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砂时计02(1 / 1)
夜色已深,稀薄的月光行走于窗棂的缝隙间,装饰简单的和室里也散落了苍白的光点。绯支着下巴,凝视侧身安睡的夜斗的神情可以称得上温情。
随身量的拔高,夜斗已然一点点变得难懂起来。不知从何时起,绯需要抬头才能看清他的面容;而这角度虽能捕捉到对方的每一丝神情,那双蓝色眼眸的波动已渐趋深刻内敛,绯无从揣测他内心的活动。
而只有现在,只有夜斗睡着的时候,绯好像又找回了她熟知的夜斗:
夜斗到肩的头发披散开来,因为屡次翻身而弯曲缠绕成一缕缕,凌乱里头透出些孩子气。他睡得并不安稳,面容却平静,夜色笼罩下五官分明而冷漠,是神明应有的神态。薄被在他衣襟前滑下,露出并不平整的黑色领口和称得上纤细的脖颈和锁骨。
绯好像看得入了神,过了许久才伸手将被子掖好。
这样的夜斗,是她一个人的。
念及此,绯唇边的笑容加深,漆黑的双目熠熠,快乐得天真而纯粹。
这笑转瞬即逝,绯兀地回身,两指一并、一划:“一线!”
手指的轨迹落下光芒,纸门另一边响起含混的怪异叫喊,隐约现出骇人的体态。
“啊嗯,已经时化了么?”从浅眠中醒来的夜斗,吐字都有些懒散。他抓抓头发,吸了口气,再睁眼时已经恢复清醒,果断伸出手:“绯器!”
白鞘刀凭空出现,锋锐刃口的光芒映出夜斗微微上翘的唇角,他一把推开房门,倾身跃出,挥动绯器,斩!
刀的铿然鸣响和怪物的嘶叫并起,苍白月光映出地上变幻的人影。
不多时,夜归于平静。
夜斗一挥刀,脸上的神色一瞬有些复杂。
绯知道,比起砍人,夜斗更喜欢砍杀造成灾祸的妖怪,甚至会如今日一样挑选地点等待时化。可当她恢复人形看向夜斗时,却难以从那张她熟悉的脸上寻找到一丝欢愉。他以手掌遮目,长长吐了口气,似乎极为疲惫。
“夜斗?”
“睡吧。”
于是和室的纸门阖上,徒留一地的光影在庭院变幻姿态。
次日。
“夜斗头发越来越长了呢。”绯嘴里咬着发带,边梳理夜斗的头发边嘀咕。
“嗯。”
“如果把头发一直留下去,梳成女孩子的发型也可以呢,一定很可爱。”
“这个……不要。”夜斗低下头。
“哈哈,”绯轻笑起来,将发带系好。她扶着夜斗的肩膀向前探身,与夜斗对上眼神,眼角一弯,“开玩笑的哟。”
夜斗没说话,沉默的侧颜又是一个谜。
绯身形一闪,已然立在庭院里,她伸出手,微笑,双眼黑而莫测:“来吧,夜斗,今天也有新的工作哦。”
这次的委托人有些特别,是位神器,而他的请求,更为奇特。
看着以额点地、请求夜斗的青年,绯毫不掩饰自己的嘲弄:“夜斗你听到了吗?他要求你去杀死自己的同伴呢!”她冷漠地笑了,“真是个大叛徒呢。”
夜斗随意地倚坐在亭中,面容为阴影所笼罩,他沉默片刻,冷淡地吐出四个字:“你有钱吗?”
潦倒的神器一震,艰涩道:“我……我什么都没有……”
绯下半张脸展露在日光下,唇线一扬,话语冰冷而蛊惑:“你,不是还有名字吗?”
要和我一样,成为野良吗?
你有足够的勇气,为了主人承担恶名吗?
那一刻,绯的脸上流露出了她自己都未曾发现的专注。她看着青年那印刻着“麻”字的手攥紧,好像要把石板拉出痕迹。那时候,更久远的那时候,她可没有犹豫或拒绝的余地。即使再一次选择,她也不会拒绝,绝不会!
颤抖的手指紧握成拳,名唤兆麻的神器给出了他的回答:
“我的名字,只属于我的主人……”
绯嗤笑出声。
“我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来的。是我们贬低了主人。麻这个名字大约会成为禁忌,不可能再叫了……”兆麻的语气低下去,尾音发颤。他随即摇摇头,大声说:“那样也无所谓!只要能拯救主人,我愿意把名字还给主人!”
夜斗睁大了眼,似是吃惊似是震动。绯拉住他的衣袖,他却迅速垂眼,一抿唇:“帮我带路。”顿了顿又补充道,“我就帮你一次。”
兆麻的主人是毘沙门天,这位最强武神的神器们因为内讧尽数魔化,瘴气盘萦于半空,化作妖兽的体态,天地失色,魔气让空气都显得稀薄。
绯觉得可笑,不由笑起来:“啊哈,神器全部变成妖了呢。看来毘沙门是完蛋了。不如让她先死一次,直接轮替比较好一些哦?”
兆麻倔强地握拳,密仄的汗珠自额际淌下,右眼闪过光亮,他在寻找毘沙门。
绯看了看夜斗,又将目光投向天空中的魔窟,继而满含嘲弄地审视兆麻,一偏头,唇角扬起。说到底,高天原的神明也不过是操持着名为善心的把戏的伶人罢了,人类本性是这样肮脏,不加以钳制,只会让神明堕落。
“找到了!在嘴巴里!还没有完全融合到一处!”兆麻颤抖着鞠躬,“拜托你!救救我的主人!”
夜斗沉默着凝视魔窟,一手搭在腰带之上,任由绯倚着他的左臂发出低低的笑声。
那么,夜斗你是怎么想的呢?
答案比意象中要来得快:“绯器。”
--斩!
魔窟自上开出一道缺口,哀鸣刺耳,长发凌乱的女武神以狼狈的姿态现身。
--劈!
簇拥在毘沙门身周的神器们尖叫,一只只眼珠徒劳地转动,最终归于黑暗。毘沙门像是忘了反应,瞪大了双目全身僵硬。
--削!
刀尖擦着毘沙门面颊而去,将一只布满安无的手掌切断。
何等盛大而狂乱的骚乱啊。绯在夜斗的脑海中微笑,柔声说:“你放心吧,夜斗。我会砍得很彻底的。”
“好痛!”
“痛……救救我!”
神器们发出变调的呼喊,却很快被一声又一声决绝且干脆的挥刀声打断。
“快、快住手!不要杀害他们!”毘沙门全身已然布满紫色的安无,她挣扎着伸出无力的手,“我的神器,都是好孩子啊!拜托!请你放过他们!”
绯安静而肆意地笑了:该说这位神明天真还是愚蠢呢?纵容欲念成魔的,除了她还能是谁?值得人歌颂的善心对于即将落入地域的灵魂们,不过是一剂致幻的□□。有人请求我们拯救你,可拒绝救赎的沉沦者,只会怨恨伸出援手的夜斗。
“夜斗,别人只会记得你斩杀神器,不会知道你拯救了毘沙门的哟。”
“……我知道。”夜斗足下一点,狠狠将向毘沙门伸出手的神器斩杀。那只绝望的、紫色的手,被自指节斩断,血沫喷涌。
毘沙门哀嚎起来,嘶哑的声音绝望而怨毒,她却只能看着自己的神器被面无表情的黑衣祸津神斩杀、斩杀、斩杀,每一刀,都将恨意深刻入骨。
如此也好,夜斗被怨恨,他除了父亲大人和自己,再没有人可以依靠。绯这么想着,心怀愉悦地向最后一个神器落下凌厉一击。
这场清理,又或者说屠杀,结束后,面对跪地长谢的兆麻,夜斗神色冷淡,自他身边径自离去,没有回头。
绯面带微笑,朝兆麻鞠了个躬,小碎步跟上夜斗:“夜斗脸弄脏了呢。”
夜斗的目光定了定,半晌才漫不经心地答应一声,反手抹去脸颊上的血污。
“还有。”绯拉住夜斗,踮起脚,仔细将夜斗鬓边、额角的猩红色擦拭干净,唇角自然含笑,宁定而甜美。
夜斗垂眼,无声地叹了口气。
“夜斗?”
“绯,”夜斗向逆光的方向别过头,“我……想自己工作一段时间。”
“可以哟,就算不是父亲大人的任务我也会好好完成的。”
夜斗用力抿抿唇,艰涩道:“我的意思是,我独自工作。”
绯的笑容就那样凝固在了嘴角,她眨眨眼:“夜斗不要我了?”
“不,”夜斗的脸色随着夕照云层的移动而变幻,反而使他原本的神情失去了色彩,“我只是想知道,除了砍人,我是否有能力用其他方式……被人记住、给人带来幸福。”
用我,就不行了吗?绯平静地想。
血好脏,讨厌。妖怪好脏,讨厌。自己,讨厌。
可她最喜欢夜斗了,最喜欢夜斗给她的名字“绯”了,所以,为了夜斗去砍杀妖怪也好,砍人也罢,都不讨厌。
寂寞,难过,愤怒,嫉妒,这些情感会刺伤夜斗,所以即使失去这些也没什么大不了,只要微笑就好。于是绯一直在笑,无时不刻地笑着,直到她已经不习惯做出其他的表情。
绯不喜欢将别人称为主人,但野良是最强的神器,所以她任由一位又一位的神明将她命名,只要夜斗能变得更强就好。
只有和夜斗在一起的笑才是真的,只有“绯”这个名字才是她存在的意义,只有夜斗才是她的主人。
他们本当一起实现父亲大人的愿望。
可夜斗,却开始厌恶她、厌恶祸津神的身份,逃避他应承担的责任。
她略低头,又眨眨眼,沉默。
绯一直在笑,所以她再抬首时又是笑靥如昔:“我会一直注视着夜斗的,只要夜斗需要,我可以斩去前方任何的阻碍,随时随地。”
她缓缓向后退了两步,和此前无数次一样微笑着伸出手。
水波泛起涟漪,绯的身影凭空消失。
夜斗右手虚握几下,最终成拳,他抬头看向天空,下一刻,他御风滑行在江户的上空,夕色流转于檐角廊顶,是淡淡的绯。
夜斗只要有她就好,只要有父亲大人就好。
--这是绯所相信的世界。可从这一天起,这番模样的世界就已悄然拉起分崩离析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