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旧地伤情(中)(1 / 1)
正午的太阳,炙烤得大地一片滚烫。林政永茫然地继续往前走着。刚才的忆旧仿佛凿通了他内心的怀旧之泉,眼中的每一条街,每一座建筑物,甚至每一个角落,似乎都能让他回忆起以前和金秀在一起时的往事。他心情有些激动,带着这种纷乱的情绪,慢慢地行走在小城那些熟悉的街道上。
一阵救护车的警叫声把他从他从回忆中惊醒。他驻足抬头,就看到了县人民医院的大门了。他站在医院大门前,向里面张望。这个地方,好象也没多少变化。在县城的几年时间,他从来没有生病进过医院。但这所全县最好的医院,他却是那么地熟悉。
五年前的那个傍晚,就在这里,无意中的一次撞见,彻底地改变了他的命运。他记得很清楚,那天离高考还有两天,他到城区中心买备考所用的笔回来,刚好路过这里。当时他低着头快步行走,心里在想着刚才的一道数学题的解法,也没太注意周围的行人。这时,医院里一个人影也是匆匆地快步走到他的斜前方,停了一下,突然就低头往回走。他当时敏感地抬头一看,立刻就认出了那是弟弟的背影。他大声地叫住了弟弟。弟弟脸色极不自然,刚开始有些支支吾吾,说是自己身体不舒服来医院看一看。他一看就知道弟弟不说实话,在他的盘问之下,弟弟才道出了实情。原来是父亲两天前上山炸石头,不小心让滚落的石头砸伤了腿,现在正在医院里住院治疗呢。家里人怕影响他高考,这件事只好瞒着他。当时母亲又生病在家,只能是弟弟一个人在医院里照顾父亲。由于带来的钱不够交医疗费了,弟弟正要赶着回家向亲友借钱。
林政永当时就象挨了一闷棍一样惊呆了,这事来得太突然了。他来不及细想,赶紧叫弟弟带到病房里。父亲看到他,只是愣了一下,无言地低下头。父亲那无助愧疚的神情,他当时看在眼里,痛在心里。这几年,为了治疗母亲的病和他们两兄弟的上学费用,家里仅靠那几亩田地的收入是远远不够的。一生勤劳辛苦的父亲,在农忙过后,想到了到山上帮人家炸石头,赚些辛苦钱来维持家里的开销。如今,就连父亲也受伤住院了,而且这个伤还不轻,这个家,如何挺得下去?
林政永记得当时就问了医生,知道父亲的腿伤不会有什么危险,但要治好,也是要花一大笔钱的。当时家里已经没有钱了,要治好父亲的伤,只能向亲戚们借了。那天,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他也没有听从父亲的劝止,安排好弟弟在医院护理父亲后,他连学校也没回,直接就在路边拦了辆路过的车回了村里。多亏了文耀父母的慷慨,当天晚上,他就拿着借到的钱赶回了县城的医院,帮父亲交了医药费。夜里,他打发弟弟到旁边空着的病床上睡觉,自己一个人就坐在父亲的病床前照料父亲。提醒医生护士打针,换药,帮父亲擦汗,喂水,扶父亲上厕所,在老泪纵横的父亲面前,他忽然觉得自己一下子就长大了。他不得不一边安慰着父亲,和父亲讨论今后的生计,一边郑重地思考着自己该怎么办。父亲是不能再上山炸石头了,甚至家里的农活短时间内也不能正常做了;母亲常年生病,只能干些轻的活儿;弟弟又还小,而且还在读书。除了自己,再也没有人能撑起这个家了。在考虑了一个晚上之后,他终于下决心,暂时放弃当年的高考,回家照顾父母,他自己要做家中的顶梁柱,决不能让这个家垮下去。当这个决心知他脑中明晰下来时,他自己都有些吃惊起来。放弃高考,这怎么可能?尤其是他这样的优等生,苦读了十几年书,眼看目标就要达到,大学就在咫尺之遥,锦绣前程就在脚下展开,自己竟然要放弃?
下这个决心是多么地艰难啊。不仅影响到他自己的命运,也影响到其他人的命运,包括自己的家人,也包括金秀。他几乎可以肯定,金秀如果知道这事,肯定会反对的。他肯定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告诉她,她还在紧张地备考呢。甚至连文耀,他也没有告诉。
父母亲和弟弟自然是极力地反对,弟弟甚至说他不想读书了,要回家务农或者外出打工,供他这个哥哥去读大学。他林政永怎么能答应呢?父亲伤病了,他是兄长,理所当然地要担当起责任来,怎么可能让还显得稚嫩的弟弟来承担这样的重任呢,何况,品学兼优的弟弟,对大学的渴望甚至比他还强烈。所以,他觉得自己下这个决心是理所当然,也顺理成章。他别无选择,家里四口人的生计是要维持的,弟弟也是要上学的,父母的伤病要治疗,借的债也要还。如果他不回来支撑这个家,别说他的大学费用,就是这个家能否还支撑得下去也还是个问题。他相信自己能在一年内渡过难关,然后明年依然还有机会再参加高考上大学。
他就这样,在临近高考的前一天,他悄悄地回到校园里收拾东西,一个人静静地离开了校园。除了托人给班主任老师送去了一封解释的信,他没告诉学校里任何人,他不想给别人增添烦恼。
他直到考试结束的那一天,才回到县城找到金秀,向她说明了这事。他记得,她当时就懵了,然后哭叫着责骂他为什么不早告诉她,说她可以跟父亲要钱给他的……
她的心是不是那个时候就开始变了呢?他不知道。但他记得,她当时的眼睛里,从她的情绪里,明显地表露出了深深的失望。之前,他们是在通往一个目标的路上一起行走的,可从这个事件之后,他们似乎已经开始分道扬镳了。
这个事,他并非在事后才看出来。敏感的他,从她的失望中,就预感到了他们结局的不幸。他痛苦地开始考虑了如何平静地结束他们的关系。
于是,在同学们开始忙着估分填报志愿时,他在忙着把已经不需要再住院的父亲送回村里破败的家,一边干着粗重的农活和照顾父母亲,一边仔细认真地把今后的打算都想了个通透,这其中,也包括如何和金秀处理结束的关系的事。
他本来想农忙后找个时间去县城里和她好好谈谈的,但后来想了又想,觉得也许见面谈论这种伤心事并不太妥当,就几番修改,写了一封解释为何要分手的长信,想托文耀送给她。他万万没有想到,信还未发出,她就来到了他的家!
是的,她来到他的家,那破旧寒酸的几乎是家徒四壁的家。她自己一个人,提着一大袋吃的东西,坐着班车,顶着烈日,笑意盈盈地出现在他面前。她告诉他,她已经被一所省内的师范学院录取了。他当时刚从田里劳作回来,在一身鲜艳的她面前,显出十足的狼狈相。全家人,包括腿脚刚好能拄着拐杖走路的父亲,知道来客的身份后,就都手忙脚乱地忙起来了。打扫,收拾房间,做饭,母亲还杀了一只鸡。为了不让她看到他家里的乱象,他带着她来到村外的树林里。在那里,他就委婉地把自己经过长时间深思熟虑的要和她分手的决定和理由告诉了她。她的脸,一副震惊的表情,然后,她的眼泪开始涌出,最后,她抱住他哭了起来。
“你为什么要这样想?我绝对不同意!”她紧紧地抱住他,生怕他会马上离开她似的。
等他们都平静下来之后,她耐心地给他分析眼前的形势。他家里的困难,不就是经济方面嘛,她回去跟父亲说,要一些钱,借也行,先帮他解决眼前和今后一两年的困境。然后,他再重新备考明年高考,等考上大学,就什么都好办了。
他固执地摇头,“不行,我不能跟你家要钱。”
但他的态度也终于软化了下来,他答应她不再想分手的事,也答应她明年一定要去参加高考。至于眼前的困境,他会自己想办法解决。
“政永,你记住,你永远都别想着我们会分开,我会一直等着你!”在村头,他送她上车回城时,她回过头来对他露出灿烂动人的笑容时,这样对他说。
目送着她乘坐的汽车消失在公路的尽头,他心里充满着激动和喜悦。她的眼泪,她的真诚的话语,她的执着的目光,让他对她的感情又重新点燃。
也就是那一次,他终于认定,他这一辈子,爱的就是她一个人。他心中暗暗发誓,无论怎样,他也不能辜负她的一片深情厚意,一定用自己的努力,自己的爱,来报答她。
想到这儿,他的思绪又回到了现实世界中。他才发觉自己又走到了高中母校的门口。
“唉……”他长长叹了一口气,“我怎么知道金秀她会变得那么快呢?才半年不到啊,她就和别的男生拉手拥抱着,从他面前走过……而且,之前她竟然没有顾得上告诉他一声,哪怕一点暗示也好啊,要不然,他怎么会去她家找她,并且当场受那么大的刺激,受那么大的屈辱呢……”
现在,他总算明白了,她和他,在爱情上是不对等的,就如同他们在经济条件上不对等一样。他对她的爱可以是无条件的,持久的,唯一的;但她不是。他在她的心目中,也许不过是一个过渡品。她会跟条件更好的男子交往,恋爱和结婚,但不会再考虑到他,甚至,她可能早已把他遗忘了。
这个他曾经深深爱恋的女孩,此时,在他的心目中光环剥落,不复往昔。他知道,他们已经永远不可能再回到过去了。
他又叹了一口气,抬头看了一下学校大门,忽然想到了弟弟。
“弟弟今天也应该要回家了,要带的东西一定很多,正好有文耀的车,去跟他说一声,等会儿一起走。”他想着,就走进了学校。
弟弟正在收拾东西。听说不用到汽车站乘车后,很是高兴。“我这么多行李,还有书,要是真的背到汽车站,那可真够呛。”
他帮弟弟收拾打包好东西。已是下午五点了。
“哥,我们不去外面吃了,我这儿还有食堂的一点饭菜票,再不用,以后就作废了。”
也好,这么多年没在学校食堂吃过饭了,正好去体验一下。
猛然想到自己刚才急匆匆地离开,也没跟文耀打声招呼,也许文耀找不到他,正在着急呢。又想到他身上有文耀的手机号码,于是就在学校里的小商店里用公用电话拨打了文耀的手机。
“你在哪儿?正到处找你呢!……”电话那头的文耀用兴奋而又着急的语气说。
放下电话,林政永笑着对弟弟说,“你的饭票还是留着作纪念吧。我们还得去街上吃,你文耀哥请客。”
文耀开着他的皮卡车等在学校门口接他们。见了弟弟,文耀就忙问高考考得怎么样。而林政永看到青柳不在车上,就关切地问了起来。
“她回宿舍换衣服了,我们现在就去接她。”文耀尽管看起来平静,但仍掩饰不住兴奋。“放心,我文耀现在很注重名誉的,既要老婆,也要朋友,绝不能让人骂我重色轻友。”
林政永哈哈大笑,“你的名誉我一直都帮你维护着呢,你担心什么。”
青柳就租住在工作的饭馆的附近楼上。这时早已打扮一新站在楼下等着他们。在林政永的印象中,还在高中时,她一向都是个衣着朴素的女孩,但是她的着装在他看起来总是那么地顺眼,色彩搭配和剪裁都很得体,素淡中透出青春活泼,和她的脸形体态和个性气质非常地契合。这次,她穿着一件淡蓝色的连衣裙,淡粉色的凉鞋,身材不是太高的她看起来就有了一种亭亭玉立的风姿,显得娇俏动人。
他特意看了一下文耀,发现文耀的神态都有些不自在起来。
“情人眼里出西施,连我都觉得美,何况是他呢?”他想。
“你刚才跑哪儿去了?”她笑吟吟地略带责备的目光望着林政永。
“我去我们学校了,这是我弟弟,他刚高考结束。”他下车,把副驾驶座让给她,自己坐到后面和弟弟一起。
谈起了高考,和文耀一样,青柳也关心地询问起弟弟考试的结果。弟弟本来就有些内向,在一个大不了自己几岁的漂亮年轻女子面前,就更是显得拘谨了。这让文耀有了发挥的话题。
“你怎么跟你哥一点都不一样啊,当年,你哥在学校里可是大出风头啊,连最漂亮的校花……”文耀说到这儿,赶紧收住了口,不安地望了一眼一旁的青柳,干咳一声以掩饰尴尬,然后就是一脸的惯常的坏笑的模样。
“谁愿意跟你们一样啊,弟啊,你要考上个好大学去给他们看看,大学里聪明漂亮的女孩有的是,对不对?”青柳以一个大姐的语气说着,白了一眼文耀。
林政永坐在那里,微微一笑,“当初也不是我有什么能耐,是人家主动来找我的。”
“那就更显得能耐了,不象我,追人家追得那么辛苦……”文耀大声地嚷嚷。
青柳不安地望了一下林政永,用手碰了碰文耀的胳膊,示意他不要再说这个话题。
林政永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他装作无动于衷的样子,只是笑了笑。与金秀的事,终归已是过去,一味地避讳这个话题也不是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