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第五章 帝京自有凤栖梧(1 / 1)
孙家兄弟见事情已定,不由齐齐握紧了兵刃,心念电转,不禁暗自思忖。
此番若能回去亦是难免重罚,还不如勉力一拼,来日在大人面前也落个忠心之名,好作辩解之词。即使是被生擒回开封府,只要不泄露大人阴私,性命当是无虞。
想到这里,孙家兄弟不再犹豫,不顾伤势再度出战,与展昭、白玉堂等人斗在一处。只是他兄弟身手不及展白二人,自是很快被制住。
打斗中白玉堂使了个空空妙手,不动声色将孙毅怀中信函藏到自家袖中。
孙毅机敏不足,伤重不支以至于神思倦乏,竟是全无察觉。
待事情告一段落,东方已微微发白,一轮艳烈旭日冉冉而出,令众人疲倦的精神为不禁为之一振。此地距京城不过数里之遥,展昭因提议将孙家兄弟并这千两黄金一起送往开封府治罪,了却麻烦。
还有一句话展昭不便在此说明,他更年少时曾久居东京,晓得那位包拯大人是一等一的清正廉明,云素锦想要彻底摆脱麻烦,自然要去向包拯把事情说明白,求包大人还她家个公道。
展昭这番话本就合情合理,他又对云家有大恩,段琼玉与云素锦自然满口答应。
偏白玉堂生平最厌官府行事拖沓,又因一段往事,极厌朝廷,听得展昭如此提议,心中说不清一阵恼火——他绝不相信朝廷会给孙家父子两人应得的惩罚。如此败类,展昭却这般迂腐,枉自己心中曾视他为知己,青眼相待!
白玉堂当即甩了冷脸,也不招呼一声,断刀也不要了。白衣一展,身如飞鸟,足尖一跃,转眼已在数十丈之外,竟是负气飘然而去。留下蒋平等人面对展昭一张温润清和的俊颜,脸上皆有些讪讪之色。
“这个……老五他一向来去如风……那个,还望展兄弟莫要放在心上,哈哈。”蒋平干笑两声,连忙打了个圆场。
兄弟几人中,韩彰寡言却最是心思细腻,晓通人情世故。他见展昭对自家老五负气而去一事毫不介怀,反而望着白玉堂远去的背影神态间颇有几分恋恋怅然之意,想必此人对老五还十分欣赏,不由露出几分笑意来。
他家老五那等风采,任是世间何人也要羡慕的,展昭自然也不例外。
众人就此分手,韩彰本该与蒋平一道回去陷空岛。蒋平是个人精,瞧出自己二哥凝视着云素锦肩上的伤默然无语,嘿嘿一笑,推了他一把,三句两句,以“冤家宜解不宜结”、“陷空岛在凤阳亦有产业、宜与青云镖局交好”、“二哥代咱们兄弟赔罪一遭”等语,激得韩彰陪展昭一路护送镖局之人赶往京城。
“二哥,你可切记要将云姑娘一路送到家门口呢。”
临走时,四爷笑得一脸狡黠。
入了京城,展昭向开封府内主事之人包拯禀明了详情,又借着云素锦的名义将凤阳府中的见闻挑拣了要紧的几件与包拯一一叙了,只私心瞒了白玉堂大闹凤阳太守府一事。云素锦与韩章既是一道,又受了展昭与白玉堂的恩惠,纵然对劫镖一事还有些芥蒂,也不会在此时拆展昭的台。
那包拯为人清正,断案如神,区区小事如何难为了他?不消数日便查明了真相,果然是那孙荣鱼肉乡里,作威作福,累及凤阳灾情久不得缓,闹出许多冤情来,遂在官家面前狠狠参了兵部尚书孙珍父子一本。
官家知悉内情,一面惩戒了孙珍父子——因作恶多端,民怨沸腾,官家便命人将孙荣押解回京,定于秋后弃市,孙珍则被官家斥责,又罚俸一年,那千两黄金悉数拿出购买粮食以解凤阳灾情,权当是天恩体恤怜惜百姓了。
后此事渐渐传扬出去,包拯声威更甚,展昭南侠美名亦在江湖经久不衰。
上元佳节将至,京城热闹一日胜过一日。如今盛世太平,坊间入夜后的宵禁亦是形同虚设,夜夜火树银花,笙歌不休。
待说完正事,展昭婉言谢绝了包拯的好意宴请,只说日后有机缘,定会跟随老师一同过府拜访。包拯与他老师乃是故友,知道他们师生情深,自然不会怪罪,只含笑放了他去。
展昭便直奔甜水街榆树巷一户人家去。那户人家门庭简肃,院子墙头一树雪色杏花探出墙头,黄昏中清妍幽丽,好不可爱。
“小少爷。”
“范伯伯安好。”
开门的老人须发皆白,慈眉善目,见着展昭归来喜上眉梢,连忙将人迎进去。展昭乖乖向老人见了礼,又忙不迭直奔书房去。
“老师!”
展昭如风般冲入书房,高高兴兴地唤一声。
书房内原本正在看边防图纸的中年男人转过身,含笑望着展昭,明明满眼喜悦笑意,口中却温声斥道:“多大人了,还这般毛毛躁躁似个孩童。”那开口的男子年约五旬,青衫翠巾,文士模样,儒雅气度天成,高华清贵莫不可言。正是展昭当年名义上的西席先生、实际上的养父,名满天下的文士范仲淹。
展昭先上前拜倒,执了弟子礼向范仲淹磕头问安,这才直起身子说话,清眉俊目间带了十分的欢喜之意:“老师莫笑话我,两年未见,孩儿心中着实牵挂老师,一时高兴就忘了规矩啦。”
不过数年,范仲淹几度被贬出京,仕途多艰,展昭又飘零江湖,师生二人终归是聚少离多,不怪展昭心中如此挂念。
他急急忙忙从外赶回京城,便是听说老师要回京述职,盼能承欢膝下数日。
范仲淹扶起他,明明见了这少年欢喜也心疼,口中却连连责怪。
“你这孩子,行这么大礼,是要折老师的寿不成?既是多年未见,怎么还不去给老师倒杯茶来?”
此情此景,纵被责骂亦是开怀之事,展昭应了,赶步到桌边为范仲淹斟茶倒水。
范仲淹看着这个满目纯真儒慕的孩子,襟怀不禁大是可慰。
当日小小少年,如今也是顶天立地的一个男子汉了。
他本与展昭亡父少年在河朔之地游学相识。昔年范仲淹身世落魄,承蒙旧友关照,对方实乃平生知己挚友,又是同科进士,缘分太深。展父生性淡泊,不爱功名,素无大志,惟愿一生纵情山水,梅妻鹤子。后与展母相遇厮守,生下展昭。
展母乃杏林世家女子,一生善岐黄之术。当年江淮武陵村瘟疫横行,展父与展母游历经过那地。见村子情状甚是惨烈,又被官府抛弃,动了善念,执意要留下来救治。可惜夫妇二人俱是命薄,待救治了村民,夫妇二人却双双染病亡故,临终前无奈将幼子展昭辗转托付于挚友范仲淹,请求代为抚育。
有此渊源,范仲淹自然对展昭视如己出,爱护有加。但他与展父不同,生平负有大志,惟愿匡扶社稷,报效家国,方不负一身才学。
“当年我于宦海浮沉,屡遭事端,不及多有心力照顾你,无奈将你送往相国寺习武,累你小小年纪便吃了许多苦头……”
范仲淹接过展昭送到手边的茶水,见少年眉目宛如其父,一时想起故人旧事,心头不免更添几分感伤怜惜。
他对展昭课业十分严厉,生活上却爱宠备至,此刻想起旧日展昭受过的飘零之苦,不由露出慈父情态,伸出手轻轻抚弄展昭发顶。
展昭像小时候一样仰着脸看他,丝毫不掩眼中眷眷依恋之情:“老师待展昭便如阿爹一般,向来怜惜,不舍得叫孩儿吃苦。但我们习武之人,夏练三伏、冬练三九皆是寻常,若非幼时在相国寺有名师指点,严师督促,哪有今日的我?”
范仲淹见他成名已久,却一如往日之端严肃谨,毫无骄矜自负之气,心中欣慰,笑着点头:“我在饶州的时候听人讲啦,说南侠义薄云天,武功高强,为人最是仗义机敏,实乃武林之福。”
他乃慈父心态,听旁人夸赞自家孩儿如此英武,心中如何能不开怀自得?
展昭听得养父转述旁人夸赞之语,眼中略有几分少年羞涩之意,却因听出范仲淹对他这些年来的作为十分满意,亦是欢喜不尽。
“老师这两年在外为官可好?”展昭笑问。
范仲淹飒然点头:“尚好,饶州景色秀美,士风勤谨旷达,老师很是喜欢。公务之余,著书论说也怡然畅快。”
当年他因极力劝谏官家废黜郭皇后之事被贬出京,至睦州、苏州两地辗转。苏州乃范仲淹故里,展昭那时年少,在相国寺听闻老师被罢贬,自己却不能回吴县与范家人相伴,心中十分黯然。
后范仲淹在苏州因治水有功被朝廷嘉奖,景佑三年遂调回京中,权知开封府。其时展昭年十六,方出师,担心老师太过耿直清正,会为人所害,便自告奋勇守在他身旁,为范仲淹护卫,师生二人朝夕相伴。在展昭心里,虽然开封城内宵小之辈除之不尽,官场倾轧诡谲难懂,但能与老师似幼时般相守,亦是极满足快活的。
可惜好景不长,没多久范仲淹又因“百官图”与劝谏官家莫迁都洛阳一事,为吕夷简所构陷,被诬为朋党,与诸位好友一道被再度罢贬出京,出知饶州。
此去山水迢迢,往日京城种种,竟如黄粱一梦。
展昭心中怒极,偏又为老师发作不得。范仲淹只当他是小孩儿一般,也不忍令展昭再陪自己赴任,只赶了他去江湖,天高地阔,自行侠仗义去,莫枉费了相国寺衍悔大师苦心教导的这番功夫。
好儿郎一身武艺,自当替天行道。
后展昭果然没辜负他的期望,有此成就,足慰亲长。
展昭抬头见老师唇边一缕赞赏的笑意,便如孩童功课得了父母表扬一般,心中又是畅快,又是羞涩。他知道自己老师实乃胸襟最广阔洒落的一个人,断不会为一己之得失而觉忧患,“怡然畅快”云云,也定不是说来哄自己的,可见遭贬谪的这些年,心情虽有起落,似老师这般光风霁月之人,定也能看得开,便放下心来。
“老师才华高绝,世人一万个也比不上的。闲时您多写些文章,便是后人之福了。”展昭眉眼略弯,认认真真地向范仲淹建议。
范仲淹朗声大笑,拍了拍他的头顶:“昭儿说得有理,老师定会笔耕不辍,勤奋著书。”
师生二人又说了许多闲话,待天色渐昏,将要用膳之时,展昭忽然问道:“老师,那兵部尚书孙珍可也是吕夷简一党之人?”
范仲淹皱眉看他:“谁同你说的这些?朝堂之事,你莫要多问。”
展昭背着手偷偷抬起眼望向范仲淹,嘟囔道:“没有人同我说这些,是我自己猜的。”他在范仲淹面前无不可说之事,便将青云镖局一事和盘托出,俱告诉了范仲淹。
“老师,包大人参了孙家父子一本,吏部掌擢升官员之职,此次事件,吕夷简他总脱不开责任吧。”展昭双眼晶亮地望着范仲淹,眼中多有狡黠之色。“只可惜官家太过仁厚,不肯重罚他。以他父子作为,早该被驱逐出朝堂了。”
范仲淹不由失笑:“你这孩子,想的什么呢。莫多管,此事自有包拯与大理寺的文彦博操心,你一个江湖人,管朝堂之事作甚。”
展昭撇嘴,倒真是乖乖的一字不说。
他哪里是想管这劳什子的朝堂之事,这偌大朝堂,他只在乎老师一个——不不,还有尹洙叔叔,蔡襄叔叔,李纮叔叔,包大人……
朝政虽有荒庸之事,终有清流涤荡世间污垢。
一如清风两袖,天地自有浩然正气。
范仲淹指着桌上方才正看着的边防图,对展昭叹道:“如今西夏人蠢蠢欲动,虽是听说李元昊有求和之举,难保西夏兵不会进犯。边关情势不佳,官家自然担忧,兵部尚书岂能是说罢就罢的?”
当真罢了他,只怕官家还不知能找到何人来代替……
“西夏李元昊么?”展昭剑眉一皱,“老师,我曾听小师弟说,李元昊去岁年末时已遣人向边关的范雍送出求和信函了。”
展昭师弟丁兆蕙之父丁木梁乃戍守边关的将军,这等消息自然灵通。
范仲淹点头,神情有几分凝重:“此事我也听朝中同僚说了,范雍先令诸军据寨防御,后听闻李元昊派牙校贺真前去求和,便松了警惕之心。范雍此人好大喜功,太容易轻信……只是我担心……那李元昊狡诈如狐,向来又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未得胜绩忽而求和,总透出三分古怪来。”
他见展昭听得认真,一双俊朗剑眉皱起,一派少年持重之态,不由失笑,忽然伸手从书架中翻出一个沉香木匣子递给展昭,笑道:“老师在饶州任职时,曾从工匠那里得来一件有趣的小玩意儿,想着你是江湖人,应该用得着,你瞧瞧。”
展昭接过,有些好奇地打开。
只见那匣子中盛着一样精巧的玩意儿,乃是顶好的沉香木所制,一面有细圆小孔,下缚牛筋绑索,旁边机簧可以转动,内藏暗器,像是一件袖箭的剑弩。
展昭拿着那暗器,左右仔细看看,大睁着灵猫一般的清澈双眼,专心致志地琢磨起这东西来。可惜他对机关之术并不十分精通,对其精妙之处也只能瞧出个大概来。
范仲淹见他玩得专心,不禁露出温和宠溺的神色。“你这孩子从小就拧,莫要玩儿了,先随我吃饭去吧。”
展昭抬起头望着范仲淹,双眸漆黑水润。
“老师可否将这个小玩意儿送给我?”
他素来性情内敛,又老持深重,鲜少对什么东西露出过浓厚的兴趣来,此一生中唯有对范仲淹与衍悔大师二人使过撒娇耍赖这等孩子手段。
这表情着实稀奇……
范仲淹不由笑出声来:“不过是随手淘换来的小玩意儿,你若喜欢,拿去便是。”他见展昭认认真真地准备将那木质的机关玩意儿收在腰上挂着的百宝袋中,忍不住问道:“真这么喜欢这个?”
这孩子自小也不是没见过这等精巧玩意儿,怎么这次如此上心?
展昭却摇头,鼓起的脸颊和笑眯眯的模样很有几分小时候淘气又痴顽的影子,看得范仲淹心情大好,继续逗他。
“那你放在身上藏起来干什么?
展昭脸一热,不知想到了什么,明亮漆黑的眸子里立即添了几分欢喜之色。
“不是我喜欢……我有一个朋友,他平素就喜欢机关之术,这东西做得精巧,内里关窍也颇有趣味和法门,我想送给他看看。”
说罢他顿了动作,只抱着匣子出神地站在原地,神色间有几分说不出的惆怅。
范仲淹倒是听出了好奇心,狐疑问道:“昭儿,你几时交了这么好的一个朋友?竟时时刻刻都念着他的喜好?”
展昭一笑:“就是前不久刚认识的朋友,那夜去孙荣府中夜探,正巧见他行侠仗义。”说着展昭摸了摸那木匣子,忽而一叹,眉目间颇有些少年人的烦恼之色,“老师,我不小心得罪他啦,可不知该赔他什么好,那把雁翎刀好像对他很重要……”
他时时刻刻念着白玉堂那把断刀,心中惭愧,又委实羡慕白玉堂容颜风采,闻听江湖传言锦毛鼠机关之术了得,陷空岛三峰六岭各色阵法机关皆是出自他之手,今日在老师这里见了这么个精巧玩意儿,自然想着带给他瞧一瞧。
范仲淹见展昭提起白玉堂时眉宇间一派神采飞扬,双眸顾盼时笑意明亮,说起“得罪”二字,又是一派踌躇天真的表情,不由笑了。
“这有何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