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第十七章 人心翻覆最曲折(1 / 1)
第五日,李元昊终于派出了他最得意的铁鹞子军,下令强攻延州。
铁鹞子军是李元昊手中最精锐的骑兵,战马骁勇,盔甲精良,虽十队相加不过三千兵马,但这三千兵马对抗十倍之宋军,亦是绰绰有余,几无败绩。
“今日李元昊派出了多少人?”范雍皱着眉头问丁木梁。
丁木梁甲胄沉重,满面杀意,禀报道:“铁鹞子军三队共九百人,卫戍军共两千人。”也许是因为李元昊觉得延州不堪一击,他的铁鹞子军并没有全部出动。
那是李元昊最精锐的部队,想来也不舍得轻易全部出动。
范雍心下慌张,脸上的镇定之色就难以维持。他于军事谋略本就平庸,如今延州兵临城下,人手不足,李元昊又如此悍勇,便生怕延州撑不下去。
“这……丁将军今日带三千人马,领兵出战吧。”
“末将领命。”
范雍无奈长叹,他固然贪生怕死,可如今到了地步,却是骑虎难下。这延州由他坐镇,出了何事他必须一力承担,否则怎么都是个死字,朝廷定不会轻饶。这帐下将领,现在只有丁木梁能力出类拔萃,深得他信任,自然更加倚重。
“丁将军,”范雍念头一转,忽然笑道,“老夫听闻,令公子也在军中?”
丁木梁一愣,本就没想隐瞒什么,遂半跪着低头道:“是,幼子兆蕙昨日才到延州。如今局势不稳,延州处处危机四伏,末将便把他留在身边。昨日未曾禀明大人,是末将无礼,还请范大人责罚。”
虽是亲子,未经禀告便私自留人在营中,终究是不合规矩的。范雍若要为此责罚他,丁木梁无话可说。
范雍却摇摇头:“丁将军莫着急,丁少侠是你爱子,他私自前来留在营中虽不不合军中规矩,如今情形特殊,倒也无碍,事急从权罢了。”
说完他若有所思地望着丁木梁,亲自去扶起了丁木梁:“丁将军,听闻令公子乃江湖中人,自小跟随相国寺方丈习武,不知可是真的?”他军事谋略虽一窍不通,心思机变却是常人万不能及的。
丁木梁心头涌上不好的预感:“正是……范大人如此问,可是有何吩咐?”
范雍坦然道:“令公子既然师从相国寺方丈,想必武功高强。眼下延州危急,人人效命。丁少侠若是能为出众,老夫倒是有个不情之请。”
“……范大人请说。”
范雍被他深沉的目光一望,不由一顿,片刻之后还是若无其事地温和微笑:“如今李元昊已在阵前,西夏兵强猛如虎,延州兵弱,恐怕不能强撑持久。老夫想了许久,如今唯一之计,唯有剑走偏锋,杀了那李元昊,乱他军心,致使西夏群龙无首,方可以解延州之困!”
丁木梁心中苍凉喟叹。
他就知道范雍打的是这个主意……
坦白说,刺杀李元昊的想法丁木梁也有,他甚至曾悄悄派人出城过——就在李元昊围城的第二日,但这个决定却令他损失了五名心腹。那五人追随他已久,身经百战,也是习武出身,在军中身手相当了得,然而最终他们有去无回,尸骨无存。
李元昊手段之残忍,并非传言。
丁木梁心中清楚,刺杀李元昊一事千难万难,莫说是自己幼子兆蕙,便是他加上展昭再加上一个白玉堂,也极难做到。
更何况……
兆蕙比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略逊一筹,怎可能独自完成此事?
丁木梁从少年起性情就十分坚毅,为人处世极有章法。他情知此事不可为,便绝不会因为愚忠或害怕范雍权势而令爱子前去送死。
“范大人,实不相瞒……”丁木梁喟叹一声,随即不卑不亢地回绝,“刺杀李元昊一事,末将曾遣人行过,但这法子行不通。李元昊本人十分骁勇,且他是一国之主,帐下豪勇之士无数,对刺客防范极严。如今宋夏将军交战,李元昊更是谨慎,我派出去的人……连近身都不能便身先士卒了,此事断不可为。与其兵行险招,不如厉兵秣马,牢牢守住延州城。过几日西北必定有雪,王将军又深入兴庆府,到时或有转机。”
他如此干脆地拒绝,令范雍脸上微微变色。
“丁将军,老夫知道此事是强人所难,丁将军爱惜幼子,也是情有可原。”范雍面沉如水,“但此事为国为民,总该一试。令公子一身本事,既来了军营,若不效命,岂非辜负了他那一身武艺?”
话里隐隐威严,有逼迫之势。
丁木梁依然温和淡然,只说道:“末将自然爱惜幼子,但此事若有成功之机,末将也不会令幼子贪生怕死。只是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如此以卵击石,枉做牺牲,恕末将难以从命。”
即使他不是一个父亲,只是一个将军,也断不会让自己手下的士兵做无谓的牺牲。
兆蕙不仅是他的儿子,更是活生生一条性命。在丁木梁看来,幼子的性命便与帐下每一个兵士的性命一般珍贵。
是以他绝不会答应,当时那五人有去无回,已令丁木梁心中愧疚万分。
他不愿重蹈覆辙。
气氛已僵,范雍也不能再逼迫他,脸色便有些难看——眼下正是用人之际,他不能因为这种原因而惩处手下爱将。
“丁将军莫非不肯令丁少侠效命家国?”范雍似笑非笑地望他,话语间略显刻薄。
丁木梁仍是不恼,只沉静回答:“兆蕙武艺确实不错,今日末将出战,正要带着他一起,上阵杀敌。”
如此一来,范雍更是无话可说。
“如此甚好,你丁家父子有报国之心,老夫亦深感欣慰。”范雍听了这话,脸色缓了缓,又提起一事,“丁将军,王仲宝将军领兵入兴庆府,你觉得可有用?”
丁木梁一怔,似乎不太明白范雍为何提起此事。他心中疑惑,面上更加恭谨,只道:“王将军勇猛机敏,素有谋略,定能在兴庆府有所作为,扰乱李元昊的军心。”
范雍点头,负手缓缓在帐中走动:“王仲宝确实机敏,有勇有谋不下于你。我已接到消息,他们的人分批陆续潜入了兴庆府。”
丁木梁心中稍安:“王将军此去定然无事。”
范雍回过头,注视着丁木梁,淡淡说道:“我还听说,王将军帐下多了两位江湖侠士,为他驱遣。那二人武功高强,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侠义之士。一个姓白,一个姓展,那姓展的少侠还是范仲淹大人的侄儿。”
此言一出,如平地惊雷!
丁木梁心中惊诧万分,转念一想又觉得在情理之中。以范雍的为人和地位,有心探听这些事情自然不难。
范雍平庸的是军事,不是心计。
丁木梁又跪下道:“大人英明,确实如此。”
范雍见他神色如常,虽有惊讶却不慌张,心中难免一叹。这丁木梁委实是个名将的料子,处变不惊,行事有度,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过分为难他。
不管是为了朝廷,还是为了此刻面临的延州危急。
范雍一挥手,眉目隐有几分阴郁:“你起来吧,一会儿还要出战,不必跪了。老夫知道,那白展二人是你送去给王仲宝的,此事老夫不再追究。那二人身手过人,此番潜入兴庆府,老夫便给王仲宝下了一道命令。”
丁木梁眉心微蹙,没有说话。
范雍不等他问,便温和地笑道:“乱西夏军心势在必行,既然刺杀李元昊难以得手,那么换个人刺杀也是行得通的。”
他望着丁木梁,不放过自己爱将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语调平缓从容:“老夫命令王仲宝,此去兴庆府,务必让白展二人刺杀西夏太子宁明,若不能完成,提头来见!”
饶是丁木梁再镇定,此刻脸上也不禁骤然变了颜色。
刺杀西夏太子何等危险,他既是一国储君,兴庆府又是西夏国都,防范之严密只会比李元昊身边更谨慎,展昭和白玉堂要刺杀他,无异于以命相搏!
范雍下这等命令,是何居心!
丁木梁双拳倏然握紧,一时无言,眉头皱得死紧。
账内气氛森然,两人俱是无话可说。正在此时,帐外有人匆匆来报,说西夏军在城门前叫阵,请将军速速前去迎敌!
范雍顾不得其他,连忙挥手:“丁将军,快去。”
“……末将,遵命。”丁木梁一咬牙,只能将此事压下,先行去了。
待他背影消失在帐后,范雍的脸上才露出疲态。他之所以对王仲宝下如此军令,心中思量实在深沉。
范雍不知白展二人是否将那日救蒋平的情形如实告诉了丁木梁……当日被白玉堂在众军之前挟持,实在是他平生之耻,即便是白展二人未曾相告,丁木梁领兵驰援延州已有数日,难保军中无人向他说起此事。范雍虽能下令不许公然议论当日情形,可私下里兵士们未必不敢传——不管丁木梁知道不知道,此事都让范雍觉得格外难堪。
如何处置白展二人,遂成范雍心中郁结。
他自知道了展昭的身份,原本的愤恨便化为几分犹豫。原因无他,只为范仲淹此人。早年范仲淹知开封之时,展昭便跟随其左右,一直不离,全力护卫,汴梁中人人知展昭乃是范仲淹心爱的子侄,对展昭爱护有加。范雍早先也常在京中,自然有所听闻。
范仲淹入仕几年,宦海浮沉,屡遭风波,但朝堂同僚皆知他胸有岸谷,实乃惊世之才,官家虽气他“不识时务”,屡屡顶撞,但委实爱惜他才华。
范雍久历官场,眼光老辣,他知道范仲淹是不能轻易彻底开罪的人——那样的人中龙凤,起落不过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苦其心志,这大宋早晚有范仲淹站到巅峰之时。
这样的人,自己宁可忍一时之恨,也不能与他随意与他结下梁子。
有此顾虑,范雍不好对白展二人赶尽杀绝。但此事着实令他不甘心,恰好此刻丁木梁将白展二人送入了王仲宝的军中,给了范雍发挥的机会。
他故意送去那样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军令,心中便坦然了。
若坦言,范雍欣赏白展二人的身手,能入他府衙之中如入无人之境,来去纵横,其本领之高,令人叹服。此番白展二人若能顺利杀了西夏太子宁明,也算是解了延州之困,立下大功一件。若是不成,于范雍而言,亦是不痛不痒,毫无关联。
无论事情成或不成,白展二人或伤或死却是他能够料想到的结果。如果一来,若不能有益于家国,便能一解他心头之恨,且不会招致范仲淹的怨恨,范雍自然高兴。
为家国百死且不足惜,反是荣幸,正是男儿当所为。
范仲淹又有何可怨?
他与白展之间的仇隙报与不报,全看天意与那二人本事。
如此深沉心机,老谋深算……丁木梁不过是个忠勇将军,却是参不透的。他再怎么想,也只当做是范雍想公报私仇罢了。
城外兵戈相接,杀声震天,人人奋战,声嘶力竭。范雍独坐帐中,眼中神色半喜半忧。
延州城外血流成河,兴庆府内却依旧是太平繁华。
两地迥异,足令人唏嘘。
展昭和白玉堂奉命潜入之后,便先行去寻蒋平见面。两人沿着蒋平留下的记号一路找去,最后找到了……一所道观。
“四哥这是真心想出家啊……”展昭回过头,满脸佩服地望着白玉堂,“成天穿一身道袍就算了,他连落脚之地都喜欢选道观。”
白玉堂笑了一声,扬起眉头:“四哥他嘛,一年到头,总有那么三百多天是不想在红尘里打滚的。若非大哥大嫂拘着他,没准儿哪天真的寻家道观就出家了呢。”
他又悄悄与展昭说起,四哥当年离开陷空岛,出门游历,大哥大嫂还以为他是在家中待得闷了要出去散心——老五就常干这种事儿,说来也有趣,他兄弟二人见了就斗嘴,性子却是出奇的相似,从来都不喜安生。
哪晓得一问,那病夫顶着一张颜色蜡黄的脸,病恹恹地丢下一句“小弟四处走走,先瞧瞧哪里的道观清静舒服些,来日出家也好做个比较嘛”,说完这句,蒋平就那么穿着一身不知道从哪儿淘换来的、好似永远没换的旧道袍,施施然出门了!
就这么出门了!
然后留下了一岛子快炸了的家人!
展昭与白玉堂一边往道观里走,一边忍不住发笑:“然后呢?卢大哥就这么让四哥出门啦?”听说陷空岛卢方是最爱护自家兄弟的一个人,听了这话,心里约莫要急切起来吧。
白玉堂抚摸着春冰的纹路,笑得很是顽劣不羁:“那是自然……不可能啦。当时四哥那一本正经的模样,大哥大嫂急坏了,连忙叫岛上的人拦住他。四哥要走,大哥叫拦,最后还是三哥恼了,生生把四哥从渡口扛了回来,四哥那个小身板,哪里经得起我三哥的蛮力,当时那个场景,哈哈哈哈哈!五爷的肚子都笑痛了好几回。”
展昭当真瞅了瞅白玉堂的肚腹处,好似想掀起他的衣衫看他会不会笑抽筋——这厮现在还在狂笑,当真是没义气得很!
白五爷,那可是你四哥……
白玉堂一脸无辜地回望:“可别想掀衣衫看五爷肚皮,五爷打五岁起就不干这事儿啦,你堂堂南侠不能连五岁的五爷都比不过。”
展昭顿时笑出声:“你怎么知道我想干什么——那后来呢?四哥被你三哥扛回去之后怎么样啦?”他是见过徐庆的,那铁塔般的身形,扛着蒋平一路从码头跑回庄子里,想一想实在叫人没办法不笑出来。
白玉堂瞧他那个样子,不由暗笑:“说五爷笑了不厚道,你这呆猫肚皮分明也是黑的,不比五爷强到哪里去,笑得这么开心作甚?啧啧。”
他心中这般打趣,口上却继续讲起往事:“我四哥早先就对道法自然十分感兴趣,没事就喜欢念叨这些,还经常捣鼓些道袍来穿。大哥大嫂一直当他是浪荡不羁,图个新鲜好玩儿,没成想看他这模样,竟然是要当真了的,立即就不答应了。”
展昭摸着巨阙的剑柄忍着笑:“白玉堂,讲故事要一气呵成,不许吞吞吐吐,一点都不地道。”
白玉堂凤目笑弯:“呆!你瞧瞧勾栏瓦肆里那茶馆的说书先生,谁是一口气竹筒倒豆子似的把故事来龙去脉给你讲完的。讲故事合该就是五爷这般,该笑时笑,该停时停,这才叫真的有趣呢。”
展昭听得直笑:“对对对,五爷说的是。展某以为,哪日五爷落魄了,去勾栏瓦肆里说个书,定也能名扬天下,不愁生计。”
白玉堂傲然道:“那是,五爷但凡做个什么事儿,必是那天下第一号出色的风流人物!”
二人正忙里偷闲说些家常话,一个故事还未说完,人已进了道观内里,不觉止了声息,各自谨慎起来。
这道观恁的清静,推门进去,原来别有洞天,里头是砌成的青石小径,蜿蜒数丈,脚下一川碧溪,颜色清透如宝镜。行了二三盏茶的功夫,眼睛里撞见一座小桥,展昭与白玉堂并肩走去,站在桥头一望——
身侧是如宝镜的湖水,面前是一座空寂的殿堂,那院子中栽着青松碧竹,空处立着一座仙官骑龟石像,须眉栩栩如生,座下蓄了一汪小小的清泉,泉底的白石玲珑可爱。
殿堂左右两三间精舍环绕,苍青色枯败的的藤蔓与细碎未名的白花在墙壁上勾勒一幅太极图来。目光再远些,四周俱是连绵的青山,这道观就藏在重峦叠嶂之中。当此严寒时节,长川蓊郁依旧,极为飒爽出尘,缭绕着似薄非薄的云烟,当真是世外之地。
“四哥寻的好地方。”
“这病夫……”
白玉堂微微凝眉,似有些叹息之意。展昭站得近,又时刻留意着白玉堂的动静,把那声喟叹听得真切,脸上露出几分疑惑之色。
“玉堂?”
白玉堂摇了摇头,将往事压在心中不提,只指引着展昭向右前方望去——那里有一间小小的静室,看大小,约莫是留人打坐的,放张石榻便足矣。
“四哥应该在那里。”
展昭听了便信,也不问为什么。两人跨过木桥,沿着崎岖陡峭的山径再走了有一盏茶的功夫,很快就到了。
“你们可算是来了,够慢的啊。”
人还在阶前,就听到了静室中传来的嬉笑声。白玉堂听到这个笑声就习惯性挑眉,果然,里头出来一个年轻的道人,一身半旧不新的道袍,灰蓝色,头上梳着发髻,端端正正插着一支木簪,倒是没戴冠,有几分不伦不类。
展昭见了人,比白玉堂规矩许多,立即向蒋平拱手问安:“四哥,近日可还好?”
蒋平看到展昭就亲切,拉着他往下头走,也不搭理白玉堂,故意对展昭做出比平日亲热许多的姿态:“来来,这儿太小,咱们下去说正事。”
白玉堂微微眯起眼睛,瞅了瞅蒋平拉着展昭的胳膊,又上上下下打量了蒋平几眼。
那两人已经下去了几步,展昭心中惦记着白玉堂,遂回头看他:“玉堂,你怎么还不跟上来?”
这一声“玉堂”自然亲切,听得蒋平小胡子一颤,露出些狡黠的笑容来——老五啊,还真当四哥这阵子对你温柔几分,就没手段治你啦?
白玉堂颇为无语地站在台阶上俯视着那两个人,跟他四哥比起来,五爷可真是个地道的老实人……
“四哥。”
白玉堂无奈一笑,一声“四哥”算是暗地里服了个软。
“四哥?”
“嘿嘿,没事儿,走吧。”
蒋平得意地翘起了小胡子,对这百试不爽的招数十分自得——见了面不叫“四哥”,四爷还能没手段收拾你小子嘛。说起来,展昭前几日还是唤老五“白兄”,今日见了就是“玉堂”了,想必日后这招会更好用,好极,好极!
入到精舍,便有小道童前来奉茶,人甚是乖觉,一句话不说,手脚伶俐得很。待道童送了茶出门,兄弟三人便先对坐论一论正事儿。
且说蒋平当日以道人身份混入兴庆府,落脚之后,首先打探了一番西夏太子宁明的为人和行踪,白展二人听了四哥打探到的事情,不禁大为讶异。
他们原以为太子宁明既是李元昊之子,想必也如他一般,凶狠好战,不是好相与之人。但蒋平几番悄悄打听,才得知那太子宁明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在边境百姓口中,是个文静谦逊,温润柔美的孩子。太子宁明素喜读书,手不释卷,爱孔孟之法,却尤喜道法自然,为人善良亲和,竟是个人人称颂的贤德太子。
“不会是百姓任意夸大吧?”
白玉堂听了眉头一挑,颇觉不可思议。
蒋平笑道:“老五可是不信你四哥的本事?论功夫四哥不及你,可论人心,容四哥卖个乖,老五你万万不及我。这些事情,有些是从道友口中探听来的,有些是从坊间探听来的,绝无虚言。且有一桩事——那太子宁明因喜道法自然,时常前往道观中与道友坐而论道,故而兴庆府一些鼎盛的道观中,竟也能时常见他行踪,为人是做不了假的。”
展昭心中也觉得惊讶,但不像白玉堂那么直接。听了蒋平如此说,更是相信四哥,只笑着说:“总不至于那般巧,四哥打探的人正好都是喜爱太子宁明的人。听四哥如此说,我也几分好奇。百闻不如一见,左右咱们是要来闹西夏人的,那太子咱们也去亲眼看一看吧。”
白玉堂抚掌笑道:“呆猫说得有理,那咱们去他常去的地方碰碰运气吧。”
二人一齐望向蒋平,四爷知道他们想问什么,不等他们开口就笑道:“太子宁明若出宫,常去的地方只有两处,一是道观学舍,二是边境榷场。”
太子会去的道观学舍守卫森严,等闲人不易闯入。蒋平早已打听到这位西夏太子宁明这两日颇喜去边境榷场散心,便有意寻了地方,和展白一齐蹲守。因两地交战,边境榷场早已关闭,西北春意未到,道旁枯枝萧瑟,木叶四散,寒风凛冽,倍觉凄清。
不知是他们运气实在是好,还是这位西夏太子果真性情有常,他们等了没多久,就等来了自己想要见的人。
那少年一身白衣坐在马背上,身后只跟着十几名仆从,缓缓前行。他年纪确实很小,看容貌大约比丁兆蕙还小几岁,生的眉眼盈盈,十分俊丽,听蒋平说,西夏人传,太子肖似其母。三人躲在不远处静静望着,片刻后展昭与白玉堂交换了眼神,俱是暗暗点头。
那太子殿下果真是慈眉善目,毫无凶戾之气,观其人似乎不通武艺,十分清瘦。不知为何,眼底隐约含愁,令人情不自禁生出几分怜惜之意。
若不是确定此人就是西夏太子宁明,白展二人都会误以为这是个江南人家的寻常小郎君。
真的……
太不像是西夏人了。
两人默契地转过头,心里不约而同浮现起这句话来。蒋平在一旁将他们的神色看得真真的,心中也笑了起来。
这两个人,虽是有大侠名声,到底还是两个纯真的孩子。
世间人情,哪里是那么简单,非黑即白的呢?《易经》有卦曰《贲》,离下艮上,《吕氏春秋》解曰:“贲,色不纯也。”此卦因被孔子断为不吉。四爷倒是想着,孔圣人这话解得差了,世间事哪是白而白,黑而黑的,倒多的是非黑非白呢。
也许在展昭和白玉堂的眼中,黑就是黑,白就是白,是以见了西夏太子是个如此人物,心中才万分惊讶吧。
蒋平不禁也抬头望向那个年少的太子,眼底多了几分怜悯来。
恰此时白玉堂转过头,正要再去看太子身边侍从身手,蓦然见了自己四哥这神色,心中就是一阵怔忡。展昭一向与他同步调,自然也瞧见了,不禁悄悄拉了拉白玉堂的袖子。
他回过头——
这次的眼神,展昭却有些看不懂了,白玉堂暗暗喟叹一声,轻轻拍了拍展昭的手背,示意他以后再说——那是展昭所不知道的四哥故事后半段,若说前半段还是件有趣的往事,后半段便是不可说的挽留和不舍。
便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白玉堂忽然意识到:他四哥成日说要去出家,要去修道,并非虚言,而是真心。
哪怕干娘默然,由得他去,但大哥和大嫂,定是不许的。
这等往事怎好在此刻提起?虽然白玉堂见了那道观,总有几分疑心四哥是真心喜欢这处地方。他强压下心头疑虑,只按着展昭的肩膀,与他一同把目光转移到太子宁明身边。
太子宁明此刻身后仆从并不多,白展二人心思疾转,俱是按住了手中兵刃,考虑起在榷场刺杀西夏太子的可能性。
此地空旷,且有大量兵士巡逻,那太子身旁仆从人数虽不多,白展二人却看得出来,那些人都是绝顶高手。他二人勉力一试,或许可以一击得手,但得手之后如何脱身却是难题。
展昭心思细腻,电光石火间已考虑了许多事情。他悄悄抽手,按住了白玉堂放在春冰上的手,轻轻摇头,示意再看看。
为报家国不惜身死是展昭能接受的,但如此贸然行动,实在莽撞。展昭纵然不怕死,也必须顾惜白玉堂和蒋平的性命,如此匆忙刺杀,未免冲动了些。再者,万一失败难逃,反而给了西夏更多的借口,届时西北边关还不知得骚乱成什么样子。
他生来就是稳妥周全的性子,做不来这样的决定。
白玉堂看着展昭眉头一挑,脸上还是无所谓的表情,眼神却依旧柔和,对展昭这个决定不置可否,没有与他作对,而是静静观望。
展昭总算放心,唇角露出淡淡笑意。
蒋平一回头见了这两位大侠如此神态,心中不由跺脚,暗道你们这是欺负病夫不能同你们心有灵犀啊……
他心中笑话,眼底流露出几分暖意来。
身为哥哥,能见老五交到如此默契友爱的朋友,再没有比这更让人感到欣慰的事情了——有些默契,是哥哥们无法比较的,老五生来便是天上人,哥哥们爱他护他,终究无法成为与他并肩遨游九重天的人。
幸而这世上还有个展昭,是老五的幸运,反过来,也是展昭的幸运。
蒋平心中如是想。
三人正在暗处各自思量,却听前方一阵喧哗,引得两人去望。展昭一看,才发现前头有一老一少似是祖孙二人匍匐在地,苦苦哀求,身旁背篓和白盐散落在地,而他们前面的巡逻兵士脸上表情十分不耐,粗暴地呵斥着。
这场骚乱显然也惊动了低头沉思的太子宁明,少年眉心微蹙,开口阻道:“何事如此喧哗?大街之上,欺辱百姓,成何体统?”
他声音明润低沉,因是少年稚气未退,还有一种莫辨男女的柔美。
两句话说得不怒不骄,贵气自见。
展昭是听不懂西夏语的,幸而陷空岛生意兴旺,商队远至西北也不是没有过。早年白玉堂帮着卢方打理生意,西北环境不同,险阻也比江南之地多了许多,除却他武艺高强,旁人来了卢方还真不能完全放心。便是因为这个原因,白玉堂对西夏语虽不能精通,简单对话倒还能听得明白。
蒋平自然也听得懂,他伸手碰了碰白玉堂的胳膊,示意老五别忘了给他家猫做个翻译。
见展昭脸上微露茫然之色,白玉堂无声地咧嘴一笑。他捉住了展昭的手,修长手指在展昭掌心见来回勾划。展昭先是一惊,后细细分辨,才明白原来是玉堂用这种方式告诉他西夏太子宁明所言。
他侧头去望白玉堂的脸。
那人冲他微笑,在异乡的寒风里,神情格外温和。展昭不由想起他们初见时,那时节他觉得白玉堂冷厉眉目略为刻薄,太过鲜明逼人,可如今他眉眼间褪去肃杀之意,只剩下默契与亲昵,一双多情的桃花眼静静地瞧着,好看得让人移不开眼神。
展昭心头莫名欢喜,藏不住的笑意似是有自己的意志,盈盈充满他的眼眸。那股子雀跃如溪泉在心头哗啦啦奔涌,仿佛是爱得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叫人除了傻傻地笑,就只能无措地听着自己一颗心砰然跃动,心房饱胀爱意,竟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欢喜和爱恋。
展昭幼居寺庙,一颗心实在剔透明净,对情思懵懂不觉,换了其他稍通人世情爱的人,早该知道自己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了。
他不懂,白玉堂懂。
眼见那呆猫注视着自己的目光明亮热烈,单纯又迷恋,像极了一只小猫睁着大眼睛痴痴地凝视自己心爱的玩具,眼睛眨也不眨,令人爱煞。
白玉堂心中笑叹一声。
这目光……旁人若看了,哪里会有不明白的道理?
这呆猫天真懵懂,连自己的心思都看不清楚,还要劳五爷替你看穿这份情意。天底下哪里还能寻到五爷这般好思慕的情郎,不消你这呆猫开口便自己悟出了你这份心意,还替你掂量出了分量,晓得你是捧出来一颗足足的真心,半点不掺假,既如此,五爷也只好勉为其难地受了。
既是你主动交给五爷的真心,便须你自己亲手捧到五爷掌心里才成。
白玉堂唇角一勾,坏坏地笑起来。
可叹这二人两心相契,少年真情,虽同为男子,却皆是光风霁月的君子,待人真挚,待己坦诚,不惧世俗之见,本该立时情投意合,形影不离。只是偏巧一个敦厚,另一个狡黠,真是天生命里讨来的欢喜冤家,不知是哪个吃定了哪个,一颗心绕着对方打转,心甘情愿被他羁绊住,一生纠缠。
也幸而蒋四爷一心留意太子宁明那边的动静去了,否则以四哥人精似的的机灵心思,一准能看明白——当他是知己时,尚要被四哥捉弄,若四哥知道自己当那只呆猫如情郎,今后还不知道该怎样被那病夫戏弄呢。
这样一想,白玉堂忙托住展昭的脑袋,把他的视线转向了太子那边。
展昭回过神来,发觉自己竟这么看着白玉堂走神了,心中惭愧自责,脸上不免一热,忙收敛了心思。这二人方才在敌国太子的眼皮子底下就情生意动了起来,那厢寒风中的西夏人可没有他们这旖旎情致,只有满心忐忑。
巡逻的兵士见是太子殿下,慌忙跪地一拜:“启禀太子,这祖孙二人私自贩盐,小人们也只是奉命行事,秉公办理。”
自宋夏交战,边境榷场便关闭了。两国皆有禁令,私自贩盐都是杀头的罪名。巡兵这话倒也不是仗势欺人,确属实情。
那祖孙二人知道眼前的是太子殿下,想起他素日的温柔名声,不由转头跪向他,苦苦哀求:“太子殿下……小人一家老小七口人,只靠着在榷场做些小买卖勉强维持生计。如今战事连连,榷场也关闭了,若不是再寻点营生,我一家七口眼看就要饿死了……求太子殿□□恤怜悯,饶小人一家七条人命啊……”
太子宁明秀丽面容上慢慢浮现出隐隐的痛楚之色。
那神情太过悲辛沉重,仿佛这个少年心中有许多令他不堪承受的隐痛和无奈,那一瞬间他握着缰绳的白皙手背上都隐约泛起了青色,不知是冷的,还是心绪浮动所致……正时刻注视着他的白展二人同时愣住,不由望了方才情思,心中对这太子宁明起了几分好奇心。
堂堂西夏太子,小小年纪,这少年怎么好似比寻常百姓还要痛苦一般?
实在令人费解。
半晌之后,太子宁明方一挥手,淡淡说道:“放了他们。”
巡兵讷讷地看着太子宁明:“这……太子殿下,这不合规矩……”他一介小兵,着实为难,眼前太子殿下的话断不能悖逆,可私放犯人,自己回去难免受到惩处。
西夏刑罚严厉,小兵自然不敢。
太子宁明的神色依然是痛楚中夹杂着克制的忍耐,他声音微微沉了沉,依然柔和却更加冷淡:“我说,放了他们,若你上头问起,便说是太子所命,不许为难你们就是。”
巡兵无奈,只好照做。
这件小事很快被处理妥当,太子宁明身后一个仆从策马上前,轻声对他说:“太子殿下,天色要晚了,若耽误回宫的时间,恐皇后娘娘担心你。”
太子宁明依旧颦眉,低声应了句“好”。
只是神色恹恹,似乎很不愿意回宫的样子——那仿佛不是华丽富贵的宫殿,而是把他整个吞噬的樊笼,令他呼吸都开始困难。
宁明心中苦笑。
谁能体谅他的心境……一个酷爱《太平经》《道德经》《吕祖全书》《悟真篇》《抱朴子》的西夏少年,一个厌憎征战杀伐的太子,如何能做好西夏的继承人……
他生来便是要让母后失望的。
太子宁明神情一黯,策马渐渐远去。
待他们都走远了,展昭和白玉堂才从藏身之地走出来。短短一面,他们对这位西夏太子有了更直接的评价,也为二人接下来的行动产生了几分复杂感触。
展昭眼中露出几分悲悯之色。
蒋平见了,心中更加叹服,暗赞这少年赤子心性,不愧是相国寺方丈亲自教导出来的徒儿,入世数年,慈悲心肠不改。
白玉堂也看得分明,知道这呆猫一向心肠最软,定是见这少年善良无欺,便不忍心了。他伸手轻轻拍了拍展昭的肩膀,力道轻柔像是一种劝慰:“展昭。”
“嗯?”展昭回头,眼底残留喟叹之意。
白玉堂的手指温暖干燥,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轻轻揉开了展昭眉宇间蹙起的皱褶,声音低沉但十分柔和。
“太子宁明确实是个可怜人,但边境千万百姓流离,更加可怜。战事从来残酷,他命数如此,你我不是执笔人,叙写不了他的命运。他是西夏太子,你我是宋人,就是这样,立场如此,不必思量过多。”
诚然,太子是个弱者,而他们是强者,太子是善良的,换了其他任何情形,这一刀展昭和白玉堂都不能下手。
然而这是战争。
战争从来都没有正义,没有是非,没有情感,战争只需要结果。
展昭和白玉堂也是大宋的一把刀,当家国需要他们的时候,他们不能拒绝朝家国的敌人挥动,这是他们当初在选择来到王仲宝帐下就默许的。
“可是,玉堂……”
展昭静静地看他,眼底有坚定的抗拒之色,“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我觉得自己不能问心无愧。”
他不是没杀过人,但巨阙底下从无冤魂。
白玉堂俊美眉目淡静如修罗,他语气平淡从容,在寒风落叶中给了展昭一个温暖的拥抱,那声音低沉如佛号,不高不低,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我知道,所以交给我。”
白玉堂一生行事无拘,他决定要做的事情,从不犹豫。
只是——
难道范雍命令他们杀人,他们就一定得杀人么?
白玉堂暗暗冷笑了一声……说到底,这世上人都没能看清楚他白玉堂的本性。
陷空岛锦毛鼠白玉堂从来都不是一个会为家国抛弃一切的人,更遑论自己身为一个武者的骄傲。他做的任何一件事,理由都只有一个:他想做,所以他做。而不是他应该做,所以他去做。此番襄助延州守城亦是如此,不是什么家国责任逼迫白玉堂前来,而是白玉堂自己想来,所以他来了。
对这位西夏太子宁明也是如此。
他之前想杀宁明,所以他来了兴庆府,并非为了范雍一道军令。而现在恰巧他和展昭都不想杀太子宁明了,所以……
他会用属于白玉堂式的手段去处理这件事情,并且达到他想要看到的结果。而这个结果,毫无疑问,它是裨益于大宋的。
“展昭,我娘生前说过……我们这一生,只需要奉行四个字,问心无愧。”
“此心长与君同。”
“所以信我便是。”
“好。”
一问一答,再无疑虑,默契如是。蒋平在他们身后,默默地望着这二人旁若无人地商议着要事,问也不问他一声,不由恨恨长叹。
知己?
有知己了不起啊!有知己就可以把堂堂陷空岛四爷当做西夏的尘沙了么?
朔风萧瑟,蒋平忍不住在心中为自己掬了一把泪,拿手指揩了揩眼泪——噢,别误会,四爷天生小眼,有些毛病,受不得风沙激扬。
“呆猫,回去了。”
“四哥?”
待蒋平擦完了眼泪,抬头见了眼前一张无辜温和的脸,四爷再度长叹一声——算啦,看在这张乖巧君子脸的份上,四爷就不戏弄你们啦。
天际阴云层卷,人间欢愁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