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第三章 敢邀皓月共争辉(1 / 1)
段琼玉看着忽然闯入阵中的白衣人,蹙眉惊诧不已。“小郎君,你是何人?竟能轻易闯入我的阵中?”
白衣人正踢碎了布阵用的花盆,坏了阵势,闻言嗤笑出声:“前辈未免有些托大,不过是小小的七星莲花阵,又有何难?”他斜睨一眼那病夫,又毫不客气地取笑道:“四哥啊四哥,你合该在水中蹦达。到了岸上,你便是一只翻着肚皮的没用水耗子啦。”
翻江鼠蒋平水中功夫天下无双,可这陆上功夫实在是稀松平常得紧。
他兄弟二人与旁的兄弟大不相同,平生乐事就是看对方倒霉,好狠狠取笑对方一番。
蒋平脱离险境心中不禁大呼庆幸,口中却笑骂一声:“白老五,你也别得意。待哪天四爷心情好,定让你见识见识四爷在水中的真本事。”
“五爷此生绝不下水,四哥可莫忘了兄弟的忌讳。”
白玉堂语调懒散,眼神却是一黯。那眸光煞是清寒,仿若残月照遍春愁,流转一点如梦的迷茫,暗藏无数不堪的曲衷,往事如烟。
蒋平见他神态,心中陡然一悔,是悔不该触动他伤痕。
那黯然余味似月光飘落湖面,涟漪悠悠散去,霎时又如明镜,波澜不兴。白玉堂眨眼间又是往日倜傥风流的模样,似浑然没把蒋平的话听进去。少年长刀一甩,漫不经心地望了一眼院中情形,挑眉道:“不过是两个跳梁小丑,一个大叔,一个小娘子,几位哥哥怎么为难成这样?”
他声音含笑,始终带着几分闲来无事、轻松取笑的惬意感觉,颇像顽童在看热闹。
白玉堂一刀震慑了全场,众人一时停了手,徐庆得以在段琼玉手下缓一口气,叫嚷道:“老五,你莫说闲话,赶紧收拾了那两个小子是正经。”陷空岛五义中尤以老五锦毛鼠白玉堂武功最高,放眼江湖也是青年俊彦中的绝顶人物。有他在,哪里还有什么摆不平的架?
“三哥急什么,左右跑不了。”白玉堂懒洋洋地应一句,却一时无动作。
白玉堂自来聪明绝顶,与柳青又十分交好,故此事个中内情他也知晓个□□分。当初柳青上岛来时,白玉堂还以为柳青来寻他喝酒,不料柳青却是来寻卢方商量劫取孙珍寿礼一事的。白玉堂一时好奇把事情听了去,方知道大哥不赞同此事——陷空岛五义毕竟不是绿林人物,卢方不愿舍弃清白名声,做这劫镖之事。
且名声事小,事情若有差池,连累了亲眷事大。
白玉堂不是不懂,陷空岛上下连主带仆一百七十余人,大哥身为岛主,自然顾虑多些。他对此事本没多大兴趣,懒得过问,只全凭大哥处置。
至于另外两位哥哥与柳青商议好的计划,五爷也是左耳进右耳出,听听罢了。那孙荣官声极坏,五爷嫉恶如仇,闲来无事定要好好收拾此人一番。但他白玉堂生性磊落,惯来不爱使手段,故而未曾与蒋平他们一起出发。
众人知他性情,也不勉强,只道自家五弟不爱管此事。他们哪里知晓,白玉堂不与他们一起劫镖,却转身出了岛,瞒着卢方只说是出门游历访友——他一年中总有那么大半年在外游历,卢方自然不疑有他,哪里知道他家老五其实是奔那凤阳府去了。
因着柳青的缘故,白玉堂对凤阳府也算熟悉。他直接去了凤阳府太守孙荣府邸,将那府中搅得鸡飞狗跳。待尽兴后,便去了书房,寻到那孙荣,只待一刀下去给那厮一个血的教训。
却是个有个陌生少年左手点心右手剑地闯了进来,阻拦了他。
那少年未蒙面,露出一双眼眸望之如深海,清湛温柔,亦有深海暗涌之力量,有不容人拒绝的强硬与坚定。
想到这里,白玉堂凤眸凌寒,既有不快与恼怒,也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畅快与意气飞扬着。
蒋平见自家五弟脸色阴晴不定,一张俊美面容煞气凛然又似有桃花之色,当即一摆三棱峨眉刺,笑眯眯地使唤他:“老五,且莫想旁的。今夜这桩买卖,先帮哥哥们撂平了再说。”
云素锦口中冷笑一声:“想要劫镖,也得问姑奶奶答应不答应!”
她心中没来由怒火翻涌,也不知是恼恨这些人自诩正义的态度,亦或是恼恨自己方才对韩彰那突如其来的心软。扬手一鞭,依然凶狠毒辣,这次却避开了韩彰,冲着白玉堂去了。
白玉堂剑眉一扬:“来得好。”
他从不介意对手是男子还是女子——行走江湖的女子,也不输男子什么,自然该一视同仁。这位云姑娘性子如此烈,若手下留情反而是看轻了她。
白玉堂手中长刀寒光一收,随意将那把雁翎刀插在了客栈的庭院中,揉身而上,竟是只凭着双掌与云素锦斗了起来。
云素锦看得有些好笑。
这二人不愧是兄弟,怎的打架都是一个套路?所谓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长鞭势广,以肉掌相对实在甚是冒险,因不易近对手的身,反容易为鞭风所伤。
云素锦不禁暗道:“这少年看着聪明,怎的也做傻事?“
但很快云素锦就发现白玉堂并非托大。
他身手极敏捷,飘忽如萤火,云素锦鞭风未出,白玉堂已如燕雀,疾掠至她身侧,抢占了先机。少年那一双手掌似能翻出千般花样来,原来还是个小擒拿的高手。且白玉堂内功深厚不似常人,下盘稳如磐石,手掌活如灵蛇,上下翻飞中就将云素锦的双臂牢牢困住,叫她那一手鞭子生生使不出来。
云素锦内力不及他深厚,躲避不开他的掌影重重,又有伤在身,鞭子每欲抽向白玉堂时,俱被他浑厚气劲与小擒拿手所阻,长鞭挥之莫及,反而束手束脚起来。
云素锦不由气急。
自己一手好鞭法半天竟是无用武之地!
她越是动怒,肩头伤口上的药力越是发作得快,不过一炷香的时间,整条手臂渐渐都已然酸麻起来。
白玉堂出手原本狠辣,但见云素锦肩头有伤却不肯服输,心中也生出几分敬佩,便收了真气,只用了六分本事,不再咄咄逼人。
韩彰看出云素锦情形,让开白玉堂,一向寡言的男子终于开了尊口,那声音也如江流夜水击石,冷硬无比。
“老五,你去帮柳青兄弟和老四,这里交给我。”他自己银镖上□□的效用,再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其中的厉害了。
白玉堂似有所悟,俊美面容上露出促狭笑意,也不多说什么,点头跃开。见柳青与蒋平对付孙家兄弟颇为吃力,一时起了好胜之心,也懒得管二哥与这位白衫小娘子之间的暗涌,顺手长刀再度横挽,冲孙家兄弟而去。
孙青的匕首纵然使得灵巧无比,对上柳青与蒋平两人却甚是吃力。他本是行伍出身,擅暗杀行刺之事,故而招数毒辣灵活,非等闲功夫,乃为杀人而用。柳青与蒋平却是正道中人,初时不惯便落了下风。此刻白玉堂来援,精神大震,又摸清了孙青诡谲的套路,再不能让他行出其不意之招,更兼三人俱是使惯短兵器的,谈不上谁强谁弱,毕竟是以多胜少,渐渐竟也占了上风。
那边孙青之弟孙毅却是正宗武林出身,师承南海不乐岛岛主,剑法精纯而走偏锋,不是正道剑术,威力亦是无穷。他先前那把剑为白玉堂飞蝗石所断,此刻又从腰间摸出了一柄精钢宝剑。剑尖抹、挑、劈、刺,尽是选对手身上之要穴,不用刺实,只消剑气挨上一分,立时就有性命之危——其凌厉狠毒之处自是不同寻常。
白玉堂见他愈战愈勇,先前还有几分轻视之心,此刻也不禁收敛了笑容,眸光冷厉,俊美面容仿佛琼台修罗。
刀剑虽所长不同,却是一般凌厉。只是孙青手中乃恩师所传的青霜宝剑,白玉堂拿的不过是一柄精钢所铸的雁翎刀——此刀于他意义不同,白玉堂一向爱惜如宝,随身携带。
此刻他却吃了些兵刃的亏。
然则真正的江湖高手愈强越强,哪里有怨怪兵刃的道理?
白玉堂漆黑眼眸越发明亮,他兵刃不佳,怕手中刀承受不住,便只运出了七分真力,灌注在刀身上。他心思巧妙,见那孙毅的剑法眼花缭乱,索性不与他纠缠,只选了江湖中最简单的一套刀法,俱是最无花哨的,直来直去,劈砍自如。
恰恰是因为简单,才显出了真功夫来。
这招式简单,似白玉堂这般高手,早已烂熟于心,用起来便是随心所欲。他内劲深厚纯正,又是七窍玲珑的心肠,是以变招奇诡,叫人摸不清头脑——你以为他力劈华山下一招是巫山云雨?啧啧,若你当真以对付巫山云雨那一招的法子去破,便是上了他的当啦。
譬如他对孙毅这一招力劈华山,本是自上而下,灌注真气,猛然劈下,取气势撼山之意,白玉堂内功深厚,这一刀威力更是惊人。
孙毅心中惊到,以武人的常理忖度,便以为白玉堂下一招该是手腕一横,布出一招的巫山云雨了。换了常人,确实会按照刀谱里记载的顺序出刀。可这位爷本就不是常人呀,故而当白玉堂不按常理,刀锋顺势斜下,变了一招沧浪濯缨时,孙毅整个人都有些呆住,不由困惑不已——此人变招怎么如此吊轨!
那雁翎刀虽是把普通的兵器,被白玉堂用起来却直如神兵宝器,寒光凛冽!
你须知高手比拼,必得先料得对方招式,好有个应对的余地。此刻孙毅本准备使出的是大江东去,被白玉堂这么真正一下“剑走偏锋”,招式未出就已老了,他反应又不如白玉堂机敏,变招不及,被打了个仓皇狼狈。
这便好似两人下棋一般,他料错了对手的下一步棋,心中所思也是错误的应对之策,哪里比得上白玉堂聪敏巧慧,下一步看三步,如此说来,孙毅是早就输给白玉堂,不用再比了。
武学之境,登峰造极时,讲的是大巧若拙,大智若愚,白玉堂不过弱冠年纪,已暗窥其中三味,实在难得。
那孙毅也不是愚笨人,脑海中念头转过,已然明白白玉堂的用意。只是心中明白归明白,却叫他如何料得出白玉堂那诡变的心思和出其不意的招式。他不由心中叫苦,暗暗惊慌,只觉此人乃是他生平所见之劲敌。
众人正自酣战。
二十招过后孙毅已在白玉堂刀下露出败象,渐渐招架不住,招式既老,剑势亦沉滞几分。
孙毅此人,自幼天生聪颖,所学甚速,便不肯老老实实苦修内功。但须知内力一道,最是不能偷奸耍滑,便如建屋立桩,必得静心苦练心法,循序渐进,多年积累而成,似百川到海,方为上佳。
他内力本就不如白玉堂深厚,此刻被白玉堂写意凌厉的刀法逼得章法大乱,已是穷途末路之象。
此镖事关重大,若有闪失,抵京之后他兄弟难免受到重罚,纵活着也是活受罪,还不如力拼求胜。孙毅一咬牙,猛地死命握住青霜剑,手腕转动向前一送,抖出九朵剑花,重重剑影,虚虚实实,叫人不知该防着哪一处,只逼白玉堂面门而去。
此一招乃是他师门绝技“九重天”,虚实中上可罩人迎、水突、气舍三穴,下可罩住天突,璇玑、膻中三穴,俱是致命穴道,叫人防不胜防。
使出这招,孙毅便是破釜沉舟,再无后招了。
这剑法着实精彩漂亮,白玉堂纵然瞧不起孙毅为人,此刻心中也不禁暗赞了一声“好”!他本是遇强越强之人,见这剑招难破,手中刀划了个半圈,真气流转仿佛一道墙挡住了疾刺而来的数道剑光,作暂缓之计,脑中凝神急思破招之法。
不过是电光石火的功夫,白玉堂眼睛倏然一亮!
他猛然使出一招乾坤翻转的功夫,稳住下盘,蜂腰微微后折,避开了青霜剑对他上三路的逼迫威胁。与此同时,手中雁翎刀灌满七成真气脱手斜向上飞旋而去,又骤成燕子剪水一招。这招式名字轻巧好听,但却是取“燕子剪水”的迅疾和凌厉之意。
白玉堂的雁翎刀,刀身平阔而刀刃狭长。他长臂舒展,那刀便如长虹有灵,刀刃贴着孙毅的腹部擦过。对方此时若不撤身后退,定有开膛破腹之虞!但他若退了,这一招“九重天”便后继无力,对白玉堂此等高手,再无伤人之威。
这取的法子是既无破招良法,便抢占先机!
白玉堂此举颇为冒险,试想若是对方剑锋先他刀锋而至,那有性命之危的便是白玉堂自己。但他艺高人胆大,算计好了自己这一推之力非孙毅所能及,也不惧受伤,只管一试。
江湖素传锦毛鼠白玉堂心狠手辣,果然是名不虚传。
孙毅大惊,不得已撤剑疾退!
众人酣战之际,位置不知不觉改变。孙毅身后恰巧便是与韩彰斗在一处的云素锦,白玉堂看得分明,脸色一变,他那一刀灌注了七成真气,威力如何自家再清楚不过。
白玉堂眼疾,身轻如燕扭腰侧身避开孙毅残留的剑锋,又恐误伤自家二哥,便朗声提醒一句:“二哥,你当心我的刀!”
韩彰闻言眉头就是一皱。
这一番激战过去了小半个时辰,云素锦肩头□□效力越发明显,脚步都已踉跄。韩彰看得心中也不由暗暗称赞了一句,这药效猛烈,云素锦能强撑至此刻,且不说功夫如何,单论这份韧劲儿,也是极难得的。
白玉堂这一刀来势汹汹,云素锦身在刀风之中,若是往常无事时,尚可闪避,此刻她毒性已发,行动迟缓,这一刀避无可避。
云素锦面色苍白,却是唇角紧抿,满目倔强冷傲,丝毫未有惧怕之意。她年纪轻轻,竟是有悍不畏死之勇。
韩彰难得一叹,不再犹豫,伸出受伤的右手一把拉过云素锦,侧转半个身子,步伐不乱,欲带她避开这一刀的锋芒。但白玉堂那一刀带着他本身深厚的内劲,韩彰带着云素锦纵然来得及转过半个身子,也难免要受重伤的。
云素锦怔怔地看着韩彰冷硬的侧脸,眼神微微迷惑,心头竟是倏然一派安宁。
这个怀抱……
竟然是温暖安全的。
云素锦心中似有微弱的声音如此叹息,像初春柔软温暖的风声。这声音细微却坚定,甚至盖过了段琼玉那一声焦急不安的唤声。
“素锦!”
生死一瞬之际,韩彰与云素锦只觉忽有一股极醇厚的内劲将他二人轻轻往后一拉,力道强悍却柔和,正是内家功夫中的“黏”字诀,却比方才云素锦使出来厉害百倍。
“二位且小心着些。”
那人声音温润和缓,含着戏谑的笑意,清亮英秀。但与这柔和声音完全相反的是他手中清寒如霜的剑光,青年手中的长剑划出一道明亮到炫目的光,那光如皎洁月色般清澈幽净,却只有冷冰冰的温度。
白玉堂那柄雁翎刀去势不缓,饶是孙毅躲得快,肚腹上仍被划开一道深深的伤口,血水迅速无声无息地洇湿了他的衣衫。
孙毅前襟为刀锋所割,露出怀中书信的一角。只因他衣衫乃是深青色,血水瞧着不过颜色浓重些,不甚明显,反倒不如那信函白得分明。
孙毅忍不住闷哼出声,踉跄退了数步。他却来不及顾上自己的伤势,先极为惊怕地摸一摸怀中书信。待低头见信函完好无损,这才塞了回去,眉目微微舒展。
白玉堂与他对面而立,将孙毅眼神与信函上字迹一角看得清楚,心中不由一动。
孙青与孙毅兄弟情深,见弟弟负伤,立即勉力躲开柳青与蒋平的攻势,疾步奔到孙毅身侧扶住他,低声询问:“小弟,你可好?”
孙毅摇摇头,下意识地抬眼向前方望去——
那雁翎刀原本是循着诡异的弧线激射出去,若无人阻拦定会伤着韩彰与云素锦。突然加入阵中的蓝衫人阻了这一刀,刀锋便是冲着他去了。
蓝衫人眉宇微蹙,他不惊不躁,只气沉丹田,迎着那柄雁翎刀,手中宝剑平缓推出,灵巧手腕一颤,顿时使出个蜻蜓点水的招式,剑尖如灵蛇信子般在雁翎刀上不轻不重一点,霎时有柔韧力道贴住刀身绵绵不绝流转,真气精纯,显见得造诣极深。
白玉堂的雁翎刀不过是寻常兵刃,哪里受得住他这江湖高手十成真气的涌动,刀身剧烈颤动,寒光离合,发出微弱的断裂声,不过瞬息之间,便在那人手中寸断,成了几截废铁。
“我的刀!”
白玉堂暴喝一声,俊美面容上登时怒火翻涌,令人心惊。蓝衫人闻言惊讶地望向他,剑尖垂地,神态茫然而疑惑,似一只突然被人一顿喝骂的无辜猫儿一般。
这人是……怎么了呢?
不过是一柄寻常雁翎刀而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