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砂时计03(1 / 1)
夜斗无法否认,砍妖怪也好,砍人也罢,的确会带来快慰。
斩断,是受父亲意愿而生带来的本性和能力。
绯器曾经将他的本能发挥到极致--以利落到充满美感的姿态斩杀生灵、斩断缘分。可夜斗渐渐无法对凡人在白鞘刀挥下时露出的惊骇视而不见:那是纯粹的恐惧、悲哀,斩杀这些人只让夜斗觉得自己是个惩治作恶者的祸神。而即便是委托人,面对实现了他们愿望的夜斗神,感激中也会不自觉流露出畏惧、甚至是厌恶。
是非对错,夜斗原本并不清楚;直到他发现原来信徒也可以满脸幸福地祈求菅原道真为他们带来学识,祈求惠比寿赐予幸福,祈求毘沙门天保佑武运昌隆,他才恍然发觉原来自己的荒谬--他一直被请求,杀掉这个人,杀死那个人,寥寥而健忘的信徒们眼神执着而绝望。他与其他神明格格不入,只不过此前从未意识到。
夜斗生而为神,之后才是夜斗神。
渴望被人记住、为人带来幸福是神明的本能。
即便是父亲大人,也无法永远抑制他的本能,遑论将杀戮灌输为他的本性。所谓的“总有人要做的工作”,细想起来根本经不起推敲:以暴制暴地实现原本就不正确的愿望,无法带来真正的幸福。况且,夜斗明白,父亲操纵着宏大而莫测的计划,他不过是这庞大机械中小小的、傀儡似的齿轮。
夜斗选择离开。
一歧日和,雪音,他们让夜斗第一次深信自己可以挥刀外的方式使人幸福;他的存在,也一定有别的意义。
夜斗也从来没有像“想让日和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女孩”一样,迫切地想要让一个人幸福过。
可绯,是他不能否认、无法抹杀的证明,每次都在夜斗最乐观的时刻,以甜美的微笑提醒夜斗过去的不堪……和沾染着阴暗的快乐。
很多次,夜斗都想解放绯,却始终欠缺最后一刻的勇气。
可无风而潮湿的夏夜,沾染水汽显得黏腻的荷花香气里,绯掩唇而笑,对前代惠比寿的死冷漠而刻薄,吐出:“托他的福,术士算是死了,惠比寿和天的追究也没了,这不是好事吗?”
公园的灯照亮了飞虫不停歇的圆舞,却让夜斗觉得天空分外得黑,正是绯的双眼的颜色,空洞而冷漠,将夜斗笼罩在与盛夏截然相反的温度里。
这不是好事吗?
当然不是好事,怎么可能是好事?根本不是好事!
白天与这一任惠比寿的见面,记忆里黑衣青年笃定的口吻,绯瓷娃娃一样精致却冰冷的面庞,父亲看似慈爱却满含深意的词句,雪音拒绝交流的神情,日和欲言又止的侧影……
夜斗猛地握拳,绷带下的伤处传来尖锐的疼痛。可夜斗却感觉不到了,他只想把心里的话说出:
“你啊……从以前开始就没变过,不管发生了什么,不管干了什么,都在笑。”他哽了更,右手食指、中指伸直,“但是,我不会和你一起笑的。”
“迄今为止辛苦你了。”
“绯。”
绯在这一刻没有笑,她瞪着眼,双唇翕动:“骗人的吧……夜斗……我们两个……一直在一起……”
夜斗第一次在绯的脸上看见了可以称为悲切的神情。
她近乎是尖叫着呼唤他:“夜卜!”
夜卜,夜卜,夜卜。
第一次见到绯,绯也这么叫他。那时候……那时候她也没有笑,一身冰雪般的通透,只是平静而好奇地审视他,等待他命名。彼时的夜斗心里想,他一定要好好爱惜他的神器,他要让这个女孩子快乐地笑,因为她笑起来肯定很好看。
绯笑起来的确很漂亮。夜斗没法忘记他们手拉手跑过长而凉的青石板路,他大笑着侧头去看绯,女孩的黑发逆风飘扬起来,她抿着嘴微微地笑,眼角上扬。
曾经绯是只对他笑的。那时,他们拥有的只有彼此。
没能完成父亲的任务,夜斗蜷缩在寄宿处的棉被里,哭泣到浑身颤抖。绯隔着棉被从身后拥抱他,用温柔的声音告诉他:“明天一定可以的,我会斩得很干净的。相信我,夜斗。”那天夜里夜斗醒来,绯安静地在他身侧,睡颜含笑。
--“绯器……”
之后绯有了其他的名字,她再也不是只属于夜斗和父亲的“绯”。她撩起袖子,露出手臂上的红字,垂睫微笑:“这是为了你哦,夜斗。我现在是神明的耻辱,野猫一样的野良了啊。”那时夜斗已经学会把情绪用没有表情掩盖,他很难过,他想说“绯和野猫才不一样”,却又想质问“为什么不能只当我一个人的神器”。最后他什么都没有说。
不知何时开始,绯就变成了现在的模样。又或者说,她原本就是这样,改变的是夜斗。他不可能再回到父亲身边,心甘情愿地做他的傀儡;他再也无法在绯面前开怀地笑出声;他再也不是过去的夜卜。他要将这些尽数舍弃。
所以。
--“我要把你……解放!”
夜斗的手在颤抖。
但另一个自己却冷静地牵引着手指,甚至超然地看着“绯”字碎裂开来。
绯,也许该叫野良,佝偻着身体,双臂犹如拥抱什么似地环在身前。她颤抖的手指在灯光下惨白而光洁,名字的碎片就从她双手的指缝间向后飞出去,如同砂时计中的沙砾。她发出的音节也破碎而沙哑:“……太……过分了……”
夜斗几乎以为她会哭。
可她却缓缓抬起头,黑发在瓷白面孔上遗落阴恻的暗影,双目阴冷如毒蛇吐信。她的语调也变了,吐字缓慢而沉重:“我要去告诉你父亲。”
水面荡起浅淡的涟漪,夜斗维持着平举右手的姿态,忽然感觉有些好笑:告诉父亲,然后呢?他是不会回去的,绝对不会。
念及此,他心里不由自主涌上了薄薄的凄凉。这情绪外还有些迷茫:他真的做对了吗?斩断了过去,铺展在面前的未来,一下子涌现出太多的可能性,而他,真的能正确地选择吗?
回答夜斗的是缓慢流动的水声。一切都是未知,他能做的,只有走下去,尝试每一条路径,不再回头。
唯有一件事尘埃落定:
属于“绯”这个名字的时间业已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