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第二章 白梅凌寒清气来(1 / 1)
跨院中已有数人在激战,寒月凄清,照着庭中凌乱摆着的花盆。
云素锦一望过去,其余镖师皆不见踪影,唯有段叔叔立在一旁,看着那人派来监视的两人与劫镖之人缠斗在一处。
她顾不上镖车,率先奔到段琼玉身旁,急声问他:“段叔叔,您没事儿吧?贼人可有伤到您?”
段琼玉见她急得脸色大变,不由安慰一笑:“叔叔没事,只是中了些下三门的招数。那迷香不伤性命,一时动不得内力罢了。”
他低叹一声,颇有几分“廉颇老矣”的唏嘘之意,听得云素锦眼眶不由一热。
“段叔叔……”
她想到家中寡嫂幼侄被人□□不知生死平安,被迫接这趟镖,一路谨慎小心还是被人盯上,此刻唯一能依靠的叔叔又为小人所欺,一时愤恨难平,也不待段琼玉嘱咐什么,扬鞭冲那寡言的黑衣汉子就是凌厉一扫。
这一鞭携着雷霆万钧的气势而来,鞭尾未至,劲风已扑面,令黑衣男子的脸颊感到了如刀割般的压力,端的凌厉狠毒。那男子脸上微微露出惊诧之色,也不惊慌,只稳住下盘,两臂灌满内力,竟像是要空手去抓那鞭子!
云素锦面容上不禁露出暗嘲之色来。
她这条鞭子乃是昆仑巨蟒的皮与天山冰蚕的丝混织而成,水火不侵,坚韧无比,一鞭子下去足有开山裂石之力,能抽得人筋骨尽断,此人当真好生托大,竟妄想以血肉之躯抵挡!
上赶着找死,可怨不得别人心狠手辣。
云素锦眸中厉色乍见,那鞭尾仿佛灵蛇般袭上了黑衣男子的面颊,若这一鞭子抽实在了,这男子立时便要断骨毁容。
旁人亦看得分明,那病夫正与一个小厮激战,此刻却无心纠缠,大喝一声:“二哥当心!”
黑衣男子神色依然清冷无波,他见云素锦鞭子来势凶狠,不欲轻攫其锋芒,于是下身微沉,脸庞一侧,五指张开,长臂猛然收力,灌满护身真气便如铁臂一般,一手抓住鞭尾,右臂与那亮白的鞭子相遇。柔韧的皮鞭抽在胳膊上便如抽在顽石上一般,发出沉闷的声音。
云素锦脸上微露笑意,皓腕猛然使力将鞭子抽回,又带出几缕飞溅的鲜血。她眼中笑意未褪,忽闻段琼玉声音急急传过来:“素锦,他要用暗器!”
此人如此善隐忍,竟愿以受伤来换取使暗器的机会,手段不拘,不但待旁人狠毒,待自家也是没有半分怜惜之心。
云素锦心中警铃大作,还来不及回应什么,便见那黑衣的男人把左手一扬,一缕寒光直奔面门。她暗道不好,脚尖轻旋,使了个“黏”字诀,白色衣衫飘动,纤腰不盈一握,游鱼般扭过身子。
只是她身法再快也快不过那人的飞镖——但见寒光乍亮,疾如流星,云素锦闷哼一声,一支银镖入体,肩头一阵钻心的疼痛,随即转作麻木,应是镖上涂了麻药所致。
血色迅速在白衫上氤氲开来,淡粉的颜色在白衣上看上去有些触目惊心。
云素锦忍不住露出嘲讽的笑容:“偷使暗器,镖上涂毒,足下真是好丈夫的手段!在下佩服。”
她心中暗暗庆幸,幸而闪躲得快,否则这镖若往心口处去,立时便要气绝。
那黑衣的男人闻言语调却甚是平淡,不以为意:“姑娘,难不成我扔暗器之前还需要知会你一声?技不如人,多说无益。”
他低头看一眼胳膊上淌血的伤口,寻常人若见着自己小臂上隐约可见的白骨,怕是要吓得胆寒,他却是眉头动也不动一下,仿佛没有痛觉,只令云素锦又气恨又有几分叹服。
不过说两句话的功夫,院中情势已是大变。那两个小厮模样的年轻人身手竟是不俗,两把匕首使得出神入化,病夫几人半点便宜也占不到。
论及硬功夫,这四人中,唯有黑衣的男子功夫最高,其余人不是一身蛮力,便是心思灵巧,动起手来也算不得什么绝顶高手。
如今黑衣男子被云素锦缠住,那三人与镖局中两人对上,一时倒也难分胜负。云素锦觉出肩头麻木,情知自己不能久耗,鞭风越发狠辣——这趟镖事关镖局生死存亡,断不容有失,纵然拼却自己性命不要,也要保住。
“几位是何人?我青云镖局与你们无冤无仇,今夜何故劫镖?若是要些财帛,何须如此大费周章?”段琼玉忽然不疾不徐地开口询问。
云素锦眉头一皱,刹那间明白了段叔叔的打算——她心中虽愤恨难平,却也默默不作声,倏然收了鞭子,只盯着黑衣男子瞧,一双妙目中满是戒备。
那病夫似是几人的主心骨,打斗中尚且抽空应声:“前辈,晚辈是什么人不重要。重要的是,青云镖局接这样的不义之镖,可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可对得起凤阳府的百姓们?”
这话一出口,几人不禁都住了手。
那小厮模样的两个年轻人一个名唤孙青,一个名唤孙毅,原是兄弟二人,孙青是哥哥,孙毅是弟弟。
孙青阴恻恻的表情盯着那病夫,冷笑一声:“不义之镖?自古祸从口出,知道得太多,总是命不长久的。”
“段先生,云姑娘,如今有人劫镖,为了镖局安全与名声,说不得今夜手中要染些血了。”孙毅见段琼玉与云素锦为病夫话中的深意变了脸色,语气中不由暗含威胁:“你们还等什么?今夜若失了镖,你们镖局可担待不起。”
那书生模样的人神色轻鄙地望着孙家兄弟:“不义之财,人人得而取之。”这人便是凤阳府柳家庄的当家人——柳青。因他生的面白如玉,又擅使一对判官笔,故而在江湖中得了个名号,叫做“白面判官”,素有侠名。
段琼玉沉声开口:“那么几位,今夜是不能善罢甘休了?”
这镖乃凤阳府太守孙荣所托,言明是送予其父兵部尚书孙珍的寿礼。孙荣性淫贪婪,向来剥削民脂,造恶多端,这寿礼自然是不义之财,其中多有暧昧之处。
“前辈若肯弃暗投明,不做那为虎作伥之事,我们自然也能罢休。”病夫样的青年笑眯眯地劝解着,小眼睛如新月,漆黑眸子滴溜溜转动,心思仿佛有玲珑七窍。
他听得那孙毅对段琼玉与云素锦说起“你们可担待不起”这句话,心念电转,只觉得颇有蹊跷之处。
莫非这两人并非镖局中人?
难道是孙家派来监督青云镖局的爪牙?
三方各怀心思,一时倒也平静,只是内里暗流依然涌动。
段琼玉缓缓踱步,中庭松柏参差,他脚步遵循着一种隐秘的规律在挪动,不时咳两声,满院的打斗声中,那些原本凌乱堆积着的花盆,不知不觉渐渐改变了位置。
冬夜空庭明月清冷,比雪色更加凄寒,风声呼啸,枝影摇动,这小小一方院落,竟似隐藏无线杀机。
衣袂翻动,风声越来越诡异。
“不好!”
“老匹夫布了阵法!”
柳青忽然脸色一变,拉着病夫后退数步,然而阵法已成,天地骤换,已不是京郊平静幽雅的院落,眼前仿佛有崇山叠嶂,荒野凄凄,令人不辨方向,风声亦森然如鬼哭,扰乱人心智。
病夫恍然大悟:“原来前辈方才假装中了迷药,却是在暗中布阵么?”
云素锦眼中微露喜色,浑然不在意肩头流血的伤口:“段叔叔,您几时布置的阵法?”
“迷药是真的,阵法也是真的。”段琼玉淡淡说道:“方才晚间见他们格外殷勤,便觉得不妥。回房之前,在来此布置一二,原本只是以防万一,哪知当真派上了用场。”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微微叹息。
一路提心吊胆,终究还是出事了……若可以选择,青云镖局也绝不愿意接这趟镖,奈何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阵势初成,山水莫测,致使敌清我惑。这阵法是为助那孙家兄弟出手更为方便,而困在阵中的人,被重影所惑,眼前幻景堆叠,一时踌躇起来,出手便慢了许多。劫镖的几人除了柳青对阵法略懂皮毛,其余兄弟三人俱是一窍不通。情势陡然变得不同,好不容易用迷药放倒了镖师们,却没料到这几人练习过惊警术,并不惧迷药之效。因此原本十拿九稳的劫镖,此刻也变得困难起来。
孙青与孙毅对视一眼,眼中露出微微的笑意。
还算老匹夫识相,没曾误了大人要事。
孙青神色森寒:“无知贼子,胆敢劫取太守大人的镖,不知死活,来年的今夜便是汝等忌日!”这等时候本不该多说废话,只是他们方才被攻了个措手不及,如今借了段琼玉的阵法,胜券在握,他心中得意,便不免要逞一番口舌之快,这也是小人寻常之处罢了。
一句话说罢,孙青欺身而上,手中匕首寒光闪闪,又带一丝幽蓝光泽,显见是涂有剧毒的,见血封喉。
云素锦与段琼玉虽极厌恶孙家兄弟,此刻为守镖,却不得不与他二人行动一致,各自挑了对手,与劫镖之人斗在一处。
病夫心中一边急思挽救的策略,一边暗叹自己大意,一时阴沟翻了船,万万没料想到会有如此意外。
可惜了自家精通阵法的老五不在此处……
原本他几人从一位镖师的家眷处打探清楚孙荣托镖之事——那镖师为人正直,不愿为孙家走镖,又不能推脱大小姐恳求,回家之后,酒醉之时,难免向枕边人抱怨几句。偏巧这世上无不透风的墙,恰好那镖师的妻子与柳青妹子房内的丫鬟交好,这才露了口风,辗转被柳青兄妹得知消息。
众人聚集商议,先用销魂散迷晕镖师,得了空隙,再暗中偷梁换柱,将盆景中的黄金盗走,只将盆景留下,以瞒天过海。只因凤阳府连年荒旱,民不聊生,他几人义字立身,欲将这不义之财散尽,接济灾民。
这千两黄金本就出自百姓身上,自然应该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岂料今夜有此意外,他们不但低估了镖局中人的机警谋略,亦看轻了孙家兄弟的能为,以为兄弟四人前来足矣,哪里知道委实是棋差一招。
孙家兄弟剑法狠戾诡谲,病夫渐渐招架不住,只能暂求全身而退之法。他这一分神,孙毅手中长剑已如灵蛇吐信,数点寒芒直逼病夫咽喉,来势汹汹,便要立取病夫性命。
柳青欲抢步来救,却被孙青两柄匕首缠得死紧。他二人俱是短兵器,近身缠斗,一时半会儿端的脱不开身,又为阵法所困,彼此之间仿佛有重山深海所阻,救援不得,心中不禁大为焦急。
那天真耿直的汉子空有一身蛮力,哪里是段琼玉这样江湖前辈的对手,也只疲于应付,步伐渐见凌乱之相。
唯有黑衣的男子内力胜于云素锦,只是他并无兵刃,空手对上云素锦的长鞭,打得眉头微皱。两人俱有伤在身,奈何对方不得,倒是堪堪比做了平手。云素锦自然也看见了病夫的险境,想到方才之前那病夫称黑衣男子为“二哥”,她心中微一迟疑,手中动作不由慢了下来。
云素锦虽则年少,却行走江湖多年,目光并不短浅。
这几人虽无礼可恶,却俱有侠义心肠,且不知来历,此番他们中若有人命丧于此,他年亲朋好友难免要上门寻仇。如今镖局已是风雨飘摇,不宜再多树强敌,否则对青云镖局只有百害而无一利。
黑衣男子不明云素锦心中顾虑,只奇怪她为何攻势渐缓,眼中露出一点诧异之色来。
那边病夫被孙毅逼得左支右绌,十分狼狈,抬头见自家二哥与那少女“脉脉对视”,顿时心头叫苦不迭。
我的好二哥,别看人家小娘子了好么!你四弟我快变成死耗子了……
不过瞬息的功夫,孙毅长剑已逼近咽喉。病夫的三棱峨眉刺毕竟是短兵刃,这一剑来势汹汹,又迅捷无比,纵然他能伤到孙毅,也无力自救了。
病夫苦笑一声。
眼下这一剑,他是无论如何也避不开了。
“老四!”
“四爷!”
病夫正苦笑之际,忽见一道清光破阵而来。
那刀光灿然夺目,寒气侵人,望之如仙山瑞雪,触之如长川春冰,一刀横劈过来,凌厉无比,刀锋上带着内劲,全凭使刀之人深厚的修为,毫无花哨机巧。如此刀锋触之必伤及肺腑,孙毅不敢大意,只好舍弃病夫,连忙飞身退后!
那人竟仅凭着刀光锋芒就生生将孙毅逼退数步,旋即一枚白色飞蝗石凌空而来,比刀光更迅疾,众人只听得一声清脆,那小小的飞蝗石竟然生生震断了孙毅手中长剑!
这是何等强悍的修为!
随后那人挥动长刀,带起白色袍袖翻动。他绵长气劲荡开,便如星河奔涌,瀚海鲸吞,孙毅的真气不过是小溪入海,弹指间便被化为无形,立时解了病夫之围。
孙毅被来人逼得连退五步,猛然怨恨地盯着突然出现的那人。
场中陡然一寂。
柳青几人大喜道:“五弟你怎么来了?”
“哥哥们来得,小弟自然也来得。”
来人懒洋洋地抬起眼眸,他手中握着一柄寻常的雁翎刀,似笑非笑的模样说不出的风流动人,薄唇轻勾,又有几分无情冷傲之态。
镖局众人望去,但见此人凤目狭长,眉眼清朗,俊美耀眼异常,一身白素锦衣清绝,衣摆上的寒梅暗纹华美绮丽。
白衣如雪,长刀似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