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第六章 日暮千里赠春冰(1 / 1)
佳节将近,一连数日,京城夜市花灯如昼。
范仲淹此次本是回京述职,展昭亦是因他归来,才匆匆别过小师弟,赶到京城。师生二人在京城中相聚数日,难得温馨。此时朝堂上暗流涌动,为着西夏的局势争论不休,范仲淹心系西北局势多年,连日来也忧心不已。
然家国之事,欢愁参半,也绝非人力可以完全左右的。
只好暂且放下,静观其变了。
听展昭为断白玉堂爱刀之事为难,范仲淹遂另取出一个匣子,令展昭开看。待乌木匣子打开,里面赫然是一柄宝刀。展昭取出一试,刀身平阔,霜刃清寒。不过是随意挥舞几下,但见其光凛凛生寒如仙台瑞雪,皎皎夺目似江海照月,挥之切金断玉,削铁如泥,端的是把神兵利器。
展昭忍不住赞叹一声:“好刀!”
范仲淹目光温和地看他试刀,负手含笑道:“此刀名曰春冰,乃是友人所赠。我一介书生,自是用不着的。神兵利器,若只能沉寂于匣中,未免可惜。昭儿既有知己用刀,这刀便转赠于你吧。”
展昭手指摸索刀柄,眼中欢喜不尽,又有几分犹豫:“可是老师,这刀是别人送给您的礼物,心意极重,孩儿不敢夺爱……”
范仲淹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这孩子过于多虑了,知己结交贵在知心,他的心意又岂是一把刀能说的尽……此刀既赠与我,当然由我处置。我拿着无用,岂不可惜?白玉堂既是刀法名家,你又断他刀在先,此刀便是老师一点心意,你送予他吧——我知道你是想寻一把好刀,赔他那柄雁翎刀。”
他素来疼爱展昭,见展昭在家时屡屡提起那白玉堂,定是极喜欢这个萍水相逢的朋友。若两人为一把刀生出误会损了交情不免可惜,届时昭儿必定遗憾,范仲淹身为长辈,又怎么忍心见孩子不开心?
“老师果然知我……”
展昭摸摸头,不好意思地看他一眼。
范仲淹失笑:“你自幼在我身边,什么心思老师岂能不知道?”他略一挥手,飒然道:“老师这里无事,你也不用拘在京城。你我师生已相聚数日,足矣。你心中记挂白玉堂,就去找他吧。来日春深,到别处来看老师便是。”
展昭心中不舍,捧着刀满眼孺慕地望着范仲淹:“老师,上元佳节将至,我想陪您过一次佳节。”
他二人名义上是师生,却是情同父子。此番难得会面,若佳节不能相伴,岂不遗憾?
范仲淹却洒脱一笑,说道:“傻孩子,你我二人何时不可再聚,何用贪这一日?只要你来看老师,对老师而言,寻常日子便也如过节般。”他叹了一声,忽然感叹道:“昭儿,自来天地间,忽如远行客。你今日如此在意这个朋友,能聚时何不相聚?”
如此,哪怕日后渐行渐远,也不曾辜负此刻的情谊。
范仲淹想起当日那个孤高骄傲的青年,眼底终不免流露出一丝遗憾与感伤。
展昭听得入神,隐约觉得老师说得极有道理,便恭敬地拜倒在地:“孩儿拜别老师,定谨遵老师教诲。”
范仲淹一笑:“去吧。”
翌日展昭辞行而去,京城距陷空岛不算太近,快马来去也需十数日。纵然展昭心中惦记赠刀一事,一路停停走走,也过了旬日。待到了松江地界,正月已然过半,他循着江面极目而去,若是荡舟江上,陷空岛卢家庄便遥在目前。
上元佳节世上人人团聚,他却为见白玉堂,竟是一个人在路上孤身过了……
展昭不禁失笑。
然而他心中无尽欢喜甘愿,也甚是洒脱。
老师说得对,挂念时自该去相见。他低头拍了拍怀中的春冰刀,唇角笑意春风沉醉。
暮色渐浓,展昭奔波日久,风尘仆仆,想着天色太晚,便先寻了家客栈暂住一夜,明日再去拜访陷空岛诸人。
月娘初升,星汉璀璨。
展昭用完饭正想唤小二送水沐浴,忽听得楼下院中隐有金戈之声,心中顿时一凛。他疾步走到窗边匆匆扫一眼,待见了阵中那人,又惊又喜!见故人空手对敌,不由立时抬手抄起包袱裹着的春冰刀,推开了窗棂,口中朗声唤道:“白兄接刀!”
那人正是数日前负气离开的白玉堂。
院中那原本被四五个精壮蒙面汉子围困住的白玉堂顾不得抬头,耳畔闻风声隐约,听风辨位。他听着声音熟悉,料想楼上是友非敌,也是大胆,当真依言伸手接住了楼上人扔下来的物件。
蒙面人见他有援手,俱各一惊,纷纷疾步抢攻,只盼压他一头。
白玉堂接了春冰刀随手一挥,众人只见寒光照面,劲风袭来,院中红白梅花纷纷落地,迷人心眼。
“果然宝刀,楼上兄台谢啦!”
白玉堂神色一喜,头也不抬,宝刀在手如有神助,打得越发淋漓兴起。他功夫本就奇高,此番在客栈偶然遭遇突袭,步伐却分毫不乱,招式大开大阖,以一敌五,竟不露颓势,令人叹服。
展昭凭窗凝眉,一手按住自己的巨阙剑,蓄势待发,为白玉堂掠阵,一边朝楼下院子里众人望去,将院子中的情形看得十分明白——
那些蒙面人虽是以众敌寡,比起白玉堂的功夫来还是差了许多。
展昭放下心来,也不说话,只立在窗边静静观战。
那些蒙面人先前就没占到便宜,此时白玉堂又得展昭赠刀之功,这些人更无胜算,心中已怯。勉强再斗片刻,五人中已伤了三个,且皆是断筋裂骨之伤——锦毛鼠白玉堂一贯以心狠手辣闻名,此番被犯到头上,哪有不出手狠戾的道理?
也合该这些人倒霉。
“莫纠缠,先撤!”
白玉堂收势挥刀,正待要追,却听得楼上那熟悉的清朗声音唤道:“白兄,穷寇莫追,焉知对方没有埋伏等你?”
哪里来的多管闲事之人,也来管白爷爷——
白玉堂未先言谢,剑眉就狠狠一皱,心中对此人出言拦阻他行事十分不满,正要讥讽,却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这声音怎么……耳熟得紧?
白玉堂不禁循声,抬头望去。
“是你……展昭?”
如水月色中那人俊眉朗目,宛如墨画,看得白玉堂心头一怔。他方才还在想是哪个“兄台”在危急时甩手赠他一柄宝刀,却没想到“冤家路窄”,正巧遇见的便是这几日心中念念不忘的那人。更没想到,此人凭窗立在一室如水月光中,却是说不出的温雅好看。
展昭听他唤出了自己的名字,没来由一阵欢喜,点头道:“正是展某,白兄别来无恙?”
那份气恼不知不觉消散无踪。
白玉堂灿然一笑,将春冰刀抗在肩头,身形一动,便如鲲鸟展翅,肋下生翼,随风而上九万里,眨眼间便攀着廊柱上的纱帐,轻飘飘地落到了走廊上,又直接翻过了窗子,霸道地闯入展昭房间,懒洋洋地抬头,嚣张一笑。
“白爷爷能有什么事儿,自然是无恙。”
白玉堂半挑眉,怀抱春冰不舍得放手,似笑非笑的模样多情又无情,轻薄又纯真:“倒是你怎么跑来松江啦?”
他语气中自在调侃,全无生疏恼怒之意,可见心情甚是不错。
烛火照面,暖意融融。
展昭见他长身玉立,神采飞扬,赶路的疲惫不由一扫而空,含笑望着被白玉堂抱在怀中的春冰刀,诚挚地说道:“数日前展某不甚断了白兄的雁翎刀,心中惭愧,此次回京拜见亲长,讨来一把宝刀,特送来松江,赠予白兄,还望海涵。”
白玉堂一怔,不禁问道:“展昭,你莫不是特意来送刀的?”他轻轻摩挲着掌中的春冰,俊美面容上神情冷冷淡淡,目中却有喜爱之色。
此刀确实珍贵,方才战中他不过一试,得心应手,好不快畅!
见白玉堂眼中欢喜,展昭唇角勾起满足的弧度,也不说话,然而那意思却是分明清楚的——不是特意来送刀,怎会跑来松江寻你?
“展昭,那日断刀之事我心知不能怪你,你不必如此在意。”白玉堂微微侧头,凝目望向展昭,他漆黑眸子如同黑曜石一般,桃花凤目中光芒隐隐,玩笑也开得半真半假,“你如此盛情,若不愧领,倒显得五爷忒是小气了……”
只是他口中说着“小气”,那脸上神色却是骄傲万般,理所应当,没有半分“愧领盛情”的客气。
展昭摇头道:“那雁翎刀是你心爱之物,不管如何确实是我所断,展某将春冰赠予你本是应当,白兄何来‘愧领’一说。春冰虽非上古神器,亦是刀中珍品,白兄若不嫌弃,还请收下。”
说罢他凝眸认真望着白玉堂,那眼中期待之意令白玉堂心口微微一窒,鬼使神差般点了头,斜飞的剑眉挑出一天一地的□□。
“春冰……甚合五爷脾气,好名字!再推脱便是五爷小气还计较这事儿了。”白玉堂爱惜地抚摸了一把春冰,忽然一笑,“展昭,投之以桃,报之以李,今夜你既赠我以春冰,五爷便请你喝酒吧。”
这么晚……喝酒?
彼时月色深沉,清朗颜色洒满人间,星辰寥落。展昭本是心中犹豫,但抬眼见白玉堂眉目英挺,兴致勃勃之态,竟是不舍拒绝,遂含笑点头。
“白兄请的酒,自然是不能错过的。”
白玉堂自己就生性豪爽,听展昭应得痛快,又得了宝刀,心头称意,一手握了宝刀,一手搭上展昭的肩头,笑吟吟地说道:“二十年的女儿红,怕醉么?”
他二人不欲惊动旁人,索性直接翻窗而出。
寒冬将过,冰梅欲谢,一点残香似有若无,沾上衣袂不去,倒也有几分缠绵情致。
展昭被白玉堂带着走,闻言老老实实地回答道:“展某酒量一般,不比白兄海量,这二十年的女儿红,怕是要醉的。”
白玉堂哈哈一笑,露出满不在乎的神色来:“醉倒又何妨?有五爷在,醉了也不打紧,断不会叫那人牙子将你卖了去。”
松江府不比京城繁华热闹,此刻夜深人静,长街寂寂无人,唯有风声吹动门帘灯笼,发出低低的叹息般的声音来。因佳节方过,满街楼头花灯摇曳,烛影重重,远处不知是何处人家,还在放着烟花。
那火树银花美不胜收,绮丽万状,只是在这夜半无人之时响起,无人观赏,声声寂寥,反而平添了几分繁花向晚的清寂孤凄之意。
白玉堂十分佻达,熟门熟路地领着展昭穿街走巷,行了片刻,也不敲门,轻轻巧巧翻身跃进了一家后院中。展昭抬头见那院子前头“江宁酒坊”的锦旆随风飘荡,心中一动,还没来得及出言问什么,就听白玉堂低声笑道:“展昭,莫犹豫,随五爷来,且轻声着些。”
展昭遂在月色中浅浅一笑,身形如穿云灵燕,无声无息地跟上他。
这两个堂堂侠客,竟似顽童一般,潜入了酒坊的地窖,悄悄取出了两坛酒,又返身回到酒坊屋顶坐下,共邀明月对饮。
展昭抱着酒坛,有些好奇地看着白玉堂:“江宁酒坊不是令堂的产业么?怎么白兄取酒,却还……”
如此偷偷摸摸……
这话展昭自然不好说出口。
白玉堂侧头注视着展昭那双清亮漆黑眼眸,不由一笑,俊美眉目有几分顽劣神气:“你有所不知,我干娘对美酒一向比对儿子上心些。若知道五爷拿了她两坛陈年女儿红,不知该心疼成什么样,又要念叨爷啦。”
不仅要念叨,还会掐着耳朵不放……锦毛鼠堂堂男儿,被自家干娘掐着耳朵一顿数落,脸面该往何处放?
白玉堂一哂,仰头灌下一口女儿红,满足一叹。
酒是好酒……
人倒是也有几分称心顺眼……
他瞅了一眼坐在自己身旁眸正神清的展昭,笑容里多了几分真心——这人千里迢迢为给他送刀,这番深情厚谊,不需言说,白玉堂自记在心中。
展昭太重情义,倒是叫他往日刻薄性情,半点都不能在此人面前发作。
“美酒直须与知己共饮,若只私藏在酒窖之中,岂不可惜?也辜负了这经年累月的酝酿和久候之意。”展昭喝了一口酒,才抱着酒坛认认真真地对白玉堂说道,“素闻江宁婆婆为人飒爽,实乃女中豪杰,白兄取酒,定不会被念叨的。”
白玉堂忍不住失笑:“你这个人性子忒是爱较真,我干娘什么脾气,五爷自然清楚。喝酒喝酒,废话少说。”
他二人分明相识不过数日,此刻却如相处数年一般,言谈默契,毫无生疏之感——那日在凤阳府本就欣赏对方意气行事,只不过是手段有差,生出分歧。然而古来君子便是和而不同,些许分歧,又有何妨?
得此君千里赠刀,展昭如此行事倒也有几分林下之风。
白玉堂心中自然承情。
展昭领会得白玉堂眼中意思,点头一笑:“展某自当奉陪。”
皓月当空,晴风拂面,展昭两颊已有薄红,双目却依旧清正明亮,忽然问道:“白兄,刚才在客栈的时候,你与那些蒙面人可是有仇怨?”
他一开始就想问这个问题。
白玉堂虽行事狠辣,仇家也不在少数。只是他年少成名,武功高绝,又最是爱憎分明,磊落侠义,寻常人哪里敢这般明目张胆地向他白玉堂寻仇。
“素无仇怨,不过是不小心惹来的麻烦。”
白玉堂冷冷一笑,眸中有寒光一闪而逝:“说起来,这麻烦与你也有关系。展昭,你可还记得青云镖局我四哥他们劫镖一事?这麻烦与孙家有极大的干系。”
展昭见他脸色难得如此严肃正经,不由坐直了身子,凝眉问道:“是什么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