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第十二章 歧路相逢话故知(1 / 1)
三人赶回了眉州,接下来何去何从,似乎已经明朗。
客店中。
蒋平心中也觉得可惜,只摩挲着茶碗叹道:“时也,运也,心虽向家国,奈何人事令人扼腕,也不过如此了。”
他望向两个兄弟,又说道:“老五,展兄弟,你们想留下来么?”
他们只是武林草莽,行侠仗义、替天行道自不在话下,但沙场征战非能逞匹夫之勇,恐怕他们就算是留下来,也帮不上什么忙。更何况,以范雍睚眦必报的性情,知道白玉堂还在延州附近打转,没准儿还能惹来什么麻烦。
可蒋平也清楚,展昭什么脾气他不知道,以老五的脾气,大概是不会这个时候走的。
果然,白玉堂修长手指慢慢转着茶碗,淡淡笑道:“五爷一生别无所好,就爱管天下闲事。再者说,五爷既然插手管了,就没有中途撒手的习惯,好歹也等看看那李元昊长什么模样再走……”
他微微眯起桃花眼,笑容意味深长,似有无穷念头。
蒋平笑了:“那展兄弟呢?”
老五不肯走,他这做哥哥的,没有先走的道理。病夫功夫是不如那小子,可论脑子精明劲儿,老五那小子差他许多——白玉堂天生骄傲,不是喜欢动歪歪肠子的人。某种程度上而言,白玉堂与展昭一样,聪明过人,但骨子里委实是君子脾气,太骄傲。
他以为展昭也会留下来,和他们一起。
但展昭迟疑了片刻,目光眷眷落在了漫不经心的、好似在喝茶的白玉堂身上。那温润明眸深邃动人,有几分叹息不舍之意,却依然清朗。
“我……我突然想起有故人在此,我想去看看他。”
展昭搁下茶碗,一句话说得有几分犹豫。
蒋平想起回来的路上他那若有所思的表情,心思转了转,嬉笑着追问道:“是什么故人呀?大家如今也算是自家兄弟,展兄弟有话不妨直说。我和老五打算留下来观战,你朋友离得可远?若不远,还能一聚,多交个朋友。且展兄弟既然是与老五一同出来的,自然也要一同回去方可向范先生交代不是。他拐了你出来,怎能独自来去呢。”
他余光偷瞥,心中暗笑。
老五摩挲茶碗的速度明显变缓,果真竖起耳朵听得认真——他也是在意展昭去留的。
展昭听了这话,不由护起白玉堂的短来,摇头说:“此事也算与我有关,不算白兄拐了我出来。我老师是个明理之人,断不会有微词的,蒋四哥千万莫要如此说。”
白玉堂绷着冷峻的一张脸,眼底流露出似有似无一缕笑意,脸上不耐烦问道:“究竟是哪个朋友?”
他不信自己看错人。
这呆猫明明也是个热血之人,延州局势未定,他怎肯离开?故人既是在此,难不成是行伍之人?看他这么在意惦记的样子,恐怕不是普通朋友。
白玉堂盯着展昭的眼睛看。
他从小就生的出色,桃花眼天生多情,此刻四哥在座,展昭也不是外人,白玉堂不知不觉就收起来素日冷傲讥诮之态。
被那样一双眼睛望着,怎么能不让人微醺?
展昭莫名一阵心头怦然,几乎忍不住要去捂住胸口按住那不安分的心跳。他也丝毫不觉得白玉堂问得未免太嚣张霸道、太不客气,答也答得理所当然,一片赤诚全然出自少年本心:“我小师弟的父亲是位守将,在延州戍守边关多年。数月前,小师弟在西湖边曾与我相见,分别时,我要回京探望老师,他说过边关局势不稳,要来延州探望父亲的。”
如今他自己也到了边关,见了这人心惶惶的样子。既担心师叔,更牵挂小师弟。
白玉堂听得展昭说起那位小师弟时语气亲热宠溺,不禁蹙眉:“小师弟?”
展昭微微笑了。
他提起自己小师弟时眉眼如春,显然很是疼爱他那个小师弟。听见白玉堂问,没意识到白玉堂的语气有一丝微妙,只像是个寻常师兄般热络地介绍起来:“对,我小师弟是师叔的幼子,从小与我一起学武。我这位小师弟啊,聪明慧黠,伶俐可爱,只比白兄略小一些,风采却绝类白兄,是个少年英雄。”
蒋平听他语气与往常自己大哥卢方说起老五一样,只有万般的宠溺疼爱,骄傲欣慰,好似自己弟弟那些骄傲跋扈的毛病全然看不见一样,就差在脸上写着“我小师弟天下第一聪明伶俐”。
病夫忍不住恶寒一抖。
莫非全天下的大哥都是这样的?还是他病夫与老五不是寻常兄弟,怎么他跟老五互相损起对方来,只有抖机灵的时候,哪里有如此温柔的时候……
白玉堂悠悠地转着茶碗,似笑非笑,薄唇凤目里流露出一丝玩味来。
他也不应,只好整以暇地把玩着那只茶碗。仿佛那不是一个遍地可见的寻常茶碗,而是先秦古汉的珍品似的,眼珠儿也不错一下。只是他看似入神,脑子里究竟在转着什么旁的念头,别人可是一概不知的。
蒋平识相地赞叹了一句那位素未谋面的展昭的小师弟,又问道:“展兄弟,听你说这位小兄弟也很是少年了得的样子。不知道这位小兄弟姓甚名谁,说不准儿日后走江湖的时候,兴许有缘能碰上呢。对啦,敢问你那位小师弟的父亲驻守延州何寨?”
展昭笑吟吟答道:“我小师弟名字唤作丁兆蕙,他父亲名讳丁木梁,乃是驻守延州永坪寨的将军。”
“丁兆蕙?!”
蒋平和白玉堂面面相觑,然后异口同声地问道。
展昭奇道:“怎么?你们认识我小师弟?”
白玉堂眼皮子抽了抽,说道:“哪个认识那淘气活宝……”可这语气,分明是熟悉之极的,否则怎么还会知道丁兆蕙是个淘气鬼。
蒋平轻轻摇头,笑叹一声:“老五别说瞎话,那丁家小兄弟是淘气了点,可你小时候也不比人家乖多少啊,小时候干娘不也经常说你淘气得跟个猴儿似的,上窜下跳坐不住。”
见展昭不解,蒋平连忙解释道:“认得的,小丁是陷空岛隔壁茉花村丁家的幼子,小时候我们也是一起玩过的。茉花村的水域与陷空岛相邻,我大哥与小丁的大哥常有生意往来,熟悉得很。只是小丁后来不常在家住,渐渐就疏远了些。”
“原来如此。”展昭恍然大悟。
白玉堂忍不住问道:“展昭,丁兆蕙怎么会是你小师弟?范先生不是说过,你小时候就被他送到相国寺学武去了么?”他是记得丁兆蕙常年不在家住,不过那小子从小就顽皮淘气,很是敢做些别人不敢做的事情。
譬如捉弄白玉堂什么的……
只因他家兄弟两个乃是一胞双胎,面容一模一样,有心顽皮的时候,就是家里人都闹不清楚。从前白玉堂没少吃过这个亏,丁兆蕙与白玉堂小时候一样顽皮,两个人经常彼此捉弄,偏丁兆蕙占个大便宜,有个与他生的一模一样的哥哥,还特别护短。白玉堂时常分不清楚他们兄弟两个,难免会吃些暗亏。
比如报复错了人□□娘骂呀,比如认错了人被丁兆蕙戏弄呀,比如打赌的时候因为分不清楚人输掉了呀……
当然这些个黑历史,白玉堂打死也不会主动提起的。
展昭不知道他们之间的这些“恩怨”,还当那几人是竹马之交。
“小师弟的父亲是师傅的师弟,以前相国寺的俗家弟子,学了一身武艺之后就投军了。小师弟天生根骨奇佳、聪明伶俐,师叔希望他能学好武艺,将来行侠仗义做个自由自在的侠客,所以把他送到了相国寺,交给了师傅。我二人年纪相仿,小时候吃住都在一处,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展昭答道。
他语气很是纵容宠爱,白玉堂听得嫌腻歪,忍不住讥讽道:“知道你那小师弟聪明伶俐,不用再重复了,这已经是你第二次说起他聪明伶俐了。”
展昭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忍不住一笑,少年人有露水般的清丽羞涩,但那种纯真的情谊依旧令人感动羡慕。
蒋平一听白玉堂语气不对就来了兴致,赶紧逗了一句:“人家展兄弟就这么一个小师弟,从小一起玩到大,自然是千珍万护的,此乃人之常情,夸两句算什么。老五啊,这个味儿吃的可不对,想咱大哥平日也没少在外人面前这样夸你。”
他本是指白玉堂嫉妒丁兆蕙有这么个疼爱他的师兄,哪知白玉堂一时脑子不清楚就想岔了,只当是蒋平讽刺他,不由脱口而出:“五爷用得着嫉妒个淘气鬼么,一只呆猫师兄有什么可嫉妒的!”
展昭听得糊涂,一时茫然起来,完全摸不着头脑……毕竟他还不是很熟悉蒋平和白玉堂往日的相处模式,无法及时跟上两人过快的思绪。
这话一出口,白玉堂的脸瞬间就黑了。
言多必失!
蒋平嘿嘿地坏笑起来,总算是记得要在老五的新朋友面前给他留点面子,这才忍住了没打趣什么话。
就这么一路插科打诨,三人离了眉州,先向永坪寨去了。一路餐风露宿自不必说,待快到了永坪寨,眼前景色更觉广漠荒凉。
难得荒漠里有一片小小的绿洲,赭红矮杉树围了方寸之地,水流清澈。三人满面沙土,驼色的围巾遮住小半张脸,有一种快活的趣味。没见着水还好,见了水才觉得身上脏得不行,难以忍受。
白玉堂率先朝水源走过去。
展昭与蒋平自然也跟着他一起,那碧盈盈的水色在西北灰暗的沙尘里,显得尤为可爱。
三人走到水源边蹲下身,先挑个干净的地方灌满了水囊,而后又捧起一把凉沁沁的水往脸上泼,洗一洗沙尘。
“舒服!”蒋平爽快地叹一声
“这水竟然是甜甜的,真是得天地造化。”展昭也笑了,却是看着白玉堂笑的,“白兄觉得如何?”
白玉堂转过头也看他,突然微微一笑:“甚好,是甜的。”
那笑容宛如北地狂沙中蓦然绽开一朵凛冽的桃花,风吹着飘摇,热烈恣肆又潇洒无边,很是动人。
展昭不禁看得呆了一呆。
蒋平在一旁,见白玉堂不生气,觉得好奇——要知道这白老五素日是很烦别人盯着他的脸看的——白玉堂非但不生气,好似还很享受展昭这种眷眷的目光,薄唇凤目的冷峻里藏着一缕小心思的得意。
病夫发现自己是越来越看不懂他家老五的脾气了呀。
正想着开口打趣几句解解闷,忽然听见这西北荒地里遥遥传来了铜铃清脆的响声,沙风里还有少年清朗的歌声随风而来。那歌声隔了风声闷闷的,听起来爽朗又自由。
三个人从水边站起来身来,不约而同地握住了自己的兵刃,眼底闪过一丝戒备和警惕。他们抬头眺望,武人的目力让他们看得很远,只是西北没有江南那样清澈透亮的天空,那人影隔着浓郁的沙色,绰绰约约,看不分明。
待到了近前,他们才看清楚,那是一人一马。马蹄上裹着白棉布,脖子上挂着精巧的铜铃,正是那玩意儿发出来的铃铛声,而马背上的少年也像他们一样,脖子上围着驼色的围巾,遮住了大半张脸,露出英秀的眉眼。
那少年见了他们三人在水源边,双眸异常晶亮,利落地下马,大步流星地朝他们走来。感觉他身上并无敌意,蒋平和白玉堂自然也放松了戒备。
而展昭眼中已经露出了宠溺的笑意。
那忽然出现在沙地中的陌生来客伸手掀开了为遮挡沙尘的围巾,蒋平和白玉堂这才看清那原来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人,明眸皓齿,绿鬓朱颜,举世无双。
蒋平和白玉堂对视一眼,依稀觉得这少年面容有些眼熟。再联想到永坪寨就在附近……
兄弟二人对视一眼,心中俱有几分了然。
“师兄!”
果然见那少年人飞奔过来,欢叫一声,只冲着展昭跑来,一眨眼就到了近前,极亲热地抱住了展昭一只手臂,又叫了一声“师兄”。
依恋之情,欢喜之心,溢于言表。
展昭也是惊喜万分,由着他缠闹自己,只温柔地摸了摸丁兆蕙的头,含笑问道:“我是猜到了你应该还在延州边关守着师叔,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见面啦,小师弟,数月不见,你还好么?”
他言谈间满是习以为常的关怀与照顾,显然从小感情就好,所言不虚。一旁抱着双臂冷眼旁观的白玉堂微不可察地轻哼一声,蒋平听得分明,笑得暗爽不已。
丁兆蕙却没理会旁人,只像个小孩子一样抱着展昭的胳膊,笑眯眯地点头:“很好!我在爹爹这里陪着他,帮他守城。爹爹说,边关局势不稳,西夏兵已经很近了,听说李元昊带着十万大军把延州城团团围住。爹爹心里着急,正在等范大人的军令,想要驰援延州。”
少年人笑靥如花,虽染一身沙尘,精神头却是很不错。
展昭颇觉欣慰,他问道:“你帮师叔守城,怎么不好好待在寨子里,却跑到五里之外的这里来了?”展昭见丁兆蕙眉梢发丝上皆染了尘土,很是自然地伸出手为他拂了拂,如顾亲弟。
丁兆蕙往前凑了凑,还没回答,就瞧见了展昭的水囊,直接拿过来喝,像是渴了。展昭少不得又叮嘱几句“别急脾气”“喝慢点”之类的话。
那一种关切絮叨,他师兄弟二人早就习以为常了,但蒋平与白玉堂俱是头一次见,不免觉得这对小兄弟实在亲热。
“爹爹今日出城领一千精兵操练去啦,我趁他不注意偷偷溜出来的。听说李元昊的大军离这儿不算远,我想帮爹爹先察看一番,万一他要做什么,好有个准备。”丁兆蕙塞上了水囊的木塞子,也不还给师兄,抱在怀里,依然是那副少年娇痴嬉闹的表情,一派无忧无虑的无邪模样。
展昭顺手一弹丁兆蕙脑门儿,责备道:“又淘气任性,怎么不告诉师叔,就自己跑出来啦,西北荒地不比江南。师叔不让你出寨子,自然是为你好。”
丁兆蕙哪里怕他,那笑吟吟的样子,一团孩子气,真叫人拿他没办法。
他从小就生活在父亲、大哥、师傅、师兄的宠溺之下,浑然不知道什么叫做严厉和畏惧。哪怕是后来妹妹出生了,大哥的注意力和关爱都被妹妹抢走了,就顾及不到他。可那个时候,丁兆蕙已经被送到了相国寺,身边有了师傅和师兄的爱护,依然是不知人间愁苦的孩子。
只要展昭还在,他就永远都长不大。只因为一个从没受过伤害的人,只见过善美的人间,哪里能真正长大呢?
一旁的白玉堂和自己四哥被当成两棵小白杨树般冷落无视了。
五爷眼皮子剧烈地跳了跳……又忍回去了,只跟蒋平权作了树木天空,各自带着微妙的心情注视着这师兄弟俩腻腻歪歪个半天。
蒋平在心里默默地反省自己:“果然天底下的大哥都这么婆妈……大哥我错了,兄弟昔日不该误会全天下只有你这么啰嗦……”
白玉堂也在心里默默地感叹:“这丁兆蕙小时候就是个淘气鬼,最爱撒娇扮痴,他那个双胞胎哥哥丁兆兰把他当女孩子一样娇养……果然养坏了,长大了居然还这么一番幼稚的样子。莫说是十七八岁,就说是七八岁五爷也是肯信的……”
而无论这兄弟俩如何腹诽,黄昏下但见沙尘遮天蔽日,绿洲清水流荡,少年人在风里笑得欢天喜地,无忧无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