤抖。以至于他好几次伸手来接我递给他的拐杖,都没能准确地抓住。

“念念,对不起。”杜星眼里的歉意更深。

我难过得说不出话来,不敢看他,只拼命地摇头,主动托起他的右臂来,将肘拐为他套了上去,又拉住他颤抖的手,放到手柄的位置,两手合力将它包拢,帮他握住。

“念念,我错了。是我没有考虑周到,只想着尽早多赚点钱,却忘了自己这样的身体会拖累念念,还让念念为我担心难过。”杜星将身子往左边倾了倾,分去一些身体的重量,尽量让自己不受一时使不上劲的右臂影响,勉强支着拐杖站稳,“念念,昨晚你哭着说你只想要我好好的的时候,我觉得自己这样真的很不应该。我想了很久,发现我心里最重要的事,其实和你是一样的,只要你开心就够了。所以,原谅星星哥哥,等哥哥看好了病,一定好好地补偿你,拿出更多的时间来陪你,好吗?”

我低着头,默默地听着,一会儿使劲地摇头,一会儿又拼命地点头。

其实我有很多话想说。

我想说,星星哥哥没有拖累念念,念念对星星哥哥只是心疼,只有心疼。真的。

可不知怎么,竟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念念,星星哥哥该走了,司机小罗在楼下等了我好一会儿了。”也许是不忍看我低着头咬着嘴唇沉浸在悲伤中的样子,杜星主动转移开了话题。

“星星哥哥,我陪你去。”我隐隐听出杜星话里的意思,像是不准备接受我的陪伴,不免有些着急。

“今天是念念月考的日子,念念必须参加。看病的话有小罗送我去就好,念念安心地把试考完,然后乖乖回家来听我把医生说的结果告诉你就是了。”

“哎…”听到杜星说出了他的理由之后,我不免有些沮丧地叹了口气。既然他连月考的事都知道了,那陪他看病铁定是没戏了,毕竟月考的确是不能随便缺席的。可是我还是好奇,每天早出晚归的杜星,是怎么知道我月考的日期的,所以忍不住问了一句:“星星哥哥,你怎么连这个都知道啊…”

“傻念念,你把重要考试的日期都画在客厅的挂历上了,我怎么能不知道?我还知道,星星表示周考,月亮表示月考,炸弹表示期中考和期末考,对不对?”说到这个话题,杜星显得有些得意,语调轻松了不少。

“这样啊…好吧,那我送星星哥哥下楼。”虽然对自己的缺心眼感到有那么一点点的丢人,可是无意中发现原来杜星对我这么关心,心里还是一阵窃喜。

“不用了念念,我自己能行。倒是你,再不抓紧时间收拾东西出发,可要赶不及考试了。”

我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时钟。杜星没有骗我,剩下的时间确实已经不宽裕了。

于是我只好妥协地只将杜星送到电梯前,为他按下向下的按键,陪他待到电梯到达,再护着他一步一步慢慢地走进去。

杜星走到电梯里,再慢慢转过身的的动作实在有些笨拙。所以电梯门关上的那一刻,我只来得及看到他的一支拐杖和半边侧脸。

来不及说再见。

正倍感失落地准备转身回屋,电梯门却又重新打开了。

电梯里,杜星单手支撑拐杖,另一只手空出来,按在开门键上,整个动作保持得有些勉强,又有些狼狈。但我却觉得此刻的他特别潇洒,特别迷人。

“念念,下午见。”他站在电梯的阴影里,给我一个安慰的笑容,然后松开了手里的按键。

电梯门同刚才一样,紧紧地闭合了起来。

却再不是刚才那般失落的心情。

我没有急着离开。而是站在原地,一个一个地倒数着显示频上的数字,直到它降到1为止。心里怀着满满的期待,期待着电梯门下一次再开启的时候,走出来的便又是原来那个能跑能跳,热爱运动的肌肉男杜星。

下午的考试,我做得心不在焉,脑子里全是杜星费力地拄着拐杖走路的样子,根本无法集中注意力去认真解答卷子上的题目。

和明显比往常的考试偏难了许多的考题对峙了半个钟头,我实在抵挡不住想要立刻回家见杜星的冲动,三下两下地用前所未有的潦草字迹胡乱填满了答题卡,第一个交了卷,在监考老师探的目光中背起书包就迫不及待地往外跑。

一路上,我想象着到家的时候杜星会以什么样的笑容迎接我,是温柔宠溺的,还是故作神秘的。越想越期待,脚下的步伐也就越是飞快。

上楼前,我看见杜星的车停在楼下。司机小罗正坐在不远处的长石凳上,大口大口地抽着烟,心情不甚舒坦的样子。

由于跟他接触的时间并不多,我只是象征性地冲他点点头,礼貌地笑笑,没有刻意上前去同他打招呼。但他似乎正全神贯注地思考着什么问题,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我便也就作罢,直接拐个弯走进了公寓楼大堂。

一进家门,我便开始四下寻找杜星的身影。只一眼,就让我捕捉到了,杜星就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低着头,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星星哥哥,我回来了!”我麻利地换上拖鞋,就兴冲冲地往杜星身边凑过去。

“嗯,回来了。”他淡淡地回应了我一句,便再没了下文。甚至,连头都没有抬。

完全不是我想象中的那番场景。

“星星哥哥,你怎么了?今天去看医生,医生都说了些什么?”杜星没有要抬头看我的意思,我只得在他的侧前方蹲下身去,找到一个适宜的角度,仰头试图观察他的表情。

这一看,我便愣了。杜星的脸色惨白得可怕,低垂的眉眼间,透出一种难以形容的阴沉。

见我正如此近距离地打量着他,杜星不自然地将脸侧向另一边,避开我的目光。

“没什么,就是太累了。”他没有立即回答我。但再开口时,语气较刚才已稍稍缓和了些。

“真的吗?那,医生有没有说要怎么治疗才好?”我当然不会这么轻易相信杜星这一句简单的敷衍。

他越是说没事,我就越紧张。越是说没事,就越代表一定有事。

但我不愿也不敢问得这么咄咄逼人,只不动声色地又加了一句。

“嗯,开了点药。”杜星的回复极其简练,完全没有准备向我透露更多的样子。

“吃药就能好啊。那一定是没有什么大问题了。医生开了什么药,让念念看看好不好?以后念念来提醒星星哥哥准时吃药,监督着星星哥哥快点好起来。”我继续装作浑然不觉他的隐瞒。

“不用了,我自己会记得,这些事不用你管。”杜星却突然显得不耐烦起来,收起了刚才刻意缓和的语调,话语间流露出冰冷的拒绝。

“可是星星哥哥…”他冷漠的态度让我深感诧异。但我还是不放心地试图想再多知道些什么。

“别再问了!”见我还有着想追问的意思,杜星提高了音量,粗暴地打断了我。

我没料到杜星会突然这么大声地和我说话,猝不及防地被吓得浑身一颤。

印象中,杜星从不曾用这种态度对我。即使是刚刚搬进来,俩人还不甚熟稔的时候,他也只是嘴上使使坏,故意说些嫌弃的话惹我生气,内心并非如此。

可是现在,我能感觉到他对我的这份抗拒是发自内心的。那么真实,真实得让我感到害怕。

明明早上还是好好的,跟我约定了考完试回来就跟我交流他的病情,临走时还那么暖心地按开了电梯门,温柔地微笑着跟我说下午见。

怎么才一天不到,他像是完全变了个人一样,变得我都怀疑自己是不是认错人了。

“回房休息一会儿吧,你考了一天试也累了。我没事,就是想一个人呆一会儿。”也许是我满脸的不可置信让杜星感觉到自己有些过分,他这次尽量放低了声音。

但说话的内容的目的并没有变。还是拒绝我的关心,还是认为我打扰了他,还是迫不及待地要把我赶走。

我能够猜得出来,杜星突然变成这样,一定和他的病情有关。却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小情绪,怨他不讲信用,不肯对我说实话,怨他没来由地凶我,拿我撒火。

所以我也摆出一副闹别扭的样子,嘟着嘴,一声不吭地站起身就往房间走,不看他。

低头从茶几边经过的时候,我突然发现,茶几下面一个不起眼的位置,滾落着杜星平时用来喝水的杯子,而与水杯直线距离约半米的位置,则留有一滩水渍,范围较大,但水量又不多,大概距离打翻已经有比较长的一段时间了。

这个杯子,是我送的。

那时候刚刚转学到F城上初三,同桌小憨厚可爱的小胖子傻兮兮地送了个杯子向我示好,还被我很不给面子地笑说太不会挑礼物。杯子是用特殊的仿陶材料做成的,安全耐摔,但我嫌它个头太大,转送给了杜星。

还记得当时我和杜星还处在以斗嘴为乐的阶段,送他杯子的时候,我将它的牢固程度吹得天花乱坠,直说这款杯子就适合杜星这样脾气暴躁的暴力男,还很二地当着他的面示范了一下,举起杯子就往地上砸。

杯子倒是真的没碎,但还是很无辜地被砸出了块小凹痕。杜星嘴上嫌弃得不得了,却还是乐滋滋地收下了,从此它就成了杜星的喝水工具,一用就是两年。期间有一次我买了版史努比的防水贴纸回来,无意中发现其中有一张的大小恰好能盖住杯子上被我摔出的小凹痕,便不顾杜星的强烈反对,毅然决然地将它贴上了,还捧在手里陶醉嘚瑟了好一番。之后杜星多次扬言威胁我说要把这个幼稚兮兮的杯子偷偷处理掉,但至今也没舍得。

现在,这个杯子又一次无辜地躺在了地上,十有八九是杜星拿它撒气所致。

心里的委屈感更盛。无缘无故地被凶一句就算了,为什么家里这么多杯子,非得要拿我送的这个出气?我不过是到学校考了个试回来,根本就完全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为什么杜星一有气就处处针对我,就跟什么都是我的错似的?

虽然一肚子的不情愿,但我还是弯腰半趴在地上,手伸到桌几底下把杯子捡了出来,用自来水洗了洗,又用热水烫了一遍,再装上大半杯温水,重新送到杜星面前。

我故意将杯子举到他正前方离他最近的位置,把握好力道重重地往桌上一放。

杯子里的水刚好溅出来一点,但又不致太多,足以表达我对他的不满。

余光瞥见杜星张了张嘴,似有些欲言又止。但我装作全不知情,故意不正眼看他,放下了杯子便径直回了房,将自己关在了里面。

我一个人呆在房间里,逐渐消化掉了自己的怒意。又开始越想越觉得不太对劲。

杜星在年少时就已经有过不少不幸的经历,又独立得早,心理承受能力理应不比别人差才是。

所以,能让他情绪这么失控的,一定不是什么小事。该不会,杜星得的是什么不治之症吧?

这个想法一蹦出来,我就被自己吓了一大跳。

不不不,不会的,这不可能。

可是,可是万一真的是这样…那我刚才都做了些什么?我不仅不心疼他,不安慰他,还跟个小屁孩儿似的跟他怄气,就连打翻个杯子的事都要跟他计较回去。

对了,说到杯子…会不会,杜星根本不是故意要拿我送的杯子出气,而是觉得口渴了,想要喝水的时候手上没劲儿,才失手把整杯水都打翻了。

对,一定是这样的!所以,他才会有那样欲言又止的表情。

突然觉得刚才的自己无比的荒唐。

星星哥哥的身体已经这样了,在医生那里又听到不好的结果,想一个人待会儿怎么了,摔个杯子怎么了,发点脾气又怎么了,我怎么就这么自私,这么受不得一丁丁点儿委屈呢?

我开始绞尽脑汁搜寻可以用来表达歉意的词语,下定了决心等杜星不那么排斥我的时候一定要拿出低声下气的姿态来跟他道歉哄他开心。

可是还没等到我理出个头绪来,房间外面便传来一阵响动,像是有什么东西接连落地的声音。然后紧接着又是啪的一声,和金属碰撞地面的咚咚两声。

我不假思索地开门跑了出去,满脑子都重复着一句话,星星哥哥摔倒了!!

刚一出房门,我就看到杜星坐倒在通往公卫的走廊转角处,一支拐杖被摔出了好远,身边散落的尽是从旁边的装饰架上掉下来的东西,有迷你小收纳盒,有汽车模型,有小熊布偶,还有我平常收集的一些零零碎碎的小件装饰品。

“杜念念!你别过来!回房去!”见我从房里出来,杜星急忙喝止我。

他用的是极严厉的语气,却没有余力去发出足够震慑住我的洪亮声音,反而被我听出了其中的喘息和慌乱。

我听话地暂时停在了原地。但没有按照他的意思转身往回走。

“星星哥哥,我听话,我不过去,你别急。”我轻声安抚着他,心里特别想立刻到他身边去,将他扶起来,却又怕触怒了他的情绪。

“星星哥哥,让我扶你起来好不好,地上凉,我们先起来再说。”见杜星没有作下一步的表态,我一边柔声和他商量着,一边试探性地朝他的方向迈了一步。

“我叫你回去!我自己可以起来!”他一见我的动作便又激动起来,用尽全力冲我吼完,开始尝试着改变姿势,探着身子使劲地去够被摔出去的那根拐杖。

拐杖被摔出的距离对于此刻寸步难行的杜星来说实在有点远。我看到他用力绷直了上半身,整个人匍卧在地上,拼命伸长了手臂,用不甚灵活的手努力地向前够着,但由于手指僵硬地无法完全伸直,明明就只差那么一点点,却总也够不到。

他只好用双臂撑着地面,费力地将自己的身体整个向前拖动了一点。再重新探出手去。

这次终于够到了。

可就在他刚刚拿到拐杖,翻过身准备调整姿势好站起来的那一瞬间,原本呈弯曲状态被他压在身下的两条腿突然齐刷刷地绷得笔直,然后剧烈地抖动起来。

杜星冷不防被这股力量一带,整个人仰面倒在了地上。

这样的场景,我在十七岁那天,杜星喝醉酒的时候见过一次。原来在那个时候,他的身体就已经出现了问题,可是我们谁都没注意到。

虽然一样是痉挛,但比起上一次我见到的,这次要猛烈持久得多。

在双腿的带动下,杜星的整个身子都像在不停地颤抖,他只是仰面躺着,既没有支撑,也找不到借力的地方,根本无法直起身来,双手也就不可能够到正在猛烈弹跳的双腿,更不可能有能力将他们按住。

可就在这种情况下,我竟还能听到他紧咬的牙关间断断续续重复蹦出的几个字——“别过来,别过来…”

看到这里,我哪里还顾得上他愿意不愿意,马上以最快的速度冲了过去,直接扑通一声跪到他身旁的地上,紧紧地抱住了他的双腿,却不知除了这个,我还能做些什么,只能就这么抱着他的双腿半趴半跪着,扑簌扑簌地掉着眼泪祈祷着这阵痉挛快点过去。

“你…你…走…”杜星一边忍受着疼痛,一边还不忘要赶我走。

这个时候,我当然不能听他的。

待到痉挛彻底过去,我和杜星两个人都已是一身的汗水淋漓。被我抱在怀里的双腿,此刻也已恢复了毫无生命力般的死寂。

“念…念念…先扶我起来…快点…”杜星从难忍的痛苦中稍稍缓过劲来,像是突然想起了些什么,顾不上和我别扭,只是一脸焦急地催促着我扶他起来。

“好,我扶你,星星哥哥,咱们慢点儿,不要急。”见他一副十万火急的样子,我也不敢再多问,只得顺从。

我先是松开双手,将杜星的双腿在地上放平,然后搂住他的肩膀,将在痉挛的折磨下几乎完全脱力的他扶坐起来,再一手托住他的背,另一手逐一将他的两条腿曲起,想方便他站起来。

可是这项工作刚刚做到一半,我就发现,情况似乎有些不对劲。因为我的手,在触到他裤子的大腿位置时,感觉了一片湿意。

我下意识地朝他身下的位置看了一眼。顿时慌了神。

因为在他大腿根部下方的地面上,留有一滩淡黄色的液体,而且,还有正在逐渐扩大的趋势。

我很想找个什么借口掩饰过去。可是,来不及了。就在我下意识地低头往下看的时候,杜星也就已经看见了。

我能感觉到他浑身一软,原先还能勉强用两条手臂支起自己的上半身,现在却是一下子将所有的重量都压到了我用来托住他的一只手上。

再看向杜星的脸时,他已经紧紧地闭上了眼睛,双唇紧抿着,牙齿咯咯地打着颤。

“星星哥哥,没事的,没事的,这是意外。”我顾不上难过,赶紧摆好了他双腿的位置,把另一只手也用起来,搂住杜星涔涔淌着虚汗直发冷的身子,低声安慰。

他不说话,身子一阵一阵地发着抖,不知是因为肉体上的寒冷,还是因为精神上的极度痛苦。

“星星哥哥,真的没事的,你别担心,念念这就帮你处理好。”就算看着杜星这副模样心痛得快要碎掉,我还是要强忍住情绪,不能让悲伤流露出一点点,怕加重杜星的负担,也怕自己一旦放纵,便再也无法轻易收住。

见杜星没有回应,我无声地叹了口气,将他完全瘫软的身子小心翼翼地放到地上躺平,自己起身到浴室,把里面的大浴巾和大毛巾都拿了出来,又回到他身边,用两条大浴巾裹住他发冷的身子,再用一条大毛巾擦去地上淡黄色的液体,另一条垫在了他湿漉漉的裤子下方。

“星星哥哥,你这样会着凉的,我们先起来,我扶你到卫生间去,把湿衣服换了好吗?”我耐着性子跟杜星商量。因为没有他的配合,我根本不可能有这么大的力气一个人搬动他,即使从这里到卫生间也就只有几步的距离。

“嗯,扶我过去吧,到楼上帮我拿套干净的衣服下来好吗,我自己换就行了。”大概是觉得两个人就这么一躺一跪地耗着终究不是办法,杜星总算是疲惫地睁开了眼,应了我的提议。

我顿时如获大赦。

但接下来的活儿也并不轻松。由于痉挛过后,杜星浑身都使不上多少劲儿,即使支着拐杖也没法走得稳当,我干脆就搂着他的腰,帮他分担着一部分重量,一步一步地倒退着,不时在他挪不动自己的腿时帮着拽上一把。

直至将杜星扶到卫生间的马桶上坐下时,我感觉我们两个人又都被汗水重新湿了个遍。

但我丝毫不敢放松,确认杜星一手扶住洗手台,另一手握住浴房的推拉门能够坐稳之后,便又转身上了楼,去找让他替换的衣服。

其实我离开杜星身边不过一分多钟的时间。

但拿着他的衣服回来的时候,眼前的场景让我又是一惊。

——杜星的双手并没有像我离开时的那样抓住两旁可以借力的物体,而是自然下垂着,整个身子已经下滑了不少,臀部只剩下一小部分还在马桶上。他仰着头,半闭着眼睛,脸上是无奈的苦笑,眼角隐隐有些潮湿的痕迹。

我不敢说我能懂他全部的痛苦。也没有急着安慰他些什么,因为现在说什么都太苍白。

我只是默默地走到他身边,将拿来的衣服放在旁边的洗手台上,扶着他重新坐稳。

“念念,辛苦你了。出去吧,我自己换就好了。”杜星努力地冲我扯了扯嘴角,那几乎无法分辨的笑,看得我又是一阵心酸。

“星星哥哥,让我帮你好吗?至少…让我帮你把衣服先换了。”我实在不忍看他逞强。

杜星犹豫了片刻,才微微点头应允了。

有了上一次的经验,我为杜星擦洗身子和换衣服的动作已不像当时般生疏,还因为上一次杜星是睡着的这一次是醒着的而感觉轻松了不少。

换好了衣服,我自觉地退了出去。但不敢将门关严,而是虚掩着,自己站在门外时刻留意着里面的动静。

起初,一切倒还正常。我听见杜星将湿裤子脱下来丢到地上一大一小的两声,接着是接水拧毛巾的声音。

但接下来,里面好半天没了声响。

我顾不上害臊,忍不住偷偷地将门推开了一点,朝里面看去。

卫生间里,杜星赤(luo)着下身歪坐在马桶上,左手拿着自己的内内,右手伸到左腿的膝盖下方,试着将左腿抬起来塞进裤腿内,但只抬起了一半就抬不起来了。再试,依然如此。

杜星开始有些焦躁起来,但越心急,就越是失败,越失败,便又越沮丧,反复几次之后,杜星也对自己失去了耐心,发泄般地一拳砸在了自己的腿上。一拳之后,好像还上了瘾,又连续来了几下。

见杜星已经有了伤害自己的趋势,我再也忍不住,推开门走了进去,又反手把门合上。

杜星没料到我会就这么突然地闯进来,赶紧松开了握住的拳头,一脸惊诧地胡乱去抓放在旁边洗手台上的长裤,想要盖住自己的(si)处,混乱中,原本被他拿在手中的内内也掉到了地上。

“星星哥哥,不要紧张,没关系的,我是你妹妹,不是外人啊。让我帮你吧,好不好?我知道你自己可以,但是你现在太累了,就让我帮你一次,就这一次,好吗?”我轻轻地将手掌覆在了他抓住裤子的手上,触感冰冷,但我没有退缩。

我突然觉得,在我面前的杜星,已经不像是那个大了我整整七岁的哥哥,而更像是个惊慌失措的孩子,需要我的耐心,需要我的安慰。这种感觉让我难过到快要窒息,声音也控制不住地有些颤抖。

他微微一愣,停止了动作。任由我抬起他的手,将裤子从他手里慢慢地拉出来。

见他不再反抗,我在他面前蹲下身去,捡起掉在地上的内内,仔细地查看了一下,确认没有弄脏,还是小心地吹了吹,才小心翼翼地将他的两条腿分别套了进去。

将内内向上提到他膝盖位置的时候,杜星尴尬地将头别了过去。

“星星哥哥,别害羞了,其实上次我都看过了。我十七岁生日的那天,你喝醉酒以后也是这个样子,所以我…”其实我这么说,不过是为了说服杜星坦然接受我的帮助。但话未说完,我就后悔了。

因为我看到他猛地将脸转了过来,用一种我从没见过的眼神,紧紧地盯着我。那眼神里,是痛,是无奈,是深深的屈辱。

我不由得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有点心虚地低下了头。

“你出去。”俩人沉默了片刻之后,杜星先开了口。

我没动。也没出声。只是低头蹲着。

“我不要你为我做这些,你出去。”见我不动,杜星又强调了一句。

“你走!你出去!滚!”我持续的沉默让杜星按耐不住暴躁的情绪,冲我大声地吼完,还动手用力地推了我一把。

我冷不防被他这么一推,向后摔坐在了地上。

杜星自己也不好过,因为用力过猛,整个人摇摇欲坠,好半天都直不起身子来。

我没有从地上爬起来。而是直接从跌坐在地上的姿势调整成双膝跪地,并直起身来,伸出双臂紧紧地搂住了他,将脸埋进了他的怀里。

情绪终于崩溃。

“星星哥哥,别这样,别赶我走,我不走,我想陪你,我想帮你,让我帮你好不好?”

“星星哥哥,我知道错了,我不该说那样的话,我不是故意的,你原谅我,好不好?”

“星星哥哥,我喜欢你,我喜欢你很久了,我不只是想当你的妹妹,我想嫁给你。”

“星星哥哥,我已经十七岁了,明年我就成年了,等我十八岁的时候,你娶我好不好?”

我就这么紧紧地搂着他,一边哭,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说到动情处,还不安分地用脸颊一下一下地蹭他。

杜星一直没有再动,也没有说话。我根本不知道他听清了多少,或者,到底有没有在听。

直到他突然迸发出一阵笑声。

他笑得很用力,用力到我能感觉他的整个胸腔都狠狠地震动起来。

“星星哥哥…”我不知所措地将脑袋从他怀里抬了起来,紧张地看着他。

他还是笑,笑到被自己的口水呛住,又开始猛烈地咳嗽起来。

我赶紧站起身来,一手环在他的胸前避免他向前倒,一手不停地拍抚着他的后背。

不知过了多久,咳嗽声终于渐渐地缓了下来。

“杜念念,你这是在可怜我吗?嗯?”杜星慢慢地转过脸来,看着我,双眼通红且带着湿润,不知是被刚才的一番咳嗽呛出来的,还是…他哭了。

“你看到我变成这个样子,怕我娶不到老婆,所以说你喜欢我,要嫁给我?杜念念,你这些年读书都读到哪里去了,小说看多了吧,我不过是暂时收留了你两年,不需要你用以身相许来报恩!”杜星一口气地说完,然后停下来大口大口地喘息。

“不是这样的…”我拼命地摇头,想告诉他我说的都是真的,我发自内心地喜欢他,不是同情,更不是什么报恩。

可我还没来得及组织好能够证明我真心的语言,他又打断了我。

他说:“杜念念,我不喜欢你,也不可能喜欢你。你在我眼里不过是个未成年的小屁孩儿而已,小小年纪,懂什么爱情。以后别再说这样的话,否则…我会考虑为你找一个适合你的家庭。”

如此赤(luo)裸的威胁。

我明白杜星的顾虑。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就连我自己都不曾想我会就这么把一切都说了出来,倘若杜星就这么轻易地接受了我,那才肯定有假。

可是,听着杜星亲口把不喜欢我这句话说出来,我还是无法不感到委屈。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们在相互推搡和拉扯中度过。

杜星完全不肯配合我的工作,一个劲儿地驱赶我,而我也上来了倔脾气,坚持要替他换好裤子。

他说不动我,就拼命挣扎,挣不开,就动手推我,一次一次地将我的手用力拨开。

我被他推倒了很多次。手臂和手背,被甩到洗手台的大理石底座上,撞疼了很多次。

被推倒,我就再爬起来继续。被撞疼,我也可以忍着不吭一声。

可是当杜星的膝盖在挣扎中第二次磕到石座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时,我彻底被激怒了。

我扔下了手中那条努力了半天却因为杜星的剧烈反抗总也套不进的长裤,猛地站起身来,双手按住他乱晃的肩膀,狠狠地瞪视着他。

“杜星,你够了没有,你到底是在跟谁较劲!我就这么让你讨厌到极致,为了不让我碰你你甚至不在乎伤害到自己的身体!你越是讨厌我,越是巴不得我赶紧滚得越远越好,就越是应该好好配合我,我做完了该做的事自然会滚,一秒钟都不多碍你的眼!”我毫不客气地凶他。

他被我这一瞪一凶,停止了挣扎,表情有些发懵。随后憋着股劲儿绷得死紧的身子,慢慢地软了下去。

我想他是听懂了我的意思,也明白了其中的道理。

接下来再帮他穿裤子的时候,他配合了许多,至少不再剧烈地挣扎。但始终别着头不看我。

杜星在客厅里坐了一整夜。没有开灯。

他将自己的大半个身子都陷进了沙发里,倚在身后的靠垫上,仰着头,眼神直愣愣地盯着天花板,一脸的灰败。

我没有去打扰他,只是默默地进了自己的房间,背贴着门,在地上坐了下来,隔着一道墙,陪他发了一整夜的呆。也没有开灯。

我想,我们都需要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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