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旧忆难(1 / 1)
如今的北宫是真的成了冷宫,偌大的宫中,只有苻笙,莫石和秦凌三人。
自从杨定将她送回宫后,她至今未曾见过一人,不知是不想见她,还是真的因为战事焦头烂额无心理她。
不过,这样倒也不错。
秦凌端着药进来,莫石一见到她,就没什么好脸色。她也一点儿都不介意,恭恭敬敬,一丝不苟地伺候着。
“公子一直让奴婢寻找药材,为的就是治好公主的寒症,之前甄茴姑姑还和丑牛一同往南边去了一趟,寻回了些方子,奴婢从中得了启发,您不妨试试。”
苻笙看着她,“得之我幸,失之我命。此事,我与他并未有多困扰。”反而是她,将慕容冲视之为神,求他完美无瑕,无任何缺陷。
“您放心,我总归是不会害了他的。”秦凌将药放在一旁,而后恭身退下。
等人一走,看着案上独独放着的汤药,莫石便准备拿着倒了。
“放着吧,我再想想。”苻笙闻着这味道,一直到鼻子适应了药香,她都没有伸手。
莫石犹豫地问:“公主,还是倒了吧!那女人,她可没那么多好心眼,她害得您都……”
苻笙摸了摸肚子,忽而一笑,“她说得没错,无论如何,她不会害他。而他,确实也需要一个孩子。”如果她还有机会再见到他,那样,或许也不错。
她端起药盅,似下了什么决定,莫石还没来得及再劝,她已一口闷了下去,而后吐着舌头,朝着莫石可怜兮兮地笑,“莫石,好苦!没放甘草!”一双眼睛眯得弯弯的。
“主子!您还真是心大,刚吃了那女人的亏,这么快就又忘了!”莫石可不吃这一套,从前这在甄茴姑姑身上都是用烂了。
苻笙笑着摇头,起身往窗边去,看着外边皑皑白雪,皱了皱眉,这一场,不知会是谁胜谁败。
杨定站在殿外没有进来,他默默地注视着那道纤细的背影,有些出神。
距离上次见到她,已经时隔太久了,久到他都忘了她以前的模样。初见时,她还太小,不过那双温暖的眼睛,至今依旧扰乱他的思绪。而十年前那一次,他不过是惊鸿一瞥,她更是瞧都未瞧见他,眼里从来没有他的存在。
苻笙感受到灼烫的目光,转过身,便看到有些痴楞的杨定。
她避开他的视线,走到帘后才开口:“杨将军,您可是有事?”
“参见公主,臣奉陛下旨意,请您一同赴宴。”杨定垂下眼,只能看见帘后的一双玉足,微微敛神,“陛下为张夫人寿辰设宴。”
苻笙不知道他们是否知道了她与慕容冲之间的关系,但不管是还是不是,她都不想去凑这个热闹,更是自寻不快。
她朝莫石使了个眼色,就见她反应迅速地端着之前苻笙喝过后的药盅,在杨定眼前晃了晃。
“公主身子不适,怕是要辜负陛下美意了。”
杨定轻笑一声,会意地点头,又似乎很是无奈,“是臣考虑不周,不过张夫人对您,似是惦念得很,陛下对其更是宠爱之极。”
他变相地提醒着,她需注意的,还是张夫人。
苻笙点头,“多谢将军。”
“你我本该已是夫妻,说这些就太过生疏了。不过,好在虽然绕了许多圈子,却最终还是回到正途,此乃臣之幸也。”
她却似乎完全没将他的话放在眼底,只是淡淡的扫了眼外边模糊的身影,“可惜,我一贯走的都是旁道。”
长安宫尚且能盛宴喜贺,然宫外的长安城,早已人心惶惶,原本热闹纷杂,繁荣通衢的长安九市,也已成了乱民流窜之地。家家户户闭门不出,偶有被逼无奈,只能往外谋生的小摊贩战战兢兢地做着小买卖。
甄茴与孙娘子是从平朔门进的城,两人做普通夫妻打扮,端的是前宰相府上采买管事的身份,手上还有王家的令牌,城门校尉也并未多查,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虽然自丞相王猛去世后,王家圣宠不再,逐渐开始没落退出朝野,更是因为如今王家主母是鲜卑人,以致于如今王家唯一的主子也受了牵连,为陛下不喜,只在身上挂了个闲职,但众人皆知,王寻这人也不是好惹的。
孙娘子已经许久未着女装,此刻为了配合甄茴,不得不描眉贴粉,挽发梳髻,一副少妇打扮。为此,她还多次与甄茴抱怨总是被群儒绊着脚。
甄茴笑着问她:“你再这般下去,可是要比卯兔都更像郎君了,你就不怕他另寻佳人?如今,他的地位可与往昔不用了。”那六兄弟之中,依旧备受慕容冲重用的,就只剩下卯兔了。
“哼,我这般有甚不好,那些个小娘子能陪他上战场吗?”她一点都不在意,反而胸有成竹地道:“我自认没有哪点配不起他的,就算他不如陛下待阿笙那样,却也不会对不起我。”
“他们那有什么好的!一路走来,折磨忒多,老天爷愣是不放过他们,眼看就要好了,却偏偏又出了那幺蛾子,他们真正在一起的,也不过是最初那段时光!”说起来,她还是后悔,后悔当初对慕容冲心软。
孙娘子更是心生感慨,那两人皆是天之骄子,明明是百般登对的璧人,只是好事多磨,她劝慰着,“姑姑别太担心,阿笙可比我们都来得聪明。”
她无奈地摇头,“聪明的人容易想得多。”情深不寿,慧极必伤。
两人避过了巡城监,拐到闾里的小巷子去。
孙娘子左看右看,脸色露出失望之色,“我从未来过长安,都传长安多繁华,此时看着,却也不过如此,甚至连华阴都不如。”
此时的长安,的确已经物是人非。
“宁为太平犬,莫做乱离人。阿孙,只有安时,长安才是长安,现在,不过是一座更大些的乱城。”甄茴看着行色匆匆的路人,更多的是麻木与冷漠,这些年,她来往各国,这样的场景,已看得太多,而这里,才是刚开始。
她站在一座小院前,一眼就看到已然枝如顶盖,高入冲天的青树。而门锁,有些发旧,却一点也没上锈,就如方才看到的邻里门上的挂锁。
“姑姑经常回来?”孙娘子看着那大树有些吃惊,“您在院子里种这么大的树,不怕枝叶闹到左右邻居院上?”
甄茴看着修剪得很好的枝叶,没有说话,半晌,她才打开门锁,“进去吧!宵禁后我们再去王府。”
院子里收拾得干干净净,西侧的院子里还开了块地,养了花,而且品相都还不错,这下,就是孙娘子也知道事情有异了,若不是花了心思打理,哪里会是现在这模样,只是,看着沉默的甄茴,她将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
一直到深夜,两人正准备出发,门外便传来了敲门声。
甄茴瞬间警觉了起来,孙娘子已直接拿起了刀,两人默契地保持沉默,然后分头行动。
孙娘子贴着墙边站,而甄茴则准备开门,两人对了对眼,相互点头。
门一开,孙娘子便迅猛地攻了上去,而甄茴手上拿的,一剂迷药。
好在王寻这些年没疏于锻炼,躲得也快,不然,还真得被这两人拿下放倒。
“是我!”他立刻闪身到甄茴身后,握住她手上的银针,出声制止。
屋内,三人安坐与案前,气氛有些古怪。
孙娘子则是屁股挪来挪去,有些尴尬,她如今明白为什么这院子这般整齐精细了。
“你怎么知道我们来了长安?”甄茴主动开口,却没提原本就打算去找他的事。
王寻言简意赅,却一针见血,“公主被杨定送回宫,你不会不知道,知道了,你就不会不来。”或许还会来找他,所以,他天天让人在城门口守着,就怕她忽然进城,而他又错过一次见面的机会。
傍晚时分,他就知道她的消息,怕她宵禁的时候出来有危险,而他则不同,头上好歹还顶着他父亲的名义,就是真被抓了,也不过革职轻惩。
“我想进宫。”甄茴直接表明来意,“以当下两国的局势,公主和慕容冲的事,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更遑论,陛下曾经又将慕容冲视为禁脔。一旦陛下知道,公主就没了任何活路。”
“据我所知,此事尚且没人知晓,陛下只以为如杨定所说的,他是无意间在回长安的途中,找到病重的公主。陛下原本对公主便没多在意,并未怎么多问。”王寻拿出一块手令,“明日,我带你们进宫,不过别轻举妄动,杨定对公主似乎非常在意。”北宫外守着的士兵,都是他麾下的精兵,为此,陛下还曾劝他不要儿女情长,如今乃关键时刻,无需在这等小事上费力费神。
孙娘子忽然问他,“你就不怕被人说叛国?”
甄茴也看向他,却见他无所谓地笑着。
“自汉以后,天下如此格局,四分五裂,各自为王。然论起来,不过都是求生而已,我父乃汉人,因受陛下重用而归于大秦,难道他也算是叛徒吗?更何况,我还什么都做不了,我能帮你们的,也只有这些。”从前车水马龙,如今门口罗雀,即使他想帮,也是无能为力了。
“已经足够了,明日你也不必和我们一起蹚浑水。有了令牌,我便知道该怎么行事了,别忘了,宫里我比你熟。”甄茴思虑了片刻,看着他道:“等事情了了,你将子瞻接到身边吧!”
“姑姑……”孙娘子惊呼,万分不解。
王寻同样皱眉,摇头苦笑,“你并不欠我什么,不必以此回报。子瞻,你教得很好,很懂事,在你身边,我也更放心。”
甄茴拿过令牌,“事情就这么定了,这件事与你无关。公主那边,我有办法。”说着,她就站了起来,开门请他离开,“不早了,你回吧!别让你夫人久等担心。”
她送他出门,一路沉寂无言,直到她准备关门的时候,他才温和地挡住她,握住她有些粗糙的手,“阿甄,我还是不如他,是吗?在你心里,我永远都比不过他的存在,是不是?”
新年刚过,虽已是入春,却还是寒气袭人,刮得人脸上生疼。
她看着他,别开眼,挣开他握着她的手,冷声道:“是。”
“果然还是这样啊!”眼中的期待及失落渐渐消散,而后是迷茫,无奈,以及绝望。
甄茴退了一步,“你和你的夫人好好过日子,有时间的话便将子瞻接到身边。”她最后看了他一眼,伸手将门关上。
许久,她站立未动,直到听到外边离开的脚步声,她才回神。
孙娘子站在门边,叹了口气,“姑姑,您抬头看什么?”
“没什么,阿孙,我都快忘记我当初这棵树的模样了!现在,怎么也想不起,总觉得,他本该就是长现在这模样的,可是,明明不是的啊!”甄茴脸上的笑,让人觉得无比悲凉。
“那是因为现在的样子,才是你心底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