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第二十三话 秉烛夜谈(1 / 1)
农历十一月初七,黄历上写着“丁不剃头卯不穿井”。这一日宜祈福、嫁娶、移徙、纳财、招赘、纳婿、祭祀、入宅;修造、动土、纳畜、栽种破土、行丧、安葬等不宜。
天都城里正在迎接一场全城同乐的喜事。天都是一个不大的边缘小城,里面的人口牲畜牛蝇老鼠统统加起来不过三百余口。但是这里因为远离京城,民风淳朴,百姓们个个安居乐业,倒也是一派祥和之景。
天都以茶叶为主,家家户户都在山坡上种植着一片片绿色的茶田,这里的茶叶虽算不上名贵,但品香极俱,当朝皇帝在一次偶尝之后,不禁大加赞赏,茶汤明亮清澈,精华浮于碗面。碧云般的热气袅袅而上,吹之不散,龙心大悦之下,赐名为“盛香”,从此久负盛名。
天都虽然人人以种茶为生,但茶庄生意却以桥头一个叫许云庭的生意人家最为声名远播,当初便是他的父亲许汉山有机会奉此茶给天子一品,才使天都的茶叶名扬天下。且许家父子为人诚信公道,这也是他们在当地颇受尊敬的重要原因之一。
今天便是许云庭娶妻的大喜日子,全城的百姓自然是来凑热闹,送祝福的。许云庭穿着一身红袍子,长身玉立,英姿勃发,倒也是个俏生生少年郎。
新娘子是城南布庄老板的女儿,唤作肖越,生得也是俏丽可人,性格更是温和大方。这桩婚事也算是门当户对,皆大欢喜。
一阵鞭炮声之后,新郎踢开轿门,新娘被媒婆扶着下了花轿,踏过了红红火火的火盘,这才把花球的另一头交到了新郎手里。
看热闹的人群中站着个二十□□的男子,他穿着身黑衣,皮肤异常白皙,一双大眼睛滴溜溜的转着,看得很是起劲。新人们踏进了屋子,他便跟着身后的人群一起挤进去想讨杯喜酒喝。
才踏了两步,就叫人从身后拉住了袖子。
“二爷,您该回去了。”拉着他的是随身的小书童滚滚。虽然名字叫滚滚,他可以一点也不圆滚滚,反而瘦得像个马杆一般。这名字是这个主人取的,倒叫人哭笑不得。
“急什么?我们进去讨杯喜酒喝再回去不迟。”这个被唤作二爷的,俨然便是二殿的主人,楚江王历。
“二爷!”滚滚一听急了,赶紧跑到他面前张开手拦住了他的去路:“您可别忘了,今儿个您还有大事要办呢!”
“能有什么大事?我喝杯喜酒……”一拍脑门:“糟!全全忘记了!走!赶紧回去!”
滚滚应了声,主仆二人赶紧调转了身,离开了人群。
楚江王一路风风火火的赶了回去,今天对他来说,可是不亚于娶妻的大日子。等了这一百多年,就盼着今天了。殿中那个假货娘娘陪了他这么久,今天总算要回归正位了。
六十多年前,楚江王依然是个好色的主儿。他的妻子王玥是有名的母夜叉,来过鬼城的人都知道。男夜叉其丑如猪狗,但女夜叉却是个个明艳动人,不可方物。
照道理,楚江王应该满足才是。但男人的劣根依旧不断,看多了家中的牡丹,难免想去闻闻路边的小野花。他自恃是个有本事的男人,每次都把老婆瞒了个滴水不漏,没想到夜路走多了难免撞鬼。在又一次去闻小野花的时候,楚江王让王玥抓了个正着。
王玥是个性格刚烈的女子,虽然对夫君的事早有耳闻,但没有亲自看到过,她也就不信那些民间传闻。但这一回当场抓了个正着,任凭楚江王扮狗求饶,都没能救得她的原谅。一怒之下,竟舍弃了阎王夫人的位置,求得天齐仁圣大帝的批准,转世投胎去了。
这还不是最惨的,原本老婆跑了已经很惨,没想到楚江王偷腥的时候,还叫另一个人撞到了,被人抓了小辫子,不得不答应了对方一个要求。
做阎王做成他这样,恐怕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楚江王一路跑到了酆都的蜡烛店,喜滋滋的掀开布帘踏了进去。
肖玉一人独坐在蜡烛店中,竟然没有发现有人进来,更加不要提给楚江王请安了。谢必安的身体是好了,可是肖玉却落下了一块心病。
楚江王看了看时辰,还没到戌时,看来自己还是来早了一些。不过没关系,戌时一到,天齐仁圣大帝自会把该有的记忆还给肖玉,不是,是王玥,她便可以重新回归阎王夫人身份,回到自己身边了。
“夫人吃了吗?”楚江王看她心情不好,多少也猜得出其中原委。那两个人点破事,他可算是看久了。
“二殿?你什么时候来的?”肖玉回过了神看到楚江王居然在自己殿里,有些讶异。
“才刚来,夫人看着脸色不好,是身体抱恙么?”王玥马上就会恢复记忆,楚江王倒也有些恋恋不舍,趁现在的机会享受着她最后的温驯脾气。
肖玉摇了摇头:“大概是这几日没有休息好。二殿可用过餐了?”
“用过了。”楚江王笑道:“谢必安呢?出公务了么?”
“嗯,这会儿还不到结束的时辰呢。”
“本王看夫人好像心情不好,是不是谢必安的伤还没好透啊?”楚江王恶劣道。这个谢必安平白无辜占了阎王夫人几十年,他能不出口恶气吗?
“多谢二殿关心,必安的伤势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夫人,本王可以问个冒昧的问题么?”
“二殿请讲。”
“这些年,谢必安待你还好么?”
“二殿怎么会问这样的问题?”这个问题楚江王提的实在是唐突,肖玉和楚江王并没有任何交情:“必安是肖玉的夫君,自然待肖玉很好。”
“其实吧,一个女人呢,其他事也都是可以忍得的,只要自己丈夫的心还在自己身上即可。”楚江王趁机给她洗个脑,怕一会儿她记忆回来了,脾气发作,不肯跟她回家:“即便是犯了什么错,只要肯回头,便还算得上是一个负责的男人。夫人,你怎么看?”
楚江王这段话听的肖玉云里雾里,不知他到底想说什么,只得点点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没错没错!”楚江王大喜:“夫人可一定要记得刚才说的话啊,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肖玉一脸狐疑,因对方是楚江王,只得点点头:“二殿今日来,可是为了买蜡烛?”
“蜡烛……”楚江王笑着摇了摇头:“恐怕以后,本王都不会来这里买蜡烛了。”
“是不是本店的蜡烛二殿不满意?”
“自然不是。本王平日来这里,和今日来这里的目的皆是一样的。”
肖玉见楚江王老毛病又犯了,怕他又说出一些混账话来,赶紧打断道:“既不是二殿不满意本店的蜡烛,还请二殿继续多照顾本店。”
“我虽然不是来看蜡烛的,但是却确实是来看你的,不如我们一同回去聊聊?。”楚江王说着就拉她的手。
“二殿,还请自重!”肖玉没想到楚江王居然这样大胆,竟然正大光明的就要抢她回去。
两人还在拉拉扯扯,肖玉突然觉得有些眩晕,慌忙扶住桌角,稳住身形。
“夫人……”楚江王赶紧伸手扶住了她的腰。
“你……”肖玉一只手扶住桌角,一只手正欲去推楚江王,脑海中浮现出许多曾经未有的画面。
楚江王怕她摔了,哪里肯松手,半抱半扶的将她安放到了椅子上,蹲下身握了她的手道:“总是有点难受的,一会便过了,夫人你再忍忍。”
肖玉闭上了眼睛,片刻后,甩开楚江王的手,拎住楚江王的耳朵。
“你好大的胆子!没我允许,谁让你碰我了?”肖玉,不,应该说是王玥使劲揪住楚江王的耳朵,坐在蜡烛店里就开始训斥。外面来来往往的鬼魂听到了动静,不由好奇的看着这个景象。
“是是……”楚江王看着她逐渐恢复原来的艳丽容貌,眉宇间也再不是那个温和的肖玉,赶紧收回了手,半跪在那里,低头挨着训。王玥还是阎王夫人时,他便是天天挨训,烦心的不得了。而如今隔了这一百多年,再次听来,却感动的不行。当初觉得挨骂是有失颜面,如今却觉得满是恩爱。
王玥收了手,依旧坐在椅子上,蹙着娥眉:“你是怎么做事的?好歹也是个阎王,现在搞成这个样子,怎么收拾?”
楚江王赶紧赔着笑站了起来,到一边给她倒了茶过来:“不打紧的,谢必安今天公务结束了就要去见南方鬼帝,鬼帝自然都会给他解释清楚的。”
“怎么说我都跟谢必安做了那么多年的夫妻,正所谓一日夫妻百日恩,突然就这样辞别……”
“这又不是你的错……娘子,咱们还是赶紧回殿里去吧,这里我已经安排了人过来接手,你就不用担心了。”楚江王心里把天齐仁圣大帝骂了个遍,当初怎么能就这么同意了让王玥投胎转世?投胎转世就算了,下了阴间,居然还当了几十年的无常夫人。
“这个当然不是我的错!我会去投胎怪谁?你倒是说说看啊。”王玥斜睨了一眼。
“怪我怪我……”楚江王恨不得抽自己两嘴巴子,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娘子先歇歇气,有什么话,咱们回殿里再说,成不?”
“那就先回去看看再说。”王玥站起身:“要是让我在家里发现点什么蛛丝马迹,我就立刻回来做我的无常夫人!”
“是是……那是必然的!”楚江王拍着胸脯保证,一边伸手揽了她的肩膀,美滋滋的离开了蜡烛店。
“我不在殿的这一百多年,你是怎么跟外界交代的?”
楚江王一脸委屈的抬起右手,动了动尾指道:“我还能怎么交代?只能抽了尾指的骨,化成你的模样先暂且做成傀儡在宫里装模作样的供着啊。娘子,你都不知道,为了这事,我可苦大了。”
无常夫人的事,自然不会有几个人知晓内情。只是谢必安回来后,少了个老婆。老丈人也因为前几日到了投胎的日子,转世投胎过好日子去了。只可怜谢必安这回真成了孤家寡人,回到家不再有人端茶送水,嘘寒问暖了。
“你还会苦大了?”王玥冷笑了一下:“你当我还不了解你?温柔乡里哪儿少得了你。”
“哪有这样的事?!不相信你回去问问,本王对天发誓!这一百多年,绝对都是天天去蜡烛店里守着娘子你的。”
“只怕你去的还不止蜡烛店一家。”
“真没有的事,娘子,你可不能冤枉我啊……”楚江王道:“我可以对仁圣大帝发誓,如有半点谎言,就让我灰飞烟灭!”
“男人的话要是可靠的话,母猪都会上树了。”
“娘子你离开这里一百多年,不知这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啊……”楚江王携着她踏入内殿,与她坐了下来说道:“我也不怕说出来羞愧。当日你抚袖而去,我一时心慌意乱的,意没发现还有人抓到了我这一幕,你猜那人是谁?”
“你的丑事还怕有人发现?整个酆都谁不知道你楚江王风流倜傥啊。”
“那人名唤苏荷。”楚江王对她的冷嘲热讽并不生气,继续说道:“是不是听都不曾听说过?那我再说一个名字,你便知晓——酆都大帝。”
“酆都大帝?”这是个稀奇事:“好好的,怎么又叫起什么苏荷了?”
“娘子你有所不知啊,你才离开,酆都便发生了一桩令仁圣大帝蒙羞之事。”
“好好说话,是想吊我胃口?我要不要回到谢必安那儿儿吊吊你的胃口?”王玥是个急性子的人。
“酆都大帝年少英俊,风流倜傥,年纪轻轻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难免寂寞。这寂寞嘛,大不了就随便找个女人快活一下……”楚江王看王玥脸色一沉,赶紧咳嗽了一下,继续道:“可是喜欢谁不好,偏偏喜欢上了北方鬼帝杨云。”
“还不知道你的舌头那么长。”王玥到底是个女人,听得津津有味:“好嘛,上司和下属怎么就勾搭到一块了?”
“你当我想知道这种事啊?这种事,知道的越少当然就越好。”楚江王道:“酆都大帝和北方鬼帝是怎么勾搭到一起的,我是不得而知。我只知道当时这二人像是吃了什么药一般,死活也是不肯分开了。这对我们鬼界来说,无疑是奇耻大辱。天齐仁圣大帝得知此事后,便下了决定,你也知道,酆都大帝地位要比北方鬼帝地位更高一些,罚起来,当然是捡弱的一方罚。本来是要将北方鬼帝打去人间,受五生五世轮回之苦的,可我当时被酆都大帝发现了我偷腥一事,又不巧被他知道阎王夫人是个傀儡,为了脸面,我不得不被他威胁了,连同其他四位阎王一起上书为北方鬼帝求情,仁圣大帝这才开了恩,改判了三生三世。做为回报,酆都大帝便答应为我守奈何桥,直到我让他离开为止。”
“回报?我看这是你想报复吧。奈何桥边上本来就有个傀儡孟婆守着,你居然胆子大到让酆都大帝去做孟婆的工作。那孟婆怎么办?将她闲置在阴司?等处罚结束酆都大帝归位再让她出来守奈何?”王玥说着又揪住楚江王的耳朵:“你这是找死啊,居然阴你顶头上司的上司。”
“娘子不要动气啊……”楚江王赶紧拉住她的手:“酆都大帝也算是犯了错,怎么可能不受罚?孟婆本就是傀儡,我也怕累着酆都大帝他老人家,所以只要他心情不好想偷懒了,随时可以让孟婆这个傀儡替他守着奈何去。再说,天齐仁圣大帝抹去了他的记忆,他早不知道自己是何身份,却不知为何,独独留下了对北方鬼帝的部分记忆。而这北方鬼帝,现在正是我麾下的黑无常——范无救。”
“你不怕死不要紧,不要连累了我就行。”王玥收了手:“你居然让酆都大帝扮成了女人的样子,守着奈何桥。你说你这个招数损不损?”
“这不当时我也在气头上嘛。”楚江王抓了抓脑袋:“虽然他的身份一直是个谜,但我还是很快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所以天齐仁圣大帝便将真相告诉了我,如今在我鬼城坐镇的酆都大帝,其实不过是仁圣大帝所创的幻影而已。这其中还另有变故,听我慢慢与你道来。”
“这事天齐仁圣大帝居然也就由着你胡闹。”王玥叹了口气道:“只可怜酆都大帝假扮孟婆不算,第一碗孟婆汤居然还端给了自己心爱的人之人。”
“当日之事,在场的只有我一个而已。”楚江王回忆道:“说到底,爱一个人是没有错的,可惜……与世不容,即使到了阴间,也依然如此。那一碗孟婆汤,就此让北方鬼帝彻底忘记了酆都大帝,转投人间三生三世。而这三生三世中,便出现了另一个与他有瓜葛的人。”
“你是长舌舍的孙老头吗?”王玥好笑的看着楚江王:“这个人我知道是谁,不就是谢必安吗?”
王玥还没有恢复记忆之前,正在为肖玉的这个夫君费神,自然知道楚江王口里说的是谁。
“当日杨云还是北方鬼帝时,与酆都大帝常常私去人间幽会。一次偶尔的机会,北方鬼帝无意便救了一个人,那就是当时已经投胎了的逆贼转轮王薛,也就是你说的谢必安。这点破事你都是知道的,转轮王心怀大志,总想出人头地,但始终没有机会,便心起造反之心,后被发现镇压后,仁圣大帝将他投入人间转世,希望他能大彻大悟,重新归位。没想到,居然有了这么一段孽缘,转轮王在人间还是孩童时,一次偶然被北方鬼帝所救,便绕上了四生四世,直到现在,你那假夫君谢必安和范无救依然侬我侬,藕断丝连。”
不用说,那现在坐镇的转轮王薛,也就是个傀儡而已。
“这样说来,这个谢必安谋反不算,还是第三者插足了?”王玥可不管什么逆反不逆反的事,本来人家两口子好好的,你现在硬□□去,害的有情人不能成眷属,就是大罪。
“这是什么话?仁圣大帝当日之心,就是希望他们在一番磨砺之后,能大彻大悟,早日归位。你们女人家,就知道情啊爱的,要这么几生几世,这三人还是冥顽不灵,仁圣大帝怕是眉毛胡子都要掉光了。”
“我可管不了那么多,你伟大,你不讲情啊爱的,你找我做夫人干嘛?”
“我的好夫人,你怎么就不明白呢?”楚江王拉了她的手道:“这两个男人相爱,本就有违常理,更何况这二人身份尊贵,要传了出去,成何体统?要不是不知道哪里出了岔子,酆都大帝的记忆没有完全抹去,也就不会出现这后来的许多麻烦事了。二人各自相忘,重新回归,岂不皆大欢喜?”
“姻缘这东西早就注定了,要是真的能抹去就可以解决的话,还要他们下去历练什么?他们这孽缘早就定了,依我看哪,仁圣大帝心里清楚着呢,这段缘是砍不掉了,只盼望着这两个人能大彻大悟自己了断了。谁知道没了解了,还又纠缠进来一个阎王。我看这回仁圣大帝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现在这事啊,恐怕是早超出仁圣大帝的掌控范围喽。”楚江王起身搂了她道:“不说这些了,娘子,你我这许久没见,可想死我了……”
“二殿是个大彻大悟之人,小女子我俗得很,还没有顿悟。”王玥抬手拨开楚江王的手:“今天起我就开始顿悟,不要整天情啊爱的,二殿你自便吧。”
“诶……娘子,我可没说自己是个大彻大悟之人啊,我不就是俗得不能再俗的一个人嘛。”楚江王死皮赖脸的又把手缠上来,一把将她抱了起来:“到底有多俗,稍后娘子便知。”
“你胆子倒是肥了啊?还不放我下来?!”王玥挥了拳头就对着楚江王一顿乱走,母夜叉的名号果然不是说说的。
楚江王早就被她打得皮粗肉厚,哪里当回事,抱着她便一起滚倒在了软榻上,王玥的怒骂声,很快便消失在垂下的重重帐幔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