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离别苦(1 / 1)
蜀山树木尽伐,阿房宫平地而出。北起骊山,西折直走咸阳,浩浩荡约三百余里,遮天蔽日,渭水樊川两川共引,直入宫墙。
阿房宫内,亭台楼阁,廊腰如带,曲缦迂折。
年轻的小将带着士兵策马而行,如雷霆乍响,却转瞬即过。
段随于殿前下马,不顾风尘仆仆,是否适合面圣,已大步朝殿内而去。
殿内,慕容冲高坐于堂,眼神冰冷,一脸怒气,案前还跪着一众要臣,碎了一地瓷杯。
众人垂首沉默,屏息不敢多言。
“吾家吾妻,与汝何干!再敢妄言,即斩不待!滚!”他怒喝着将桌上的奏章都摔回他们身上。
以高盖为首的众臣均吓了一跳,惶惶而退,看到明目张胆,没有任何禀报就进来的段随,暗暗摇头。
段随刚跪下行礼,慕容冲便一脸不耐烦,“说正事!别学那些废物,尽给我扯些虚的!”
“臣看他们那模样,还以为商讨什么国政要事!”段随冷嘲了一句,那些占着个宗族之名的老臣,可是早瞧他不顺眼了,再加上姨母那事,他们之间的帐可是不死不休了。
慕容冲按了按眉心,沉声问:“如何,有消息了?”
“已经确定杨定将人带进了长安宫!”段随比从前成熟了很多,眉峰斜入双鬓,鼻梁高挺,气质偏冷。有些时候侧影看去,竟与慕容冲有些莫名神似。
“知道了,苟家……怎么样了?”他想起临行前她的托付,无奈地问着。
段随直接坐在了一旁的台阶上,狠狠地抹了把脸,“早知道那老匹夫是姨母的舅父,当时还不如任他砍了!”
他是前锋,请命带兵杀入秦军大营,当时正打完一场胜战,酣畅淋漓,斗志激昂,满心想的都是怎么杀敌立功。当听说监军被苻琳抛下时,他根本没想其他,就准备将其俘虏了,哪想对方忽然反抗,他想都没想,便直接下了杀手,谁料到,竟是这样的结果。
“事已至此,便无需多想。最多两个月,势必要拿下长安!”他的手边,还放着她未完成的舆图,唯一欠缺的,便是长安城。又一次,她因他遇险,这次,他在长安,那他便把整个长安城都给她。
段随随性惯了,即使面对慕容冲,也一点都不收敛,吊儿郎当地睨了他一眼,“还有一个消息,陛下可能不太想听!”
慕容冲执笔开始绘着舆图,冷斥道:“那便给我闭嘴!”他对他虽多有几分忍耐,却也只是看在苻笙的面子上。
“我可能又要多一个姨丈了。”他摸了摸鼻子,极灵活地闪躲到一边,避过从耳边飞掠过的砚台,“苻坚已经下旨,下个月,便要让姨母和杨定成婚!”
殿内瞬间冷凝了般,慕容冲此时眼中的戾气,比起当初知道苻笙被掳的消息时也不遑多让,咬牙切齿,一字一字地看着段随,“那你便别让他活到下个月!”
话毕,两人相视,脸上皆是一样的冷意。
当卯兔求见时,进来看到的便是如此情景,心中微惊,不知又起了什么波澜。
自从陛下那日雷霆震怒,连斩数十人后,下边之人一面战战兢兢,一面却开始有了微词。
那日死的女眷中,便有两人是他们六兄弟的妻子。
子鼠当场便闹到了陛下跟前,却被狠狠训了一通,令其回家闭门思过,如今他还记得那日陛下所说的话。
“你心痛你女人的死,难道朕便不心痛朕的皇后!朕告诉你,如若不是因为你立下的战功,你的那两小儿都不会有活路,因为他们母亲,犯的是朕的活路!”
或许阿孙说得没错,陛下是个无心无情之人,他把这些都放在了夫人身上。陪伴在夫人身边时,他就是有血有肉,活生生的男人;夫人不在身侧,他的身上就只剩下恨,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他收了杂念,马上禀报自己的来意,“孙将军和甄女郎已经潜入城去,至于能否入长安宫,便不知那王寻是否会……”
慕容冲沉声道:“我信任的并非是王寻,而是甄茴,更何况,子瞻还在我们这儿,王寻不会不忌惮,这是他唯一的儿子。”
卯兔心里嘀咕,唯一的儿子这个点可算不得什么,陛下您还不是把自己唯一的儿子当成草扔着。
听到子瞻,段随忽然开口,“子瞻在哪儿,我去看看他。”
两人都看向卯兔,卯兔的头更低了几分,“在小郎那儿!”
陛下登基后,对小郎没有任何加封,有大臣提起,立刻被革了职,至于原因,陛下甩都没甩一个。只是第二日,宫中便传出小郎八字与陛下相冲的流言,此消息一出,还有谁人有这个胆子再提,这要是再说,罪名可就不是简单的没有眼色,而是与陛下作对了。
段随冷笑,“和王子同等待遇,还真是抬举我们子瞻。”
卯兔不语,等着上边的人发话。
“你将子瞻送到我这儿来,他姨母还有事要他帮忙。”慕容冲直接下令,又看向段随,“做好你自己的事,十日之后,立刻出兵!”
“就等陛下您这句话了!”原本的风流少年,此刻犹置身战场,浑身煞气。
看着段随意气风发,年轻孤傲的背影,慕容冲忽然叹道:“他才是真的为战场而生。”
“那也是陛下悉心栽培,否则,他也不过是华阴的一个浪荡哥儿。”此话,不尽是虚言。
段随,说他是为战场而生,更是因为他得到了最好的一切。他是夫人的恩人之子,仅凭这一点,陛下看在夫人的面子上,就会给予他最好的环境,甚至是战场。
慕容冲对此不过随意一说,随即看向卯兔,冷声交代着,“慕容瑶那儿,若是他安分听话,那就一切照旧。否则,就别怪朕无情。毕竟,当日他便该死了……”
卯兔诺诺,心中虽有惶恐,但更多的却是怀疑。
他知道陛下现在最厌恶的便是秦女医,对她的孩子自然不会多有看中,可这毕竟也是亲生血脉,就连子瞻和段随,陛下都能包容。但是,对小郎的态度,陛下却是完全没有丝毫软化,反而随着夫人的入府,越来越不喜。而夫人,不是说无法有子嗣吗?陛下这般爱重夫人,难道便不为夫人考虑,将小郎过到夫人名下?
兜兜转转,苻笙怎么都没想到,自己还有一日会坐在北宫的慈元殿中。她整个人看着有些恍惚,也消瘦了许多。
为了拖延时间,她故意让自己受寒,以此引发寒症,好让杨定赶路的行程缓下来,只是她又错算了秦凌。
她原以为以秦凌对她的憎恨,自是不会对她施以援手。却不想,她不仅救她,甚至对她悉心照顾,在她故意刁难,莫石可以嘲讽时,她也忍气吞声,毫无任何怨言。
她不解,终于忍不住问她,“你究竟想做什么?”
“奴婢只是在报恩。当初公主曾将奴带出长安城,又让奴随公子离开,陪伴公子身侧十一年。这些,都是公主所赐。”她说得云淡风轻,不像是刺激她。
苻笙闻言,也不过一哂,“先害人,再救人,你报恩的方式倒也新奇。”
秦凌跪坐在下首,许久之后,她抬头直视她,眼中泛着别样的光亮,“奴并不是想害公主,否则便通知的人便不会是杨将军了。奴之所以这么做,只是不愿公子为您所累,您在他身侧,早晚会害死他。”
莫石勃然色变,“放肆!”
“是放肆,可也不得不如此。”她脸上现出哀婉,“我初遇他时,他不过一个受人欺侮的俘虏,奄奄一息地活着,后来他一再遇挫,被折辱,一直到我误打误撞,进了北宫再见到他时,他的恨意随着他受的苦越来越深……”
她愿意用一切来帮他,完成他想完成的事,报复他想报复的人。但是她没想到,那么冷清冷血的一个人,竟然也会对人不忍,而且还是苻坚的女儿。
而最终,他也真的爱上了她,在离开她,离开长安这个牢笼后,在得知她身亡的消息后,他竟然爱上了她,并对她念念不忘。
一开始,她会妄想,想着他是否忽然有一天会看到她,爱上她。
后来渐渐的,她不想了,她希望他找其他女人,那说明他不在意公主了。只要他找了其他女人,那她也就有了希望,至少,她陪伴过他最初的时光。
但是,她发现了她还活着的消息,她并不想将这消息告诉他,可是,一个更加疯狂的念头出现了。她知道,公主这辈子是不可能有孩子的,而他,要成就伟业,怎么可能少得了子嗣!即使他愿意,宗族也不会答应,他的臣下更不会答应。
她知道,若是选外边的女子,他必定更倾向于她,只要她愿意。只要一想到她可以为他有一个孩子,她便再难压抑内心的激动。于是,她将一切都告诉了他。
“可是你知道吗?他宁愿让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野种挂在自己名下,占着长子的名头,他也没有让我如愿以偿!他简直是疯了……”秦凌抓着自己的裙角,两眼悲哀与愤怒交杂,“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一个女人心冷的?尤其,就连最后的拒绝,也是因为另一个女人。”
他说,如果她有了他的孩子,那她的野心就会日益变大,会想着霸占他,霸占他的一切。而这些,都是他留给另一个人的。
苻笙从来都以为,是自己在迁就他,从来没想到,原来他为她,退了这么多。也难怪秦凌,会用慕容瑶诱敌,因为她不是孩子的母亲,或者说,因为那不是慕容冲的孩子。
她的脸色依旧苍白,“所以你恨我?”
秦凌有些呆滞地摇头,“不恨,我不爱他了,但是我要护着他。你的存在,会让他变得有弱点,你的身份,会让他为天下所笑,而别提他已经因为你无法生养之事,乱了血统!他十几年的忍辱负重,血汗打下的江山,不能因为你而毁!”
“那你为何不杀了我?你有这个机会的,不是吗?”苻笙捂了捂斗篷,尽量驱逐从骨子里透出的冰冷。
“我想过的,但是等找到你时,一切都已经迟了。你死了,他也就没活路了,他不会再给自己留活路的……”所以,她护着她还来不及,又怎么会让她死呢?她只会让她好好地活在他知道的地方,引着他攻城略地,完成他想要的伟业。
莫石叱道:“真是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