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第十一章 清光遍照血犹热(1 / 1)
白玉堂袍袖一挥,书房门忽然大开。
寒夜流风自动,吹开他沙白色围巾,一张俊美冷厉的面容完全暴露在众人面前。
门外将士与展昭、蒋平一同望过去。烛光朦胧间,展昭还是瞧见了范雍脖颈上浅浅的红痕,眉头微蹙,心中不由暗叹一声。
蒋平微微跺脚,凑到展昭边上小声埋怨白玉堂:“哎呀,老五总是这么胆大妄为,生怕别人不认得他是怎么的,好歹用围巾遮一遮啊。”
他这是急坏了,否则怎会不知自家五弟性情?
展昭心里明白,也只笑了笑,没有附和什么,只露出个纵容的微笑:“没关系,蒋四哥不必担忧,白兄自有分寸。”
“嘿嘿,老五这人,只求痛快,哪里在乎什么分寸。”
蒋平看得有趣,又笑道:“展兄弟,初识那会儿,病夫还当你是个少年老成的稳重之人,怎么今日见你,竟也似跟我家老五一个脾气啊。”
这两个人得亏是艺高人胆大,闯范雍府邸时蒙面也不蒙,夜行衣也不穿,啧啧。
老五就算了,怎么这么看起来温和沉稳的展昭也是如此?
蒋平往日精明能干,换了昔日纵然不知道内情,也该猜出个一二来。只是他在府衙地牢被关了半月,吃不香睡不好,很是遭了一番罪,吃了点苦头。这陷空岛的四爷打小精贵,吃不得苦,因此如今被夜风一吹,晕乎乎的,脑子免不了有些混沌。
展昭见蒋平脸上虽是苍白中透着营养不良的蜡黄之色,精神头却不错,还能有精力计较他沉稳不沉稳、跟白老五脾气相似不相似这等细枝末节,想来也是无碍的,不由替白玉堂放了心,眉眼舒展,带了些愉悦的笑意,也就有了点玩笑的心情。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吧。”他不由抿嘴一笑。
白玉堂站的老远就听得分明,他内功深厚、耳力过人,展昭与蒋平这般咬耳朵哪里瞒得过他?他也如展昭一般,见四哥无恙,心头一块大石落地,行事越发肆意趁兴了。
“四哥,那呆猫损我,你也不帮着兄弟损回去,枉我千里迢迢来救你个水耗子。”白玉堂好整以暇地拿春冰状似要磨磨范雍的脖子,吓得范雍连忙闭嘴,不自觉往后缩了缩。
但蒋平从来都是以损白玉堂为乐的。
此刻四爷脑子虽晕乎,精明劲儿倒还剩一点。他听出来自家五弟对展昭很是不同,言语神态之间,颇有几分相惜之意,想必逗一逗也是不要紧。
蒋平笑眯眯地说道:“老五啊,可是四哥觉得展兄弟言之有理啊。”
这话明夸展昭,暗损白玉堂。
白玉堂正要损回去,却见展昭眉眼弯弯,笑得很是开怀轻松,莫名怔了怔,到了嘴边的话就这么咽下去了。
有戏,这么损都不回嘴的啊……
蒋平小胡须颤一颤,夜色中,病夫兴奋得眼睛都眯得快看不见了——四爷又抓到个老五的软肋,好极,好极!
重重包围之中,那三人尚言笑自若,浑然不把处境放在心上。范雍一边恼怒,一边暗忖“那两人功夫定是不凡”,心中不觉叫苦。
将士之前,自己为人挟持,已是十分狼狈,再不扭转局面,日后在军中有何威信?
虽说他现在亦是不得人心,好歹也是三军统帅。
范雍小心翼翼地避开春冰的锋芒,与白玉堂商量道:“这位少侠,和门外的两位侠士,如今人已被放出,可否收刀再议?”
白玉堂嗤笑一声:“范大人想是被吓糊涂了,那人不是被放出的,是被我家猫救出来的,范大人可要拎清楚。”
门外将士依然不能轻举妄动。
展昭领着蒋平走到书房内,微微皱眉看着范雍脖颈上的伤口,又抬头注视着白玉堂俊美的脸,眼神里带着不赞同的意味。
白玉堂被看得有些恼,先是冲他恶狠狠地龇牙,又似笑非笑地问道:“呆猫看什么?难道又是因为白爷爷天人之姿太好看?”
他这话里显然是在戏谑那日展昭对他的称赞,蒋平不明内情,只听了这一句还以为是老五脑子抽了一下,忍不住一脸佩服地望过去,赞叹道:“老五啊,你真是一张纸上只能画个鼻子——好大的脸啊……”
四哥佩服啊佩服。
展昭心中本有担忧,觉得白玉堂下手没分寸,听了蒋平这话顿时笑出声来,原本皱起的眉头随着涟漪般的笑纹舒展开,再恼不起来了。也算是蒋平歪打正着,无意中化解了白展二人之间原本有些暗涌的尴尬气氛。
白玉堂先是一怔,再是一恼,最后复又一笑,轻轻摇头,居然没有继续跟四哥对着打嘴皮子仗了。
蒋平顿时有点想出去看看今夜的月亮是挂哪头,怎么这白老五居然两次被他调侃戏弄都不还口!
这不似老五脾气啊……别是西北风水不对吧。
蒋四爷摸着下巴慢悠悠地想。
展昭却不管他们兄弟之间的笑闹,只对着范雍温和地说道:“范大人,我三人本是江湖中人,不管庙堂之事。只是如今西夏李元昊狼子野心,暗窥宋土,令人生厌。我等既为大宋儿郎,遇到了岂有不问之理?当日我们知道李元昊有侵宋之心,才特意送信来边关。可惜,不曾料到……”
宋土还是失于宋人之手,难免憾恨。
那几位守将领会了他未尽之意,不由得俱是老脸一红。当初蒋平前来送信,言之凿凿,确实是他们麻痹大意,掉以轻心,小看了李元昊,才致使今日延州之围。
展昭虽未如白玉堂一般出言斥责,话中之意其实殊途同归……只是他性情温和,不似白玉堂那么刻薄。
范雍自然也听得懂,尴尬地笑了笑,企图掩饰自己的窘迫:“是本官谨慎太过,担心令兄是夏人奸细,所以才……”这番借口找的实在不算漂亮,聊胜于无。
蒋平轻哼一声,懒得拆他台。
展昭才继续说道:“如今木已成舟,往日之过不谈也罢,只盼谋算日后。今夜我二人只为救哥哥而来,并无伤人之意。我这位兄弟手下莽撞,不小心伤了大人,亦是无心之心,想必范大人知情明理,定不会责怪他的。”
蒋平望了一眼范雍脖子里凄凄惨惨的伤口,差点绷不住笑出声来——这还是不小心啊……老五你家这猫也太狡猾了,这是为了想着你睁眼说瞎话啊。
范雍脸上阵青阵红,一瞬间五颜六色宛如变脸,很是精彩。白玉堂欣赏他遽变的脸色,心甚觉快意。
他微微掀起眼帘注视着展昭,一双桃花眼里神采变幻,略有些复杂。
白玉堂自然知道展昭这是在为他脱罪,逼迫范雍当众许诺不再追究二人今夜擅闯府衙之事。展昭此举全是出自一片好心,纵然有为己的成分,更多的意思却是在维护他,这份情谊,白玉堂怎能无动于衷?
但是……
五爷一生狂傲无畏,磊落光明。他端的正行的直,何惧范雍这等酒囊饭袋?看着展昭和和气气地对范雍明讲道理暗威胁,白玉堂虽然感动,可并不喜欢这种方式。
只是此刻白玉堂不能说什么,以免误了展昭的用心。
“范大人意下如何?”
展昭淡笑地望着范雍,丝毫不在意白玉堂复杂的神态和蒋平忍笑的面容,依然问得谦逊认真,一本正经的样子很是讨人喜欢。
他知道白玉堂不在乎,只是他有点替白玉堂在乎。
那个骄傲的男人在意不在意他的用心,展昭觉得自己也不必在意。珍惜一个朋友,本就是发自自己内心的愿望。
他展昭脾气就是如此。
春风默默无言,无情但慈悲,会捧出对你好的东西都给你。只要是好的,他想给就一定会给,不会在意对方感激不感激,又是不是放到了心里。
这就是展昭。
多情又无情。
范雍终于屈服于他温和清朗的眸光之中,无奈点头:“本官当然……不会责怪他。几位大侠一心为国,乃大宋之幸。”
妥协了,他往日的精明狡黠也就回来了。毕竟脸面已经不要了,性命总不能再不要了吧。
范雍心里默默叹了一声,还是微微提高了嗓音,冲着外面的将士道:“都散了吧,该守何处便守何处,本官无碍。”
今日之辱,来日必究!
展昭却是懒得管他心中如何想法,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与白玉堂对视一眼,见对方并无反对之意,心中颇有几分惊讶——他本以为凭那白老鼠的高傲性情,如此行事,好歹请蒋四哥相劝一番呢。不过能省却许多口舌,自然是好的。
“西夏犯我宋土,诸位大人当勉励图之。”
以展昭他们三人的武艺——四哥跟在他们身边还怕什么——自然不会畏惧范雍后悔,白玉堂爽快地放了人,三人收了兵刃,脚尖点过,飞身而去,刺骨的寒风灌了满袖,便如长风助他振翅展翼,真的就这么平安无恙地离开了。
玄衣守将慢慢说道:“范大人,这……”
就这么放走了白玉堂,他心中委实有些不甘愿。只是白玉堂所行无愧,虽然无礼倒也是一派豪勇之气,何况大人已经允诺不再追究……
另一人叹道:“我等还是固守延州为上。”
方才白玉堂和展昭那一番话,多多少少也影响到了他们,令原本犹豫不决的人生出勇气,那点溃逃的念头也只好消散了去。
范雍只冷冷一笑,转身拂袖而去。
……
延州城已经不适合他们待了。
那范雍是个小人,堂而皇之地出尔反尔不太可能,不过背地里弄点小手段却是不难,延州毕竟是他的地盘。
在蒋平的建议下,三人还是连夜出了城,欲赶回眉县。
西北夜间寒冷刺骨,不宜在外多停留,幸而几人自幼习武,内里深湛,这才勉强能抵御风寒。一路平静沉闷,人人不言,蒋平只觉得好纳闷。
“我说老五,展兄弟,你俩平时在一起也这样?一句话都不说,不嫌闷得慌么?”蒋平是个耐不住冷清的人,主动挑了话头。
这大半夜冷风冷月的,同行之人再不喜欢说话,不是闷煞人也?
白玉堂懒洋洋地瞥了一眼展昭,依然不开口。
展昭不像是白玉堂那么高傲,他是个性情温和之人,从来体贴入微,不会冷落旁人,更不会令自己的同伴陷入自言自语的尴尬处境中。听见白玉堂只轻轻哼一声,也不说话,他便笑了笑,陪蒋平说起话来。
“许是太冷。既然无事了,白兄懒得说话也无妨。”
“怎么偏就怪我懒得说话,你这呆猫自己不也是一路闭嘴,一句话不讲么。”白玉堂回过头,似笑非笑地望着展昭,不冷不热地噎了他一句。
展昭顿时有些无奈:“白兄误会,在下没有怪你的意思。”
白玉堂只是笑,这次却不回答了。
蒋平看着他们之间的气氛略有些怪异,混沌的脑子逐渐恢复了精明清醒,不由细细观察起两人来。
怎么展兄弟不说话,老五就不说话,展兄弟开了口,老五就开口……
这会儿又都哑巴了?
那时在范雍的府邸时,他见两人配合默契,交谈虽不多,举止却进退有度,彼此维护,交情应当不错。蒋平知道自家老五是个高傲的人,寻常人入不得这位少爷的法眼。但也是因为这样,能让他算上交情的人,定是极出色的。既然展昭是跟着白玉堂一起来的延州,事情的经过他自然是清楚的。以老五的性情,不是好兄弟,能把这样的麻烦爽快地交给对方?
南侠展昭武功、性情、谋略、风采,样样都不输给锦毛鼠,按理说,老五不该跟他处得这样冷淡……
是出了什么四爷不知道的事情么?
蒋平心细如发,眸光一转,见了一物,心中便有了个猜测。
他也不着急,先东拉西扯,说了自己那日如何到了延州,如何见了范雍,范雍如何不信他要杀他……说到这里,蒋平忽然不说了。
白玉堂正听着,见他停下,不由大为不满:“四哥,继续啊,后来呢?”
说故事说到一半就不说了,叫人好恼。
展昭也有点好奇,忍不住追问道:“对啊,蒋四哥,范雍的为人不是那么菩萨性子,他既然不信你,还口口声声说你是西夏的奸细,怎么却放过了你?”
救人的时候,他就有点奇怪,蒋平只受了些皮肉之苦,性命无忧,也算是万幸了。
蒋平见勾起了两人的好奇心,笑得小胡子颤一颤,心内不免有些得意——任这两人是多大的侠名,在四爷眼中,不过是两个半大的少年罢了。
“展兄弟,你这话说的不对啊,难不成你还希望那范雍杀了四哥我不成?”蒋平笑眯眯地调侃了一句。
他一句“四哥”语气热络不让人觉得托大,反倒显得很是熟稔亲近。
蒋平这般,虽是喜欢展昭的缘故,更是想拉近展昭和白玉堂的关系。无论蒋平有多么喜欢逗弄白玉堂,那都是他一个头磕到地上的小兄弟,几个兄弟拜过一个菩萨,就是手足。他看得出来白玉堂不讨厌展昭,甚至眉眼间带了点孩子气的喜欢。只有小孩子才会这样,喜欢你,又别别扭扭远着你,待你不理会他了,又忍不住找你点麻烦,说来说去,不过是孩子脾气而已。
既然是老五你喜欢的朋友,哥哥自然帮你。
蒋平笑着叹了一声,眸子里却有些狡黠——帮你归帮你,帮的过程中捉弄不捉弄你,可得看你四哥的心情了……
展昭也自觉失言,有些不好意思地挠头笑了:“是我错了。”
蒋平也笑。
不过他笑的是展昭老实的性情,逗他一句,这孩子还当真了。如此敦厚,蒋平都有点不忍心再逗他。毕竟逗老五那样跳脱刻薄的人才有趣,捉弄老实人既没趣,也显得自己有不厚道欺负人嘛。
白玉堂自然知道四哥是在逗人,却对展昭嗤笑道:“四哥在逗你而已,你这呆猫哪里需要道歉。四哥,你别欺负这呆猫老实。”
也真的太呆了……
蒋平眯着眼睛望向白玉堂,心里头有几分透亮起来。
呦呵,敢情刚才你那噎人的话就不是逗了?这猫只许你逗不许四哥逗,是你家的啊?又要欺负他,又要维护他,老五你闹什么别扭?说人家呆,好像你自己不呆一样?知道应该如何对待自己喜欢的朋友么?老五你铁定不知道……
蒋平心里猛烈地“教训”着白玉堂,怎么想都觉得这状况有趣得很。
吊人胃口、戏弄小孩儿也只能点到为止,蒋平笑了笑,没再卖关子了,只说道:“范雍是要杀我,但后来有个姓丁的守将为我求情,他也觉得李元昊狼子野心不是作假,我送来的信应该是真的。反正信了没坏处,顶多命大家再加强戒备就是。那位丁将军人缘不错,他一说就陆续有几个人附和,范雍还挺看中那丁将军,所以就只把我关起来了,说是容后再议。”
“西北边关守将里倒也是有几个人物。”白玉堂应了蒋平一句,目光依然停留在展昭的身上。
似乎在等他,又似乎只是无心的一眼……
蒋平忍不住暗笑。
已经很多年没见过他家老五用这么别扭的方式在交朋友了,如此纯粹任性的老五,看着竟也觉得有几分孩子气的可爱。
他望向展昭,却有些惊讶地发现那个少年微微出神,神态若有所思。
“展兄弟,你在想什么?”
蒋平看着白玉堂明明也留意到了展昭神色的变化,欲问不问的样子,等得有些不耐烦,干脆就自己问了。
懒得等白老五这孩子脾气磨蹭。
展昭被蒋平唤了一声才回过神来,他轻轻摇头,没有解释什么,只笑道:“四哥,没事儿,突然想起个故人来。这西北边关,有血性的人总归是多的,四哥平安就好。”
蒋平是个聪明人,知情识趣,明知道展昭有所保留和隐瞒,但也没有追问。他想,展昭既然不愿意说,想必是有自己的考虑。
蒋平从来不是一个会让人觉得尴尬的人,当然除了对待白玉堂……
连蒋平都看出来的事情,白玉堂怎么可能一无所觉?
蒋平瞅见老五的脸色又难看了几分,隐约有所领悟,却轻巧地岔开了话题,对白玉堂笑问道:“老五啊,四哥看你换了个趁手的家伙事儿?这刀是哪儿得来的,可精神得很。”
那会儿白玉堂用刀的时候,蒋平就发现了,老五似乎是得了件宝贝?
春冰?
白玉堂低头一看。
西北森寒月光下,他冷白刀鞘上古朴、流丽、繁复的花纹宛如有生命般,静悄悄地流动着,如春冰瑞雪,比月光更骄傲。
那呆猫断了他一把极珍贵的雁翎刀,又赔了他一把极入心的春冰。
那呆猫对他……其实挺好的。
白玉堂眉眼骤然柔软下来,眼底讥诮的冰色缓缓消融,轻笑道:“一只呆猫赔爷的。”那语调暧昧宛转,偏似飞鸟掠过江海般泠然悠远。
蒋平何等聪明,瞬间领悟过来,不由拍手笑道:“好极了!”
展昭听得眉眼盈盈。
如同夏晚的野风悠悠吹拂过浓郁黄昏下的山野平原,暧昧的、热烈的、饱胀的惬意与喜悦流淌过万里山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