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第十八章 如禅如佛如修罗(1 / 1)
第六日,延州已露危败之相。
残阳依旧似血,天际还未见如雪之色,那一场深红浅白的景象只在将军的梦里辗转焦灼地涂抹。
西北的黄沙在残阳和鲜血的笼罩下,露出沉沙的折戟和破败的旌旗,有森然的凄怆之色。
美。
却也悲。
丁木梁回营的时候,只觉得褪下甲胄之后,肩头和胸膛的伤口灼热得像一坛烈酒拌着粗盐浇在新鲜的伤口上,翻滚出淋漓剧痛,几乎令人难以忍受。
但他依然一声不吭,面色淡然如昔日在永坪寨坐观黄沙落日。
丁兆蕙随父亲出战已是第二日了,少年身手灵动,在战场上亦有高明的轻功和相国寺威震天下的棍法倚仗,不过两日下来,杀敌近百,深得营中兵士敬重。
“爹爹,您歇一会儿吧……”
少年人甲胄鲜明,习惯性半跪在父亲的膝下,眉目稚气却英朗。丁木梁注视着这样的儿子,依稀在他身上看到了年轻时候自己的影子,心中越发欣慰开怀。许是他伤势沉重、思虑过甚,难免情绪浮动多些,每每面对幼子,不掩那份怜爱与忧虑。
“我实在是担心,这都几日了,你师兄那边怎么半点动静都没有?”丁木梁皱着眉头,心头涌上阵阵不安,“以你师兄和白少侠的身手,不管是否对西夏太子下手,如今也该传出消息来了吧……”
如此音讯全无,才最叫人焦虑。
丁木梁不由暗忖:真希望他们不要去刺杀太子宁明,毕竟太危险了……
“爹爹放心,我师兄和那白耗子不是寻常人,既然应了,断无做不好的道理。”丁兆蕙静静地注视着父亲的伤口,少年眼中微微含泪,只轻轻说了一句。
这一霎间他还是那个满心依恋的小小少年,天真无伤,只把父亲当做心中唯一的英雄。
他牵住丁木梁粗糙宽厚的手掌,仰起脸全神贯注地看他英勇受伤的父亲……受伤的英雄依然是勇敢的英雄,只要西北烽烟燃起,丁木梁还会化身为一缕战魂,带领他的将士冲杀在最前面的地方,抛洒热血,保家卫国。
丁兆蕙感到骄傲又心酸,少年握住父亲的手,脸上露出哀恳般的神色:“爹爹,您歇一会儿吧,别再操心了。我师兄是个无所不能的人,我知道他的,您相信我。明日就是第七天了,只要再守住一天,延州的危难立时可解。爹爹……”他的声音顿了顿,又坚定地响起在丁木梁的耳畔,“爹爹,让兆蕙代你出战吧。”
带伤而战,他怕最后纵然延州保住了,爹爹的身子也受不住。
丁木梁的胸口和肩胛都曾中过一箭,尤其是肩胛那一箭险些穿透锁骨!连日来的激战令人疲倦不堪,李元昊片刻不肯停歇,日日换人轮番进攻,如此熬下去,得不到休息的爹爹伤势只会越拖越重……
丁兆蕙认认真真地看着他的父亲,向他请求道:“爹爹,明日若再有人挑衅,请让兆蕙代您出战。”
丁木梁怔了一下,随即低声地笑了,男人伸出粗糙的手掌摸了摸爱子的头顶,声音低沉含笑:“傻孩子。”
“爹爹!”丁兆蕙着急了,“您不相信我么?”
丁木梁摇了摇头:“你是爹爹的孩子,爹爹怎会不信你?”男人喟叹一声,“兆蕙,男儿入沙场,纵然马革裹尸还也是寻常。你还是个孩子,照顾好自己,别为爹爹担心。爹爹没事,这些年与西夏人周旋多少次了,当年的辽人我们尚且不怕,更何况是西夏。”
话至尾声,语气中暗含名将的骄傲。
似是觉得语气太铿锵冷硬了些,丁木梁又放软了语调,笑道:“爹爹累了,要歇一会儿。晚间也要注意,西夏人素来狡诈,要当心他们前来偷袭。兆蕙,夜间巡防之事,爹爹就交给你了,别让爹爹失望。”
“爹爹只管放心休息,交给孩儿便是。”他爹爹实在是太累了……丁兆蕙眼眶一红。
这孩子当真不再劝解什么了。
连续六日的苦战,次次伤亡惨重,令延州城内士气低迷。当第七天的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丁木梁早已睁开了眼睛。
第七天了。
应有深雪欲来,拼却最后一战。
从延州城墙头望过去,李元昊兵临城下……密密麻麻的西夏士兵整齐肃然,甲胄鲜明,马儿昂着头,马背的人像枪戟一样地稳稳坐着,不动如山,面容冷峻依旧。
天色阴沉,铁云翻卷,沙风刺骨,旌旗猎猎。
范雍居高临下,眉宇皱得死紧,他沉默了半晌,注视着城下的异族国主和他的王旗,他的军队,嗓音略带沙哑:“丁将军,今日可是背水一战,将军可有把握?”
连日疲战,从无一胜,今日若败了,这延州……便要丢了。
范雍面沉如水。
丁木梁看了看天色,心下稍安:“范大人,看这天象,我们盼了很久的风雪就快来了,只希望这是一场漫天大雪才好……西夏十万大军,粮草定然不济,此刻恐怕他们也急着攻下延州补给粮草,休整兵马。我们若能撑得住今日,大雪连下数日,西夏必退。”
延州好歹是西北要塞,储备颇丰,紧闭城门与西夏对峙,总归是比李元昊多些优势。
范雍焦躁地来回踱步道:“也就是说延州生死只关乎于天象了?简直是笑话!这风雪天象岂有人力可靠?若它不下,或是不连下个数日,延州岂非还是要落入西夏人手中?”说到此处,范雍脸上已有怒色,“那王仲宝带着两千人马奇袭西夏兴庆府,怎的至今尚无好消息传来,莫非他出师不利?”
“范大人稍安勿躁……”丁木梁微微蹙眉,“王将军定是有所打算,两军交战,消息阻塞,也许今日便可传回消息。”
“但愿如此。”范雍长出一口气,眉宇间难耐郁燥之色。
正此时,西夏阵前隐有骚动,丁木梁目光一凛。
丁兆蕙匆匆上得城楼,急切地道:“爹爹,李元昊正准备攻城了!这一次与前些天大不相同,我看李元昊是想命人撞城门。”
城下西夏军阵型迅速变换,步兵与骑兵交错,一排排的弓箭手与装着抛石机关的战车森然而立。
显然,摸清了延州的情况之后,这次李元昊是要动真格的了。
丁木梁再顾不得与范雍周旋,匆匆一抱拳告退,带着儿子去城门迎战。此时此刻,范雍不能计较什么礼数,他立在城墙头观战,眉峰拧成乱山,胸中一片慌乱。没多时便闻得战鼓擂动,气势撼山,正是西夏军队进攻的命令。
“范大人,城墙危险,请先回帐中等候消息。”
“尔等务必全力守城。”
“末将等誓死守城,请大人放心!”
范雍一介文人,真见了战场厮杀,宛如修罗地狱的场景,心中惊骇惶然。他身份贵重,不胜甲胄,留在墙头观战只会碍手碍脚,反而耽误战事。因此守城的将士不愿他在此添乱,便婉转相劝,将他送回营帐中去。
幸而范雍确实贪生怕死,一时恐惧也料不到此等人心机变。
如今躲也不成,避也不成,唯有迎敌方为上策。丁木梁与丁兆蕙把守城门,力拒西夏精兵,两兵激战,血肉横飞,甫一短兵相接,便是惨烈之极的呐喊厮杀。
箭阵如雨,乱石纷飞!
西夏兵士悍然来袭,宋人兵弱,顷刻间,这延州广袤无垠的沙地上已是血流成河。尘土染血,阴风吹沙,荒枯硬瘦的丘壑颜色漠然难图,脚下是累累的尸体,越积越多。
许是知道此番一战乃事关延州生死存亡,亦与自家性命息息相关,最后反而激起了延州守城士兵的悍勇之气,人人不畏死,拼命厮杀,一时竟也士气大涨,堪堪与西夏大军拼了个你死我活,不相上下。
“朕还当延州已乱如散沙了,没想到还有死战之勇……”端坐马背上的李元昊一身戎装,男人扬着马鞭,目光冷峻地注视着延州城,“看来是我们小看这些汉人了。”
“陛下,不过是蝼蚁垂死挣扎。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撑不住多久的。”说话的人乃西夏皇后的亲兄,西夏太子宁明的亲舅舅,横山大王野利旺荣,“现在不过是第一轮罢了,只是道开胃菜,不急。”
李元昊望了望天色,鹰隼般的眉目阴鸷异常:“旺荣,你看天象。”
野利旺荣多年征战沙场,自然懂得李元昊的忧心,顺着他的意思问道:“陛下是担心风雪?”
“对,一旦风雪来了,我们就被动了。”李元昊点头,“延州不能围起来慢慢打,要速战速决,之前小瞧了他们,延州防得死紧。如今已经摸清楚了延州的情形,打击了他的士气,便不要耽误,命兵士强攻,成败在此一日!谁能打开延州城门,朕必有重赏!”
野利旺荣应了一声“是”,只道:“陛下放心,今日一日之内,延州城必能克。”
“好!朕信你!”
君臣二人尚端坐阵前观战,李元昊突然目光一凝,注视着阵前的某一处:“旺荣,你再看那人……”
野利旺荣疑惑,他顺着李元昊的目光追随过去——
两军的战场中不知何时多了两个人,竟未着甲胄,俱是一身驼色衣衫,手持□□背立,寸步不离,两杆□□横扫阵前,所到之处,西夏兵士纷纷倒地,血雾弥散!
“那两人是何人?”野利旺荣声音一沉,“未着甲胄,分明不是军中之人!”
延州何时有了如此勇士?
李元昊目中有激赏之色,更多的却是泛滥开来的杀意:“我听闻延州守将丁木梁有个幼子前来延州相助,是中原武林的高手,莫非是丁家那个少年?”
眼见那二人杀敌太悍勇,他们身边的西夏兵士已有怯战之意,野利旺荣抽出自己的大刀,策马而去:“陛下稍候,末将先去取那两个人头,再来禀报陛下!驾!”
“你当心。”
野利旺荣冲入阵中,一路大刀挥舞,便有无数汉人兵士在他刀下做了亡魂。他却不顾,只策马朝那素衫的二人奔去,誓要先取其性命!
马儿肖主,踢踏飞奔穿过尸山血海,嘶鸣高昂,未入阵中已有战意!待将到近前,野利旺荣也不废话,举刀一式横劈,大巧若拙,力重千钧,朝着那两人中的一个头颅砍去!
“玉堂小心。”
“来得正好,五爷正愁没机会让春冰醒一醒呢!”
南边汉人的声音温润柔和,低沉中含着一丝曲歌般软糯的音腔,像雪山流淌下来泉水,春冰面上浮动着雪莲花瓣,悦耳动人。
野利旺荣晓通汉话,自然听懂了那语气中的讥诮轻蔑之意,心头震怒,面上却越发沉稳,并不多言,专心致志要取那两个汉人的性命。
他甚有自信,只觉得马背上这一刀下去,力道、角度、位置都无可闪避,锋芒难攫!
哪知被刀光笼罩着的青年俊美如天神的面容上露出淡淡一丝笑意,他笑起来也是天山雪一样的美丽冰寒,让野利旺荣不自觉心头一凛。
“展昭,为我掠阵!”
“放心,你战你的就是,腾地方的事儿交给我。”
生死阴阳不过一瞬之间,战场上杀声震天,却有一个弹指间,让野利旺荣恍惚间似见家乡雪山神光……
像天光亮时第一缕晨曦照耀在欲化未化的长川春冰之上,薄柔的光泽在透明的冰面上离合辗转,形成一缕缕锦瑟般的丝弦,浮动着,飘摇着,歌出中天月和雪山莲的轻盈皎洁。
那是多么美丽的光啊……
“五爷今天就教教你这西夏蛮子,什么人才配用刀。”
年轻人低沉慵懒的嗓音如瑶台仙音,他的动作太迅疾,比雄鹰振翅的速度还要凛冽……野利旺荣甚至来不及眨眼,便看到那件驼色大氅在沙海的风中翻飞,像飞鸟的翅膀一样鼓风而展,他就那么漫不经心地抽出了自己的刀,闪耀着像神迹一样的光芒——
萤火岂敢与日月争辉!
春冰寒透。
有一种冷白如电的锋芒激荡开去。那刀光比使刀的人还美还烈!锋芒过处,他的刀意犹如实质般割裂空气,伴随着他沛然莫能御的至纯至阳内劲江海般奔腾而出,一泻千里,毫无保留!他的丝发随风飞扬,衣袂飘荡,沃野千里,兵戈如沸,只这一刀便足风流天下!
似乎只是很短的一瞬间,又似乎是很漫长的一生……
待野利旺荣回过神来时,他的锁骨至胸腔处慢慢有什么在流动。好半晌之后,剧痛袭来,他才意识到……那原来是自己的血。
“你……你究竟是何人?”
野利旺荣不愧是征战多年的一代西夏名将,如此重伤之下竟还能勉力在马背上支撑着,有血迹顺着他的手臂流淌过刀身,在无声无息地没入黄沙之中,再与无数汉人、西夏人的血一样干涸掉。
热血性命,将军与兵士,何曾有过不同?
“野利将军!”
“快!扶将军回营帐!”
白玉堂见他苍白着面容还能保持镇静,没被自己这一刀“风流天下”吓破胆子,心中倒也有几分叹赏。
好歹是条汉子,听那帮西夏兵哇啦哇啦一阵喊,听起来似乎还是个大将军?
不过现下白玉堂是真没空理会他。
“玉堂,可还好?”
白玉堂泄了真气,脚下一点,触到坚实的黄沙地面,回头伸手摸着展昭的脸灿然一笑:“五爷能不好么?倒是你这呆猫,为五爷掠阵,与这些蛮子兵士纠缠,可手软了?”
视线随意掠过,果然层层叠叠围上来不少西夏兵,如今已做了一缕佛前魂。
展昭微微侧头,避开了白玉堂亲昵的动作,声音里有些无奈,更多却是纵容。他手中红缨□□竖立,云山玉树般淡然一笑:“不曾,再战亦可。”
“恼啦?我跟你闹着玩儿的。”
白玉堂被他躲开,盈盈一笑,春冰凛然之气褪去,依旧是桃花容色:“莫在此多纠缠,你我还是去办正事为先。”
“好。”
简单说罢,他二人不理会身后这群西夏兵,野利旺荣重伤之下被众兵拥着护送回去,再想要追究二人名姓,亦是有心无力。
只隐约听的……
这二人,一个唤对方“玉堂”,一个唤对方“展昭”。
“师兄!”丁兆蕙远远望见了,就对父亲展颜一笑,“爹爹,是我师兄和白五哥一起回来啦。他二人既然一起回来了,西夏那边定是功成!”
丁木梁见那二人并肩淡笑的模样,似无心事,料想必有底气,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展昭和白玉堂提气一跃,身如鲲鹏展翼,踩在不知是汉人还是西夏人的肩头,几个起落便穿过了混乱的战场,落到了城门边丁家父子的面前。
“师叔,小师弟。”
“丁将军。”
丁木梁心中一喜:“你二人如何?可有负伤?西夏一行可还顺利?西夏太子可杀了?”他问的急切,却将二人安危置于国事之前,长辈慈心显而易见。
展昭感动,只笑道:“师叔放心。”
他知道此刻情势危急,不容畅叙,便急忙说道:“师叔,您现在命延州士兵都归来守城,莫与西夏兵纠缠!”
丁木梁性甚果断,问也不问,直接下了军令。
西夏这边因野利旺荣身负重伤,李元昊一时惊怒,见延州守城之人潮水般向城内退去,此刻并未命人追赶。
穷寇莫追,下轮再战便是。
“命人速速去探,究竟是何人伤了野利将军!”李元昊脸色阴鸷,眸子里烧起熊熊的怒火,昔日冷峻荡然无存,整个人暴怒异常。
他性子本就喜怒无常,冷峻从容不过是表象而已。
随行的军医在他的怒火下,战战兢兢地为野利旺荣看着伤势。那被喝命的人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出了营帐,明明雪前风寒,却被生生吓出一身冷汗。
李元昊一脚踢碎了桌案,愤怒异常,口中用西夏语大声地咒骂着!然而没过多久,令李元昊更加失控的事情发生了。
……
风沙中驼铃声寂寞如无涯之长生。
两军终复重又对垒,重整旗鼓之后,各自按兵不动。城墙上的宋军和城下的西夏诸人俱静默无声,双方的目光绵延朝一个方向,偌大的战场空空荡荡,一时竟鸦雀无声,只有盘旋呼啸的凛风不断在耳畔徘徊。
黄沙蔽日,驼铃清脆地响动。
高高瘦瘦的骆驼不疾不徐地朝前走,似乎丝毫未曾受到两军杀气的影响,大大的眼睛湿润苍凉,驼背上坐着的少年一身素衣如雪,伶仃单薄如飞烟。
李元昊死死地盯着那个少年,眼中涌动着莫名的杀意和憎恨之色!
驼铃声越来越清楚,黄沙之中的人与骆驼也越来越清晰。那牵着骆驼缓步徐行的人,一身风神如寒鸦春雪,灰色道袍朴素,衣角染了沙尘,头上戴着竹编的斗笠,风帽垂下来,看不见脸,只看得见那修长莹润如玉的手指与脖颈间圆润的一串檀木珠项链。
却是展昭和丁兆蕙初时在那小镇遇见的那位道人。
风沙呜咽,那道人牵着骆驼穿行沙地之中,他的身侧还跟着一位身穿灰蓝色道袍的年轻人。在三人的身后,是一行约莫数百人的队伍,整齐划一地跟随而来,队伍的旁边是骑着战马的将军,旌旗猎猎翻卷,“宋”旗飘扬——正是王仲宝一行人,想来是为护送他们回来。
眼见着那道人牵着骆驼走到了延州城门外,忽然顿住,转身面对着李元昊的军队,看不清面容,隐约感觉到那是一个极淡静的人,身形消瘦,似乎并不年轻。
骆驼背上的少年低垂着眉眼,用西夏语冲李元昊低低唤了一声。
城墙上的丁木梁没那么好的耳力,虽听得懂些西夏语,却也是无济于事,只能转头望向展昭:“你四哥身边那两位是何人?”
白玉堂极亲昵地凑到了展昭的耳畔,将那句西夏语转述为汉语给展昭听。
展昭微微一笑,点点头对丁木梁说道:“那位大师身份特殊,此时不便解释,请师叔见谅。他身侧的人那骆驼背上的少年,乃是西夏太子宁明。”
“师兄,你们没杀他?”丁兆蕙好奇地望下望,“这位太子殿下倒是很小,你们抓了他?”
“人家比你小不了多少,自己都是孩子,倒是嫌别人小了。”白玉堂懒洋洋地瞥了一眼丁兆蕙,随口道:“算我们抓了半个他吧。”
丁兆蕙奇道:“什么叫做抓了半个他?”
这话好生古怪。
白玉堂没什么耐性地望了展昭一眼,手臂不动声色地蹭了蹭他的,神态很是慵懒亲密:“呆猫,自己跟你小师弟说,爷不讲。”
丁木梁一心都在阵前局势上,故而没什么心思留意他们。丁兆蕙却是少年心性,见师兄回来,心中便似有了天大的倚仗,笃定今日延州定然无事——有他师兄在,要塌的天也能被那宽厚的肩膀扛起来,丁兆蕙从不疑他师兄的本事。
尽管这种信赖与依恋十分稚气盲目,却是自小养成的脾气,一时半会儿难改。
丁兆蕙略带好奇和疑惑地瞅着那两人。
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情,怎么感觉这次师兄回来之后,与白老鼠亲近了许多……此前在永坪寨的时候,他二人明明还总是闹别扭——当然,闹别扭的人自然不会是他那个温柔可亲的师兄,而是那个小心眼儿的白玉堂。
“在兴庆府时,我们本要抓他,四哥连计划都想好了,可那位大师比我们快了一步。”展昭言简意赅地对自家小师弟说,语调温和,眼眸还注视着城墙下的人影身上,“西夏太子宁明外出去道观拜访道人,我们去的时候,那位大师恰好也在场……”
原来当日展白二人不想杀太子宁明,只好退而求其次,希望能活捉宁明,带到阵前,以此作为交换,逼迫李元昊退兵——那个男人再残酷嗜杀,总不会连自己的太子都不在意吧……
与王仲宝商量之后,将军也赞同。他率精兵去偷袭西夏粮仓,为二人声东击西,这位太子殿下不知是太天真还是太抑郁,竟只带了一队人护卫,就去了一家常去的道观拜访云隐归来的道人——蒋平说过,那太子宁明是个笃信道教的少年。
按照蒋平的计策,展昭和白玉堂一路跟着太子。蒋平所言,最好能在路上伺机活捉太子宁明,但绝不能贸然出手,毕竟他们是要活着带人回到延州的。若是不能,也不妨事,待到了道观,四爷自有妙计对付太子——他也不是白在这兴庆府待了好几天。
太子所带的护卫队人数虽少,尽出精锐,且这西夏都城尽是仿照的东京城,街宽道直,一派方正,难以躲藏,若是强拿人,也不是不行,只是展昭和白玉堂无法全身而退,这是蒋平万万不许的。
待一路跟到了道观,蒋平比他们还先到,只命展昭和白玉堂寻了隐秘处藏身,自己扮作了随侍的道人,跟在一位大师身后,暗中示意两个弟弟看他的眼色行事。
道观清幽,因太子前来,百姓皆避,一时空寂无闲杂人。展昭和白玉堂之前便听蒋平说起,今日有位隐士前来此观,为太子讲经。据说那位大师是此处方丈之旧友,如闲云野鹤般难觅踪迹,难得前来,还是方丈特意相邀。太子是虔诚之人,按照方丈的嘱咐,只带了数人而来,白衣素冠,秀如白鹤。
待几人在静室中坐下,那位大师取下头上斗笠,展昭忍不住露出了极为惊讶的神色——那大师不是别人,正是展昭与丁兆蕙当日所遇到的道人。
蒋平却不知道他二人早已见过,而展昭更不知为何四哥可以轻易扮作那人的侍从——要知道,依展昭当日之判断,这位大师深藏不露,武功不在他之下,以四哥的身手,完全不是那位大师的对手。
这一变故出乎展昭意料之外,饶是一向从容稳重,这时候展昭也不禁着急起来。他连忙回头,用力握了一下白玉堂的手。
白玉堂会意,在他掌心开始写字。
“怎么啦?”
“我见过那位大师,当日在永坪寨,出城探查时。”
白玉堂也是一惊,立即又问:“可信否?”
展昭怔了一下,眉头不由得蹙起,他想到当日景色,那道人如兰似玉的风神,善意的指点,委实不像是个奸邪之人。
更重要的是……
“汉人。”
掌间写字不易,因此两人都选择最简单的词汇表达意思。白玉堂辨认出这两个字,凝视着展昭的双眼,二人的双手依旧紧握,却没有再给彼此写字了。
汉人这二字,代表着什么?
白玉堂当机立断,也用力握了一下展昭的手,写下两个字:“信,等。”
展昭见他与自己一样想法,心中更安定些。二人不再交流,转头一起目不转睛地望着下方的静室——他二人藏身于一株百年梧桐木上,此树到如今依旧枝叶繁茂,十分难得,给了白展二人隐蔽的好机会。
静室开了天窗,今日有雪,那几人也不怕冷,掀起了厚厚的帘子。太子宁明的护卫队成弧形守在他身畔,这个距离,便是有人偷袭,以他们护卫队的身手,也足以为太子抵挡一切危险。
幸而白展二人武功高强,散吐息于朔风中,凝神聚气,可将静室中对话一一听清。
蒋平神态宁静,为几人执壶煮茶。
听方丈称呼那位大师为“扶风”,展昭这才始知道人的道号。展昭细细看去,观其人面容,约莫有五旬年纪,实在不年轻了,然而其人风神如玉,精气完足,无衰朽之相,矍铄非常,唇纹含笑,令人心生亲近。
方丈、扶风大师与太子宁明三人对坐,开始谈经论道。展昭自幼学习佛法,对道法不甚精通,白玉堂因学八卦阵法,难免要接触些《易经》之类的术数,还能听懂一二。但静室中三人常年浸淫其中,各有造诣,非寻常道人能比,只听了小半个时辰,便连白玉堂也听得云里雾里起来,倒是一旁煮茶的蒋平,脸上神色宁静,似听得极入心。
白玉堂暗叫一声“糟糕”。
他与四哥常年行走江湖,在外闯荡,大哥大嫂特意对他耳提面命,告诉他千万多看着些四哥,莫叫他沉迷道术,将来若真个一心出家,那叫哥哥嫂嫂向何处哭去。
白玉堂大嫂是泼辣女子,只扬眉道:“我才不管谁崇道法,天下人怎么敬仰,总之要出家,旁人家兄弟只管去,我家兄弟,不许!”
这话白玉堂不敢不听,不能不听。
如今他见了这番景象,先将正事儿暂时丢开,只凝视着自己四哥。但四爷认真起来,一派淡静无为之态,便是与他相处多年的白玉堂,也不能完全窥见四哥心中所想。
这一方天地,人人心中都有隐衷与秘密,与冬雪同寂。两轮茶水煮过,幽幽的兰香如游丝飞絮,与清茶的烟气一道缭绕,细密薄脆。
展昭与白玉堂隔得远,都不免有些恍惚,漆黑清亮的一双眼长睫如寒鸦尾羽,颤了颤,似有无限倦意,如潮水涌来。
白玉堂猛地回神!
恰此时展昭也蓦然惊醒,两人不约而同地立即握住了对方的手,在对方手腕脉络处聚了真气一顿狠掐,各自回神!
白玉堂忙从百宝囊中摸出两粒药丸,不管自己,先就近往展昭口中一塞,眼见那呆猫反应迟钝了些,舌尖一卷,傻乎乎就咽下去了,不由失笑。
随即他自己也拈了剩下那一粒药丸吞下,再与展昭同观静室。
这药性好生厉害!
只是……
这不是蒋平准备的迷药——销魂香没有这等可怖的效力,他二人离得如此之远,功力如此之深,竟也受到了影响,且几乎毫无察觉。
这似乎不是迷药?
白玉堂和展昭面面相觑,实在难以判断,若论药草,他二人都不是行家,得白玉堂大嫂或是二哥来才行。
再有一盏茶的功夫,那静室的护卫队忽然一同栽倒,连同西夏太子,通通陷入了一场甜梦中,无知无觉。
好厉害的手段!
展昭凝眉,忽在白玉堂掌心间写道:“四哥为何无事?”
白玉堂也不明白,只问:“莫非四哥与扶风大师相识?”
他二人正无声交谈,忽听下方静室中,那扶风道人低沉一笑:“都下来吧,同为一事,茫茫人海,也算缘分。”
蒋平遂大大方方地冲树上的两人比了个手势,将白玉堂与展昭唤了起来。
方丈起身,冲扶风大师一拜,又望了望太子宁明清秀无辜的脸,叹道:“太子虽是西夏人,却心地善良,从不伤人,还望王……大师莫伤他性命。”他虽是汉人,却隐居西夏二十余年,与野利家渊源极深,也是看着太子宁明长大的,对这个孩子感情很深。只是眼前这位扶风大师身份不同,方丈再是怜惜宁明,也不能不遵从扶风的意愿。
此间种种,牵涉太多前尘往事,便是他们,也不能轻易说出口了。
旧日如梦,要从何处说起?倒不如勘破了去。
扶风温和地看着方丈,摇头道:“你明白,能伤他性命的人,并非是我。”他见方丈神色恍惚,便喟叹一声:“罢了,我保证,绝不伤他性命就是。”
“我也只能帮你到这个份上了,出城时当心些。”
“放心。”
方丈一怔,呢喃一句:“当日我见你和志愿大师,还倒是你们都放下了……”说罢,他神色间悲愁交加,又长叹一声,竟这么抽身走了。
“四哥,这是怎么回事?”白玉堂耐不住性子,率先问了出来。这里的事情着实有些稀奇,由不得人不疑惑。
蒋平叹道:“你们问他,我在天风观中遇到他,本以为是我利用了他,没想到倒是大师先看透了我的来历和用意。”
原来他初入西夏,先找道观落脚。路上遇见这位扶风大师,心生亲切,又同为汉人,见他风姿不同,便上前攀谈。
四爷是聪明人,看人眼光忒准,这一试探,便问出来了道人身份不同,是应邀前来为太子讲经的。
当然,蒋平并未全信,只在心中做了估量。他十分自来熟,与道人互称道友,一同到天风观落脚。
那天风观小而奇巧,原就是当年扶风大师友人所建造。
再后来,二人各自忙碌,几日未碰面,直到展白二人的到来,蒋平便想到了跟随扶风大师前来见太子,伺机下手。他也准备了迷药之类的东西,但太子的护卫队搜身甚严,蒋平不敢冒险,只好盼展昭与白玉堂仗着过人的身手,再作打算。
哪知道这位扶风大师……
竟如此深藏不露。
展昭闻了闻静室中残留的余香,凝目向扶风大师:“是茶水的烟气与你道袍上的香气混合产生的作用吧?”
扶风微微一笑:“你这孩子倒是细心,不过……不止,还有檀香和庭院中的羽衣草。”
白玉堂挑眉问:“能混合成迷药?”
扶风摇头笑道:“并非迷药,只是凝神静气安眠之物,我衣衫上的香气与茶水的烟气,会使这作用更加明显些罢了。”
他说得轻巧,但这等神奇之物,也难得他能寻来。
白玉堂点了点头——难怪大嫂给的提神丹这么有效,原来并非什么厉害的迷药,不过是药理相生相克罢了。
这才躲过了护卫队的搜查。
“这药效不能持久,若有事日后再问,现在各位不如想法子,早先将太子带回延州去吧。”扶风大师见他们还有话要问,又自觉地停下,不由含笑,“其他的,路上我会与各位解释的,先走吧。”
设计迷晕太子和他的侍从,不过是第一步罢了,且是最简单的一步,该如何将这位敌国太子顺利地带出兴庆府,才是最为难也最重要的事情。
那么……
谁来背这位太子呢?
蒋平小眼睛一眯,看了看白玉堂——他的五兄弟抬头望天,展昭于是很自觉地将那位纤瘦的少年太子背起,几人悄悄回到道观,将太子稍作易容,换了装扮,就由扶风大师与蒋平带着他蒙混出城,至于展昭和白玉堂,自然有他们的路子——
武艺高强,请自行翻墙。
显然那位扶风大师早有安排,是以一切事情办得妥当。他们将太子扮作了小道童,只托言道童有疾,要出城瞧病。扶风大师西夏语说得流利,气度从容,言词坦然,丝毫不怯,守城的兵士见他不似常人,一身的道骨仙风,倒也不敢多加为难。
但诚如大师所言,药效并不持久,很快太子遭人挟持的消息已传入禁宫,野利皇后震怒,派人一路追堵,吩咐立即守牢城门。原本蒋平他们就快要混出城了,宫中消息一传来,兵士们立时起疑,即可就要关闭城门,细细查问,毕竟太子失踪何等大事,绝不可放松一丝一毫。
眼见着城门即将关闭,他们自己翻墙倒是无碍,带着个昏迷不醒的敌国太子就有些麻烦了,何况还要面对如此惊天动地的阵仗呢。
这下翻了墙也跑不了……
白玉堂和展昭对视一眼,心中瞬间就有了决断。二人倏然出手,展昭与白玉堂各自一掌劈昏了守城的两个兵士,顿时在出城的百姓间引起了骚乱。展昭赶紧冲蒋平使了个眼色,蒋平会意,连忙背着太子,拉着扶风假装成惊慌的百姓,趁乱混出了兴庆府。
白展二人有意为他们拖延时间,索性闹了个大动静,纷纷亮了兵刃,连番血战,且战且退,从城门口一路打到了城外五里处。
这不是能容人耍弄机巧的地方,全看手底下功夫如何。幸而展昭和白玉堂配合默契,一路引着追兵向另外的方向逃去,中途唤来了自己的神驹宝马,仗着独行自由,渐渐甩脱了追兵。
“所以为何最后是你们先到的延州?”
丁兆蕙听到此处,不由诧异道。
展昭笑道:“王将军奇袭成功,带人追了上来。我们本是要一起回来的,只是扶风大师带着西夏太子,所以不比我们的脚程,王将军不欲延州城中的师叔担心,嘱咐我二人先行一步,将太子被捉一事告知师叔,请师叔莫要气馁。我与玉堂听到战鼓声,故而先来一步。”
若没有王仲宝一行人的相助,也许他们也能自行脱困,但绝不可能及时带着西夏太子赶回延州城了。
也是天意相助。
“原来如此。”
这才有了先前白展二人联手抗敌,最后白玉堂一刀险些要了野利旺荣性命之事。
丁兆蕙听了展昭的解释也不过多追问,只感慨了一句:“我就说,那位大师不是个寻常人。师兄,我那日前来延州时,在路上还遇到了那位大师。他跟我说,延州今天会下雪,与爹爹的想法是一样的。”
展昭和白玉堂不约而同地抬头望天,又低下头默契地对视,笑了一下。
展昭点头说道:“没错,看这天色,大雪只在眨眼之间了。”
空气中已零星有些雪意。
城下的人已经谈了片刻,那声音不高不低,丁木梁一句也听不清楚,只能继续问展昭:“他们说了什么?”
这回展昭自己主动凑到了白玉堂的身旁,脑袋一歪靠近他的肩头,一双沉静清湛的眼睛含笑望着白玉堂。
以他的功夫,听见那两人说话不难,就是这西夏语有些难听懂。
白玉堂眉目风流,唇角笑意略带狡黠。
他就是故意不说,好引展昭靠近来问他,这点小心思,原是很孩子气,只是展昭自己也纵容得紧。这一双人愿打愿挨,旁人瞧着就只剩下一股子不分彼此的亲热劲儿了。
展昭听侧着头听白玉堂低声笑语几句,对丁木梁说道:“他们在谈退兵的事情,扶风大师要求李元昊今日必须退兵,否则这太子殿下就永留我们宋土吧。”
“那道人胆色颇壮,他身手如何?”丁木梁微微蹙眉,“展昭,他到底是何人?”
此人来历不明,行事诡秘,很难令人放心。但看他独身立于阵前,从容应对,想必心中自有底气,不是寻常人。
更何况听展昭所言,此人是为保护宋土而来,不应疑他。
展昭的手按在丁木梁的肩膀上,安慰道:“师叔放心,他是宋人,这赵宋江山与他干系太大,他断不会玩笑视之。此人身份贵重,又是前辈高人,身手不是我与玉堂能比的,纵然是千军万马里走一回,他若要走,谁也难不住他。况且太子宁明在他手中,李元昊投鼠忌器,不敢伤他。”
这般解释起来,众人只觉得更好奇那道人的身份了。
城墙头上宋军诸人言笑晏晏,脸上难得有了轻松之态,然而城下父子相对,气氛却如滴水成冰,寒意透骨。
宁明望着坐在马背上的父亲,纤柔眼睫似蝶翼低垂,心中怆然而惶惶难安。
父亲不会原谅他的……
李元昊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僧人和自己的太子,眼神冷硬如铁,紧握着缰绳马鞭的双手因为太过用力,手背上青筋虬曲,异常骇人。
那道人西夏语说的极为流利,声腔却是北地口音,李元昊自然听不出来什么,白玉堂与展昭身为宋人,又走南闯北惯了,阅人无数,自然听得出来那是纯正的汴京声腔。
每一个字低而珍重地吐露,仿佛暖阳和风掠过白瓷,铿然清脆却很柔和。
太子宁明恍恍惚惚地听……
这场短暂的交谈在宁明的脑海中却如一生般漫长……他只觉得过了好久,西北的烈风拂过鬓发,清寒煞人。
其实不过盏茶的功夫而已,道人的声音低沉含笑,宁明听得不分明。
依稀是一句“侵我宋土者,必诛至白骨”……
李元昊浑身散发出冻人欲僵的冰寒气息,人人皆知国主此刻恨之欲狂,多时霸业如今一朝溃退,功败垂成,如何能不恨?
最恨的却是他的太子竟是如此不成器的废物!安坐兴庆还能被敌人掳来当做要挟他的筹码!
他虽不太中意这个长子,然而宁明是野利皇后的孩子,他的两位舅舅俱是西夏忠臣,戎马威武,手握重兵,野利家族势力庞大,这太子是万万换不得的。
天□□雪,阴风阵阵,李元昊心中有数。
若只是大雪降落,或许还有转机。但如今先是天象坏他大业,后有长子如此不争气,这延州西夏注定是拿不下了……
李元昊怒吼着应承了退兵的要求,不等那僧人点头,李元昊猛地一甩手中长鞭,呼啸着割面的风声朝太子宁明席卷而去!
那鞭子极长,如毒蛇吐信,蜿蜒昂然向前,携裹着李元昊几欲催城的怒气——
城墙上丁兆蕙大骂道:“这李元昊想要反悔不成?”
说罢正想挽袖子去救,展昭却及时拉住了自己的小师弟,顺手揉揉他的脑袋:“小师弟,别任性。你看清楚,鞭子是冲着太子去的。”
白玉堂看得不顺眼,手臂从展昭的背后伸过去搂住他的肩,稍稍用力捏了捏展昭的肩膀,暗示和不满的意味极浓。展昭心知白玉堂素来看不惯他对小师弟宠溺太过的做派,不想招他火气,遂垂下手。
丁兆蕙心思都在城下的变故上,并没有意识到他们师兄弟之间有什么改变。
其余人更加不会在意。
想白展二人本就是一路同来西北,先前也是肝胆相照,彼此默契。如今冒险去了一趟兴庆府,大家听来不过三言两语毫无波澜,其中艰险只有他二人经历过,比旁人亲厚些也是人之常情,不足为怪。
是以这番亲昵之态,人人觉得理所当然。
城下果如展昭所言,李元昊那一鞭子确实是冲着自己的太子去的。鞭风凛然,那道人眉头一皱,暗道“这儿子是白捡来的不成”,如此凌厉狠辣的鞭法,这李元昊心狠手辣之名倒不是虚言。
道人望了太子宁明一眼,心中有些不忍,且有故友叮嘱在先,不由暗暗喟叹一声,便袍袖挥动,一股柔和的内力从宁明背后推去,为他化解了李元昊鞭中的戾气。
太子宁明一介文弱书生之躯,父亲鞭子来时他心中已怯,却毫无闪躲。
李元昊自然不可能真的气得要杀了自己的太子,何况还有那道人暗中相助,鞭身缠上了宁明的身子,一鞭子的作用也只是把宁明卷起。李元昊回手收力,便把儿子从道人身旁的骆驼背上卷到了自己的身边。
宁明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向着父亲横飞而去。
他心中充满莫名的悲伤恐惧,眼底隐约有泪,鞭子紧紧地缠着他,仿佛一条毒蛇要勒死他一般。天旋地转,如两重人间,宁明惶惑地睁开了眼睛。
恰此时飞雪迎落,西北雪花从无温柔,只有凛然狂放之意,簌簌有声,不过片刻天地已如愁云飞散,黄沙血色被覆盖一层淡淡的白。
宁明的双眼颤动着打开,云絮般的雪花六瓣形状优美,却冰冷嫣然地顿在他的长睫上,无声无息被体温融化,化为一行泪痕缓缓滴落脸颊,美丽而惊惧,像幼小无助的兽类,因为深浓的敬畏和恐惧而不敢有丝毫挣扎。
父亲的面容冷峻而扭曲,眼底闪动着地狱般冰冷的鬼火。
恍惚间似重见兴庆府那富丽堂皇的宫阙,他的母后立在暖阳花藤下,艳丽不似人间女子。母后的眼睛多么美丽……然而那双美丽的眼睛里没有温情,只有严厉和失望。
“宁明,你看的都是些什么书?纵然要看汉人的书,也该多看些兵法谋略的东西,道家之术怎可迷恋?”
“你看看你弟弟宁令哥,小小年纪骑射已是如此出众……”
“你身为西夏太子,如此软弱温文,怎配做陛下的太子,西夏的继承人?”
“那让宁令哥做这太子便是……”
“糊涂!宁明,不要让母后失望,更不要让陛下失望,你是西夏的太子,这一点绝无更改!这是上天为你定好的命数……”
曾经温柔执拗的少年也有不堪挣扎的时候,终归抗不过命数。
母后,您可知孩儿从来就不想做父王的太子,也不想做西夏的继承人,孩儿没有那个天分,也不想让父王和母后失望。
如有长生,宁明只愿山林放鹤,相伴云水,无尘无垢,无欲无求。
我并不想让你们失望的。
他知道……他生来便是要让父母失望的,母后是,父王看他亦是如此,这就是他不可逃避的命数。母后美丽严厉的眼眸与父王阴沉欲狂的神态奇异地重叠在眼前……
太子宁明惨然一笑,终是软弱不堪地闭上了眼。
而他的父亲——
李元昊长鞭遥指延州城,冷眼望着众人,最后盯着城楼以汉话一字一顿地道:“暂容尔等偷生!这延州城,朕,势在必得!”
“拔营!”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