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第十四章 我怜苍生奉驱驰(1 / 1)
翌日。
丁木梁又早早带着兵士出城操练去了,展昭本想去寻白玉堂,哪知道对方营帐空空如也,许是很早就离开了。
丁兆蕙不满道:“这人什么脾气啊,走也不跟师兄你讲一声,你们不是一起来的么?”
也不知道人去哪儿了……
展昭只笑了笑,说道:“白兄做事情向来有他的道理,蒋四哥也是聪明人,他们定是一起出去了,不会有事的。”
“我们走吧。”
“好。”
丁木梁很信任展昭,便也未曾如往日一般叮嘱丁兆蕙别乱跑。师兄弟二人相携出了永坪寨,只带了清水,往西南方向去了。旷野辽阔,黄沙飞尘,荒原中空无一人,丁兆蕙的马匹上那铜铃依然在响,少年自由自在地唱着歌,声音清朗明亮。
展昭含笑听着,后来听小师弟唱得快活,便也轻轻地哼着一段旋律,声音低回,如海浪潮汐悠然往复。曲调虽然平淡,也有一种难得的温柔闲逸。
少年们的声音就像是风,清新飒爽,无拘无束。
天高地阔,铜铃低响。
行了许久,丁兆蕙指着西南边的一点朦胧山影:“师兄你看,爹爹说,在很远的那边有高高绵延的山脉,山顶上覆盖着终年不化的积雪。山下也如我们一样,有城郭和人家,镇子里还会有银杏树和盐湖,湖边也如江南岸般长满芦苇,皑如霜雪,非常美丽。”
“如果我朝与西夏没有征战,永远太平无事,不用再受烽烟乱离之苦,这里的百姓大概也非常快活吧。”展昭顺着丁兆蕙所指的方向望去,眉目沉静。
丁兆蕙一笑:“有我爹爹守护在此,定不会叫西夏人糟蹋我大宋一寸山河。”他的声音和眉眼间都充满了骄傲。
展昭听了也点头:“你说得对,他们是大宋最坚硬的城墙。”
二人边说着话边继续向前走,无边无际的荒原很是苍凉,一眼望不到尽头,那天色也如沙尘倾覆般,灰蒙蒙的。两人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视线中终于出现了零星的绿色与城郭的影子。展昭微微蹙眉,凝神望过去。
丁兆蕙问道:“师兄,好像是我们宋人的城镇。”
展昭摇了摇头,只说道:“我们去看看,小心为上。”说罢他轻轻抚了抚马儿的脖颈,率先朝前面行去。
丁兆蕙毫不犹豫地跟上。
进了城才发现这确实是个城镇,人烟竟然不算稀少。此地与眉县很是相似,各色百姓混杂,街市上随处可见胡人、高昌人、回鹘人,身材高大,着装各异,一眼望去也分不清楚这里是汉人城镇还是异族城镇。但终归还是汉人居多,两人牵着高头大马走进街市中,驼色围巾遮住了小半张面孔,像是商人,也像是旅人,丝毫不起眼。
丁兆蕙乃少年心性,贪爱新鲜。他见街市繁华,民风粗犷,街边摊子随便一摆,各色吃食和玩意儿俱是新奇有趣,彩旗招摇,身边擦肩而过的胡人商贩肩上担着簸箩吆喝走过,音腔奇异而绵长……那目光就收不住了,东张西望,倒也轻巧活泼,似个寻常少年,不惹人疑心。
“师兄,这个市镇很有趣,比永坪寨热闹多了。”丁兆蕙笑吟吟说道。
展昭见他看得开心,怕小师弟贪新鲜走远,只好牵着他的手腕拉住他,防止丁兆蕙乱跑。这下真应了白玉堂昨夜所说的“带孩子”了……
展昭无奈一笑,嘱咐道:“这地方不算小,看着也繁华。我方才看了看,四处都有兵士把守巡查,有宋人模样的,亦有西夏兵,这里必然不是普通村镇。”
丁兆蕙这才想起正事。
他四处一看,果然时不时能见到一小队兵士列队而过,面无表情,分明是宋人的脸孔,却穿着西夏兵的服饰。
“师兄……”丁兆蕙凑到展昭身前,小声问他该怎么办。
展昭的声音依旧徐如春风:“别担心,我们先找个地方把马儿寄存好,一会儿我带你去个地方。小师弟,待会儿你要听话,也许这次我们真的来对了地方呢……”他面容温润秀丽,手中握着古朴沉肃的宝剑,眼眸如深井幽邃,漆黑明亮却暗藏一缕狡黠自信,笑起来便有一种渊渟岳峙般的雍容气度。
这样的师兄,让丁兆蕙不觉想起当年师傅常挂在耳边絮絮叨叨的两句话。
其人雍容,大将之风。
丁兆蕙在展昭面前难得收起了那份孩子气的痴顽,信誓旦旦地点头:“师兄放心,不管师兄说什么、做什么,兆蕙一定听从你的安排。”
展昭特意找了家离城门很近的客店,给了那胡人一笔银子,令其照管两匹马儿。那胡人端详他们半日,又与展昭说了半天话,最后收了钱,沉默地点了头,表示知道了。
与店家周旋这等事丁兆蕙是管不着的,他等得无趣,便拿一双眼四处看看店中的客人。“师兄,你看那个人。”丁兆蕙突然唤了展昭一声。
展昭恰好交代完事情,闻言循声一望,眼底也露出几分惊讶之色来。
那嘈杂纷乱的店堂中鱼龙混杂,人人高声谈论自己的事情,声音硬朗如铜鼓,夹杂着汉话、胡语,口音纷杂,坐姿亦是千奇百怪。偏有一个道人,在他们中间坐得端庄,风神如寒鸦春雪,灰蓝色道袍朴素,衣角染了沙尘,头上戴着竹编的斗笠,风帽垂下来,看不见脸,唯看见那修长莹润如玉的手指与手掌中的一柄拂尘。
那道人面前只放着一碗茶,展昭和丁兆蕙目力极佳,那茶碗里的茶水颜色微重,撒了葱盐,乃姜盐煮的茶——中原如今已经很少有人用这样的法子煮茶了。
丁兆蕙好奇地注视着那道人。
展昭也多看了那道人一眼,不为别的,只为那道人解开了膝上的包袱,取出一只黑陶碗,动作轻缓优雅,仿佛不是在这西北黄沙的荒凉之地,而是身处江南竹坞的细腻温柔。那只黑陶碗让展昭想起了风怜目,他一想起风怜目,就想到了风怜目的“天涯酒家”里奉来待客的茶,亦是姜盐煮的。
可真是巧了,难道这西北之地,还沿袭了五代旧俗,习惯以姜盐煮茶么?展昭暗暗想着,心头隐约掠过某个想法,却没有抓住。
“师兄,他真有趣。”
展昭毕竟稳重得多,他笑了笑,拍了拍丁兆蕙的脑袋,说道:“小师弟,一直看着别人揣测他,不是君子所为。我们走吧,还有正事要办。”
丁兆蕙自然听话,放下那点好奇心,应道:“知道啦。”
沙漠中的时间似漫长又似极迅疾,展昭他们不辨时辰,只望着天色大致猜测。展昭不愿拘束丁兆蕙,便先带着他好似是漫无目的般四处逛了逛,也让丁兆蕙先填饱肚子——小孩子总归是禁不起饿的,毕竟正是抽条儿长个儿的年纪。
丁兆蕙被展昭随手塞了一嘴各色西北面食点心,四下顾盼,满脸活泼好奇,没留意到他师兄始终在默记着什么。
待红日西垂,大漠里的寒气渐渐升上来,值岗的兵士也露出了疲态。
展昭拍了拍丁兆蕙的肩膀,随手将一包点心塞到了自己怀中,拉着小师弟往东南而去——黄昏的时候他已经观察清楚了,那个地方是兵士往来的节点,定然是将军所居的府衙。
二人轻功一脉同宗,甚是高明,趁着天色,踩瓦越脊,几个起落如鹞子一般。
“师兄,我们要干嘛?”丁兆蕙悄声问道。
展昭立在府衙屋脊上的暗处,目光如炬缓缓掠视庭中情形,答道:“我与那胡人商旅打听过,这里是李元昊擒住李士彬之后,收编了十万兵士,派遣部分队伍过来驻守的地方,约莫有五千人。此地离永坪寨不远,一路荒原无阻,距离延州也行军也甚灵活便利。李元昊其心可诛……你我今日既然误打误撞来了,自然要为师叔打探清楚。”
丁兆蕙听得是为父亲守城,也收敛了嬉笑之色,专心跟在展昭身旁。
孤月高悬,寒气森然,映得兵士甲胄如铁,一派肃杀之气。
师兄弟二人耐心潜藏在屋角暗处,屏息凝神等候。许久过后,府衙门大开,匆匆迎进来一个男人,方头阔耳,面色如赤,身材高大,双眸精亮,很是威猛。
许是因为府衙中泰半皆是宋人,那将军回来开口吩咐什么亦是宋话,令展昭微微一笑。
他拍了拍小师弟,看准了那将军议事的地方,潜了过去。
这市镇并不破败,府衙也建得甚是华美。展昭与丁兆蕙一左一右,悄无声息地盘在了梁柱边,如双龙戏珠之态,一点阴影藏在梁后。
那将军似乎是急脾气,也不与手下人说些虚话,声音粗莽而直爽。
“延州已被我们围住,国主三日后将先遣先锋队伍进攻延州,命我等参战。此地留下两千人守城,速去挑出你们的精锐兵士,明晨立即随我出发,驰往延州城!”
“朱将军,此地兵士混杂,是否要留下一些亲兵镇守?”
“汉人狡猾,此次收编而来的人我不信任他们。留下我帐中五百精兵坐守于此,其余人都带走。延州乃是一场大战,国主对延州势在必得,老子不愿自己的兵士窝在这个小村庄,你们速去挑人。”
“遵命。”
“等等?”
众人欲走,却见那位朱将军怒目圆睁,鼻翼翕动间眼底精光大振:“哪里来的点心味道?我房中怎会有新鲜的点心香气?是谁在房中?”
他说着便拔出了自己的刀,循着点心味道气冲冲地寻找起来。
那些部将们面面相觑,但摄于将军的威严,也纷纷拔出了自己的佩刀,随着将军绕着房间打转。
“谁藏在那里?给老子滚出来!”朱将军忽然暴喝一声。
见藏身之地已露,展昭无奈地摸了摸怀中揣着的点心,暗暗摇了摇头,眉目间却是不惧,依旧泰然自若,顺手一拉丁兆蕙的胳膊,兄弟二人破屋而出。
这番动静惊醒了府衙中的所有人。
朱将军带着人追出屋外,抬头一望——但见屋顶一个年轻人,湛蓝衫袍在风中猎猎而动,他手中握着一柄长剑,剑鞘漆黑古朴,寒月下泛着光。那年轻人身形颀长如松竹翠柏,朗然可敬,气宇轩昂,长剑平指,深色围巾微微遮住了面目,只露出挺直的鼻梁与温润的眉眼。
展昭静静地立在屋檐边处,人如剑,锋芒不露,淡淡一笑却有不容轻视的肃杀威仪。
他身体微侧,掩着丁兆蕙的半边面容,做出了保护的姿态。丁兆蕙果然很听话,安安静静地站在他身畔,与他一前一后,为他做掠阵之势。
朱将军暴怒如熊虎之态:“你们是何人?好大的胆子,竟敢偷听军事机密!”
也万幸此人一直所用乃是汉话,否则展昭和丁兆蕙便是听了,也听不出什么名堂来——他二人俱不懂西夏语。
展昭微微一笑,坦然道:“我乃宋人,站在我大宋的疆土之上,听得光明磊落,何来偷听一词?你等西夏之人,做劫掠之事,在下也想将此句奉还给你们:犯我河山,西夏弹丸之地,却真是好大的胆子。”
丁兆蕙见那朱将军愤怒得脸色铁青,好心补一句浇浇火:“就是,我师兄说得对。你们就是一群跑到别人家门口抢房抢人抢地的强盗,好大的脸!”
“放你娘的屁!是宋人,给老子杀,剁了祭旗,杀此二人者,官升一级,赏银百两!”朱将军大刀一挥,怒骂一声,提刀飞身而上。
月光下的少年们终于拔出了剑,展昭依然淡淡地笑,横剑不语,那剑身上清光流转,寒芒曳动,沉静古朴的温和都褪去,上古神剑嗜血的锋芒与肃杀尽显无遗。
丁兆蕙抱怨道:“真穷,才一百两,难怪要抢我们的河山……”说罢跃下了院中,与几人打斗起来。
一句温和含笑的“当心点”如风飘荡,送到丁兆蕙耳畔。
展昭清啸一声,蓦地高跃而起,衣衫如飞鸟之翼,直上云端,轻轻松松避过了朱将军那凶猛蛮横的一刀,随即又使了个千斤坠,燕子般迅疾下落,一只脚脚尖发力点住朱将军的刀背,轻飘飘一踩。与此同时,他手中的巨阙发出龙吟之声,寒光盛如明月,逼人眼目,展昭挥动巨阙,只一招“力劈华山”气势撼山,纯正阳刚的内力泄如江海之潮,沛然莫能御。
“咣当”一声,那朱将军的战刀生生地被巨阙削成了两截,失去了战刀的男人被展昭的内力所震伤,脚下竟止不住去势,连退十一步才堪堪踩住了脚下的青石板,大喝一声,稳住下盘,脚下青石板裂纹骤现,这才勉强站着了。
他抬起头,森然问道:“你这汉人……到底是谁?”
西北边关何时竟有了功夫如此骇人的汉人?虽只一剑,也足令人胆寒。有此等人在……他怎敢轻易带人离开?
此人必死!
不等展昭回答,那朱将军毫不可惜地扔却了自己残破的佩刀,转用了西夏语,语如连珠,厉声猛喝几句。
展昭蹙眉,神态却是安然无惧,只是露出些困惑之色。
然而很快他的困惑就得到了解释——府衙中潮水般涌出了大批兵士,展昭粗略扫一眼,心中估算大约只一百人。
想来是那将军忌惮他的武功,决定围杀了。
丁兆蕙剑招迭出,轻巧地落到了展昭的审判,依旧没心没肺地叫道:“哇,跟蟑螂一样多啊,师兄你看。”
展昭忽然收起了巨阙。
那将军神色间露出疑窦之色,丁兆蕙却是与展昭默契,知道师兄心中作何打算,也不着急,笑吟吟望着众人。
展昭将巨阙缚到了背上,忽如疾风,脚步滑动冲入阵中,腰略弯折,长臂一展,迅速夺了离自己最近的一个兵士的□□。
“师兄,你不如折断枪头,更像僧棍,好使些。”丁兆蕙就知道师兄心痒要夺枪,笑嘻嘻提议道,一边也收起了剑,如法炮制。
那兵士明知他要来夺,却快不过他身法,狼狈得紧,让他得手去了。
展昭晏晏一笑,摇头道:“就这样也挺好。”他站与丁兆蕙站在阵中,周围是一百来个兵士□□列阵,却怡然自如,只冲着丁兆蕙笑道:“小师弟,还记得咱们小时候在相国寺与罗汉师傅们玩耍么?”
丁兆蕙开心地道:“自然记得。”说罢摩拳擦掌,已经跃跃欲试。
展昭眉目温和,心中豪情顿生,说道:“那便如小时候一般。今夜只尽全力,不要伤人性命。”他见兵士中混杂有不少宋人,也不知是谁家的儿子,谁家的兄弟,谁家的情郎,便不愿轻易伤人性命。如今这时节,宋人竟与宋人自相残杀,岂不是可悯?
想他们背井离乡,前来投军,当下主帅不智,落得为异族操纵命运的下场,如何能不令人感慨。
纵有些麻烦,以他和小师弟的能耐,也能对付的了。
“好!”
这一声应,师兄弟二人旋即各挡一面,将手中□□当做僧棍使起来,劈扫圈点,势若千钧,虎虎生风。那□□如有眼目,吞吐收纳随心自如,手腕翻转,如走游龙,间或以枪杵地,双手紧握,旋身而上,腿如棍,势如惊雷,坚硬如磐,只朝着众兵士的下盘扫去,最厉害不过折了腿脚,果真不曾伤到人性命。
展昭与丁兆蕙自小在相国寺习武,他们的师傅乃是少林寺的方丈,未出家时曾是武林中大名鼎鼎的一个剑客,一身剑法绝代无双。展昭与丁兆蕙自幼跟随方丈师傅习武,但学剑之外,身在佛门,僧棍亦是不能不学的。
比起剑法来,僧棍更加纵横开阖,圈点自如,少年们学得很是用心。昔日在相国寺为众僧怜爱,罗汉师傅们都会陪着两个孩子练习棍法,权当是游戏嬉闹。
比起罗汉师傅们来,这点阵仗哪里够看?想要用人多来围杀展昭与丁兆蕙,着实不是上上之策。
那将军自然是不懂的。
西北边关由范雍镇守,军纪素来懈怠,他门下兵士大多是普通人,怎比得了展昭、丁兆蕙这等武林高手?以二敌百,也是毫不畏惧。
但展昭方才听得分明,那消息必得早早告诉师叔。前次他与白玉堂已经吃了这个亏,明明有消息却无法及时转达,虽然即使他们来得及送消息,征战结果也未必有所改变,可好歹人事已尽,不会觉得遗憾。哪里像是那日得到消息,只有不甘心。
“小师弟,莫恋战。”
“师兄放心。”
丁兆蕙懂展昭的意思,与他且战且退。这种时候便显示出棍棒的好处来,一扫大片,又可克制分寸,委实是好用。
府衙内灯火通明,一片嘈杂。
也不知那帮兵士是否尽了全力,展昭与丁兆蕙应付起来游刃有余。兄弟二人轻功俱是高明,仗着身手不凡,边打边退,急速朝客店掠去。
待这边朱将军怒极欲召人全程搜捕时,那两个少年身影如风,早已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国主军令如山,时间太紧,不容耽误,那将军用西夏语暴怒地骂几声,无奈作罢。
这且不提,展昭与丁兆蕙直奔客店取马儿。一路上展昭还有些担心不易出城,然而当他们取回马匹出门时,门前银杏树下竟站着一人。道袍暖灰,斗笠遮面,唯有眼角的笑纹如如寒鸦春雪般慢慢绽放。
此刻月光寒透,似冰河欲流,灰衣道人立在树下,既诡谲又安详。
展昭心底莫名有一种奇异的感觉,这感觉是多年行走江湖的本能练就,令他放下了戒备之心。丁兆蕙还是个孩子,心直口快,天真无邪,问道:“这位师父,你为何深夜不眠?”
说着他就打了个呵欠,眼神儿迷瞪的样子,确实很困乏。
展昭目中不觉有几分怜爱,拍了拍他的脑袋:“奔波了一日,回去之后好好歇歇。”语气宠溺,如兄如父。
那道人似乎微微笑了,也许是觉得他们的相处很是令人羡慕,终于开了口:“月色太美,不忍辜负。”他声音如林谷幽潭吟啸,有一种莫辨年龄的空静悦耳,令人感觉亲近。
丁兆蕙站在展昭身旁,见师兄没走,就好奇地望着道人,问道:“美么?爹爹说,西北的月亮是冷的,比剑光寒透。”
许是因为见惯了黄沙大漠的凄清吧,所以才有这样的感叹。
道人柔和地笑道:“千江水照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走到哪里,都是一样的美丽,中原如此,西北自然也是如此,没什么不同的。”
“万里江山,只在足下,这位师父好胸怀。”展昭回礼一拜,他自幼习得佛法,佛道本有相同之处,听了这道人言语自然觉得亲切。
道人又笑了一声,忽然指路道:“西南有个小门,商旅为了赶路常常天不亮就要出发,会偷偷从那里走,把守城门的人不会多为难你们。出城之后,没多久路便有一小片绿洲,有水源流过。”
说完他再低头一拜,缓缓踱步走了,似乎真的是要去赏月。
“多谢师父。”展昭感激地目送他离去,这才带着丁兆蕙一刻不停地往永坪寨赶去。荒漠夜间大寒,风声呼啸在耳畔,仿佛如刀。
丁兆蕙嘟囔道:“这么冷啊,好像要下雪的冬天。师兄,爹爹说,这阵子也许会有大雪将至,现今已经比往年更加冷了。”
展昭策着马儿,若有所思道:“要下了大雪,或许还是件好事。”他只轻轻沉吟一句,丁兆蕙没听清楚,正要再问,展昭又一笑:“冷就运功,别偷懒。”
那道人果真没骗他们,一切都很顺利。待见了绿洲,两人着实渴了,便下马取水,巨阙今日出了鞘,展昭见那清流碧澈不似人间,抽出剑来,撩水洗了洗。丁兆蕙是个耐不住冷清的少年,一边略做休整,一边缠着展昭问点心的事情来。
“师兄,你怕我路上饿么?为什么怀里揣着点心?”丁兆蕙好奇地问道。
展昭忍不住一笑:“没有,下午往你嘴里塞了那么多吃的,你怎么会饿?点心做得不错,西北之地居然能买到这样精致的吃食我觉得很难得。白兄自小讲究惯了,我只恐他不惯军营食物粗糙,想带回去给他尝尝。”
倒是没想到那个西夏将军有个好灵通的鼻子。
丁兆蕙笑道:“那个白老鼠挑剔什么,我爹爹的军营算是很好了,可没有别处军营里贪污军饷这等腌臜事儿。”说完他又计较起来,开始闹展昭,“不行,你是我师兄,怎么能对外人那么好!点心给我,让我吃掉它!”
“什么外人?白兄是我的知己好友。小师弟,再吃下去你要变成小猪师弟了……”展昭一边笑一边纵着他闹,丝毫不在意丁兆蕙的顽皮吵闹,但他态度温和而坚持,始终不让丁兆蕙得手怀中暗藏的点心。
丁兆蕙原本只是玩闹,后来见展昭如此护着白玉堂,心中便当真有几分赌气——他想着从小到大师兄事事宠着自己,只要不是坏事,从没有不允他的时候,怎么偏就白玉堂那么特殊,竟能让师兄撇下他了?
“师兄,你与白玉堂是如何相识的?”丁兆蕙突然停下玩闹的姿态,认认真真地问道。展昭微微怔忡,想起初识的场景,嘴角不觉勾出笑意来。
月光恰好,此刻无酒,我只有故事说给你听。
“……我与他,当初本就是狭路相逢。”
他忽然兴起,当真将他与白玉堂那日在凤阳相遇的情景一一说来。事情虽已过去,可自口出说出,便还似历历在目,叫人终生难忘。
那少年回首,露出一双明亮的眼。
刀光月色中,他们彼此凝望——同样的风骨,不一样的行事手段,甫一见面,他们就端详着对方,既欣赏,也矛盾。
故事讲完,展昭不由微微地一笑,那面容柔如春风,身姿恰似云山玉树,说不出的飘然温雅。
丁兆蕙听故事听得也一笑,眉眼弯起。他笑起来时既有姑娘家的秀丽,又有少年人的英气,混杂成一种令人觉得可爱可亲的痴顽淘气:“师兄,你是想说你与白玉堂,狭路相逢勇者胜么?”
“不不不……”展昭悠悠地擦拭净了巨阙上的水汽,还剑入鞘,方极郑重地答了一句:“狭路相逢,勇者惜。”他与白玉堂之间,无有胜负。
此一言声如金石之音,掷地有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