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焚毁(1 / 1)
即便是上宾一般的待遇,也不过是一行人挤在一个毡房里,马顺知道读书人的脾气,特意用屏风隔了个后室给沈遥芩,自己带着东厂几个兄弟在前面打地铺。
这夜他尿急出帐解手,回来后听见屏风那边传来细碎的响动,便压低声音问道:“是不是吵醒你了?沈大人?”
许久,才传来一个低低的声音:“无妨,是我自己睡不着!”
“这几日沈大人都是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可是此行有什么变故?”
“大档头放心,目前一切都很顺利!”
他这番不冷不淡的态度倒叫马顺有些无语,他想了想便笑道:“我刚刚出去见月华动人,不知沈大人可有兴趣观一观这大漠风尘月色昏的奇景?”
屏风那头又没了言语,片刻后,只见沈遥芩一袭月白长袍转了出来,他心中暗自好笑,从毡壁上取下一件皮袄递给沈遥芩:“风大,沈大人只穿这点可是会着凉的!”
沈遥芩裹着皮袄出了帐,果然见得眼前豁然开阔,月色下的大漠隐隐泛着银色光芒,他俯身抓了把如雪的沙粒任它们在指缝中流走,扬眉说道:“听大档头言语,像是读过书的?”
马顺闻言一笑:“不过认得几个字罢了!”
“东厂之中像大档头这样的人倒是少见!”
马顺摇头一叹:“我知道世人对东厂颇有微词,沈大人这一路不也是对我们避若蛇蝎,其实兄弟们都不容易,在其位谋其职,谁不想当个清闲的文官总好过在刀口上舔血吧!有谁生来便愿意做那过街老鼠呢?”
“那大档头是如何进了东厂的?”
“幼时随家中武师学了点拳脚,除此之外身无长物,恰逢东厂招人便做了个番子!”马顺原本是想套沈遥芩的话,却不想被他拉扯到自己身上,匆匆说了几句便状若无意般问道:“对了,这几日太子殿下派人来请沈大人过帐一叙,为何大人都称病不出?”
指间沙早已流空,他拍拍手,淡淡说道:“我不想见他!道不同不相为谋,此间事了,我便辞官归去!”这是他苦思几日后得出的解答,待刘珏回了宫,不知道等待他的会是什么,他隐隐有种不详的预感,恐怕这一次他难以全身而退。“九万里苍穹,千秋北斗,不若神仙眷侣,百年江湖!”,脑海里隐隐闪过一个纤巧身影,也许到时可以与她作伴,他这样想着。
借着月色,马顺细细打量着沈遥芩,见他不似作伪,便喟然一叹:“有人曾对我说过,一切随心而行!我将此话转赠给沈大人,祝您涤尘静心,得偿所愿!”
沈遥芩微微扬唇,将目光从沙丘转到马顺脸上,见他眉眼无华,神情真挚,踟蹰少许还是正色说道:“回京后大档头且及早抽身吧,东厂乃是非之地,薛审怕也是自身难保,太子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马顺却哈哈一笑:“督主于我有再造之恩,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背弃他的,只是——”,他话音一转,向沈遥芩拱拱手:“若往后马某有什么不当之处,累及大人,还望大人海涵!”
沈遥芩并未作他想,只当他打官腔而已,当下也推脱一番,二人又絮语几句,便回了毡房。
过了几日,鞑靼权贵之间又传出了不小的笑话,汗王长子脱脱的一名小妾红杏出墙与也先厮混时被当场逮了个正着,大哥追着白花花的小弟满营帐跑也是一奇观。为此,这两兄弟是彻底撕上了,一时间也先也顾不上与大庆这边谈判,沈遥芩又买通了汗王最受宠的妃子吹枕边风,再加上刘景业与刘珏二人又配合着越发不好伺候地嫌东嫌西,汗王干脆大腿一拍,果真放了这二人回朝。
刘珏担心又有变故,便催了众人连夜出发,夜行两百里入了九边重镇之大同镇。
大同镇刚刚历经战火洗礼,尚未恢复过来,即便趁着夜色,也能清晰看见自城门入内的一路断壁残垣,众人一时都沉默无语,马顺提议去总兵府留宿,也被刘珏给否了。刘景业想起自己在这栽了个大跟头,实在有些脸上无光,因此也附和刘珏的意见,只说不想扰民,让沈遥芩不要走漏风声,对外只宣称是做生意的。
倒是沈遥芩记起这里是杜蘅的娘家,随口提了句,却惹来刘珏一声冷笑:“杜家殉难则已,否则我定不饶过他们!”
杜家全家殉于战乱,满门十一口除远在京城的杜蘅,于城破那日全都死于鞑靼铁骑之下,沈遥芩原本还想提议刘珏去老丈人坟上祭拜一下,见他一副不死不休的样子,当下便缄口不言。
“若不是当日杜祁苫那老头虚报军情,唬我开门迎敌,我怎会遭受被擒之辱?不过是个小小的秀才,抬举他做了大同指挥同知便忘了本,得意猖狂,不懂军务,误人误己!”
一直缄默的马顺沉吟少许,于马上躬身抱拳说道:“属下在大同有一处宅院,久无人居,只派了个老仆守门,若是贵人不嫌弃,可在那处暂借一宿!”
刘珏对东厂的人并无好脸色,但见人马都已疲惫,尤其是他父皇刘景业一路奔波,早已体力不支,城内又是百业萧条,根本没有落脚之地,也便点头同意。
月夜乌啼,破旧的老宅暗影重重,马顺连声唤了几声那老仆的名字,见无人应答,便一把推开吱呀作响的屋门,回首视线在沈遥芩正俯身捡起地上倾倒的木椅时顿了顿,随即微微低头侧身让开一条路,语气卑微:“家中下人想是避乱去了,屋贫简陋,贵人莫怪!”
沈遥芩是被临睡前那碗喝得有些涨肚子的茶给闹醒的,他同马顺两人挤在原来老仆的房间里,照例是他睡床,马顺打地铺,房间狭小,为了避免自己下床不小心踩到他,沈遥芩往地上一扫,却没有发现马顺的身影,好像有什么隐隐闪过他脑海,他抬首往窗外一看,猛然惊觉,夜黑如此,为何窗外光芒大盛?
他来不及披衣,赤着脚跑出屋外,却见眼前火光熊熊,刘景业与刘珏住的主屋大火冲天,他侧耳细听,并无呼叫的声音,寂静的四野里只余枯柴和朽木被火焰吞噬的滋滋声,他心中一乱,大喊着陛下与刘珏的名字,正欲冲进火海里,突然手上一紧,马顺不知从何处窜出来大力拉着他。
“放开我!”他又惊又怒:“陛下和太子还在里面,为何不救?”
读书之人如何与武夫搏斗,任他用劲浑身气力,都挣不开马顺那宛如铁一样的手。
火光下,马顺刚硬平直的脸庞棱角分明,说出来的话也是刻骨至极:“时也,运也,命也,非吾之所能!”
烈焰灼人,而沈遥芩却仿佛身处数九寒天,他不敢置信地盯着马顺:“好好地为什么会起火?”
马顺默然不语,缓缓抬起左手,冲着沈遥芩的后颈砍下。
“沈大人,以后做一个好官吧!”这是沈遥芩昏倒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他再度醒来时,发现自己正躺在一辆马车上,辚辚车声,萧萧马蹄,他脑里有一瞬间的空白,但当看到对面坐着的人时,黑夜、老宅、火光、震痛都一一涌上心头,他冲上去抓住那人衣领,一拳挥过去,吼道:“你这个乱臣贼子!”
马顺不发一言,索性闭上了眼,任沈遥芩拳打脚踢,脸上神情是从未见过的平和与解脱。
沈遥芩打得手脚皆痛,见他仍是一脸漠然,不由得一把抽出马顺身上的佩刀,搁在他脖子上逼问道:“为什么?”
马顺此时却睁开眼睛,一字一句说道:“我并非怕死,只是我现在还不能死,所以请沈大人刀下留人!”
沈遥芩从未握过刀的手颤颤抖着,他胸膛极速起伏几下,哐当一声将刀掷下,一脸鄙夷:“我不杀你,你等着陛下与国法的审判吧!”
此后二人再无任何交谈,直至马车驶出宣化府,马顺抬眼望着渐渐远去的城门,这才打破沉默,问道:“沈大人为何不命宣化府的官员将我抓捕起来,装入囚车?”
沈遥芩冷哼道:“连陛下最信任的东厂都能做出弑君之举,事到如今,还有何人可信?”
这几日来马顺脸上的平静终于被打破:“此乃我一人所为,大人莫要牵累东厂!”
“牵累东厂的人是你!”
马顺长叹一声:“我自知罪孽深重,如今不肯轻易赴死,便是为了东厂的兄弟,待我在陛下面前陈明情由,便再无牵挂!”
沈遥芩面沉如铁:“别人暂且不提,薛审治下不严,纵容行凶之罪已是板上钉钉!大档头,你如何为他脱罪?”
马顺闻言一怔,随即垂下眼眸,不再言语。
马车驶近京郊时,沈遥芩掀帘望见蔽日遮天的旌旗及浩浩荡荡的人马时,猛然下车的身影顿了顿,回首望向车内闭目养神的马顺,眼内闪过一丝挣扎:“你为何不连我也一起烧了?”
他眼未睁,靠着车壁,淡淡说道:“沈大人风度闲雅,翩翩君子,是旷世的良才,不该折在我手上!”
风停,最后一丝余晖消失在天际,呱呱群鸦回巢,众人皆等得不耐烦之时,紧闭的玉辂终于打开,红着一双眼的刘璃缓缓走出,自她身后,来时的路径已被沉沉暮色笼罩,仿若坎坷未明的去路,而她所流露出来的悲怆及伤痛亦深深震撼着在场的每一个人。
“来人,将马顺押入刑部大牢,传阁老并沈尚书、陈尚书速去奉天殿,自今日起,京城宵禁,凡犯夜者,一律交由…京畿卫锁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