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旧地伤情(上)(1 / 1)
林政永一个人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他在为两个有情人的重逢而高兴同时,内心又不争气地为自己的现状感伤起来。这种深深的痛苦,他不知道该如何排解。
不知不觉中,他来到一个气派的大门口时,他停了下来。中午时分,这里很少人进出。门房里看门的老大爷正仰坐在一张藤椅上打瞌睡。他略为犹豫了一下,就径直走了进去。穿过一片开阔地后,他在一棵三枝桠的老相思树下的石凳上坐了下来。
这里是县教育局,他非常熟悉的地方。七年前的这个季节,他曾在这里,对,就是这棵相思柳树下搭建的简易工棚里住了整整一个月。当时,前面不远处的这幢还显得有些新的贴着白瓷砖的三层办公楼,还刚打了地基,他是这里建筑施工队里的一名临时工。
算起来,应该是他高一结束那年暑假的事了。那时,家里穷得让人绝望。这让他们的父亲整日愁眉苦脸。吃饭倒是没问题,米自己种,足够吃的。但母亲的病需要买药,他和弟弟下学期开学后要交学费和生活费,而家里确确实实是拿不出这点钱了。
这个不用父母提醒,是他和弟弟都明白的情况。与往年一样,家里的早稻收割和晚稻插秧大抵忙完后,父亲就到村外的山上开采石头卖钱,他们兄弟也都分头离开家,出门用暑假时间打零工,挣些钱贴补家用。弟弟在乡里的一个干活稍微轻松一点小工地上做建筑小工,而他托熟人帮忙,来到县城,就在教育局这里的建筑工地做暑期临时工,活儿多而且很累,但工钱也高。
如果当时他知道那个让他有些敬畏的包工头杨老板就是金秀的父亲,也许他就不会来这里做工了。杨老板身材魁梧,脸方方正正,有些胖,穿着看似随意,但有点常识的人一眼就看出那衣服质料不凡。他手不离烟,牙齿和右手经常夹烟的手指被熏得又黑又黄,一笑起来让人有种异样的感觉。不过杨老板几乎很少笑,话也不多,每次都开着一辆小车来到工地转转,指指点点,不时命令他们搬这搬那。听工地的小工头说,老板在县城里是出了名的有钱人,做建筑工程好多年了,早就发了大财。看他那辆漂亮的小车,还有那双闪着亮光的皮鞋,林政永也知道这话不假。不过,虽然自己很穷,但林政永却打心眼里瞧不起这样的有钱人,觉得这种人特别粗俗,没文化,也没教养,特别是他对工人高高在上、颐指气使的派头,更令他看到了就想避开。
不过看不惯归看不惯,在人家手下做工,还是得老实听话。眼看着快要开学了,一个月的临时工也快要结束了,除了偶尔遵从老板的吩咐做些额外的工之外,他和杨老板几乎还没什么交流。在林政永看来,走在大街上,杨老板还认不认得出自己都是个疑问。一切都那么平淡无奇,直到有一天,金秀毫无征兆地在突然在这里出现。
那是一个酷热的下午,一辆卡车拉了一车的水泥来到工地。林政永和几个工人一起卸货。卸完货,满头大汗的林政永正在旁边的水龙头下冲洗着自己满是灰尘的头和手臂时,杨老板的车子开进来,停在他的身后。
他只顾洗他的头,因为老板来了一般也没他什么事。直到身后传来一个女声,他才好奇地转过头来张望。
只一眼,他就认出她来!他一惊,一下子不明白是什么回事。等他回过神来,扭回头想走开躲避时,已经来不及了。
“哎呀,林政永,你怎么会在这里啊?!” 杨金秀已经看到他了!她惊叫了起来。
这一下,旁边所在人都停了下来,十几双目光一下都集中在他身上了。
林政永当时的尴尬可想而知。他,灰头土脸,汗流浃背;她,衣着光鲜,花枝招展。
“你怎么在这里做这个?”她对他的窘况浑然不觉,还在不依不饶地追问。
林政永羞愧万分,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这时他已经猜出来杨老板是她什么人了。虽然学生打零工挣钱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但在这种场合,被她这样一个身份特殊的女同学撞上,还不留情面地当面追问,委实让人难堪。他尴尬地笑着,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双手不自然地在满是泥污的工衣上擦拭着。
杨老板一脸的疑惑地望着女儿,“你认识他?他是……你的……同学?”
金秀这时也似乎看出了他的难堪,她伸手把她父亲的拉到一边,低声地说着什么。
“对不起,我要做工了。”林政永轻声地说了一句,象是获得了大赦的囚徒一般,低头急匆匆地离开了。
“真是难以置信啊,她怎么会是杨老板的女儿呢?”他当时懊恼地想。他倒不担心她会把他在工地做工的事传出去,虽然他本人有很强的自尊心,但还不至于到死要面子的地步。他又不是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打工挣钱,光明正大,没有什么好丢脸的。他在这里做工一个月了,也遇到过被其他同学私下称为“大胖”的一位同学,听说他是教育局长冼局长的儿子,和文耀金秀他们一个班。“大胖”和他不熟悉,但应该认出他,每次和蓬头垢面的林政永打照面,“大胖”都是一脸的惊异,然后是惊异后的淡漠,他们之间一句招呼也没打过,照面之后,就是沉默地各自匆匆走开,象是不认识的陌生人一样。现在,他现在真正担心的是,他好不容易在她面前树立起的一点自尊心和自信心,会不会就此结束,她会从此再也瞧不上他。
是的,无论他怎样理性,但他也不得不承认,他喜欢上了她。这种喜欢,朦朦胧胧,既青涩又甜美,让人充满着美好的想象,让人激动不安。虽然他也知道这种情感多半是没有什么好的结果,但他就是控制不住自己,而且是心甘情愿地让自己卷入这种煎熬人的漩涡中。
爱恋一个女孩啊,难道就是这样的吗?虽然是单相思,也很折磨人,但他就是喜欢这样,每天想着她,注意她的一举一动,回忆她的一颦一笑,在她面前努力表现出良好的形象,让激动或是沮丧的情绪随着她对自己的态度而轮番转换,不停地折磨着自己……
可是,这一切,也许就要戛然而止了。她看到灰头土脸的他竟然在她父亲手下干着这种又脏又累的活儿,心里会怎么想?她从此会理所当然地把他隔绝在她的世界之外了吧。
就这样胡思乱想到最后,他竟释然了。“隔绝就隔绝,她现在的世界缤纷多彩,而他的世界本就黯然无光,两个人本就不搭界,都是自己想入非非,癞□□想吃天鹅肉,自寻烦恼。也好,从此断了这个念想,正好把心思好好放到学习上。等两年后我考上个好大学,看别人怎么还会看小我!”想到这,他心态平衡了许多,内心情绪也一下平静了下来。
那天傍晚收工吃饭后,照例,工友们都上街玩去了,他一个人在工棚里守着工地。天气闷热,蚊虫飞舞,他挥汗如雨地在灯下看书。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突然听到有人外面在叫他的名字,而且连续叫了好几声。他仔细地听了一下,不禁大吃一惊,“金秀!”他几乎要脱口而出。出了什么事了,她怎么会来这里?难道她父亲晚上还来检查工地?
他躲在工棚里面不出声,心想她叫一会儿见没人回答,或许就会离开。却想不到她却找到了门口,那个破门,即使关闭着,透过那缝隙也可以把里面看得一清二楚,何况现在还大开着呢。看到在昏黄的灯光下,她穿着一套素净的连衣裙,正站在门外看着他,他也只好站起来。她的目光,闪着惊异的光芒,有些调皮,又有些激动的样子。
“你……有什么事吗?”他看到她的身后空无一人,不禁疑惑不解。
“来看看你!”她回答得很干脆。
他愣了一下,接着是长长的沉默。他不知道她来意是什么,是来看他的笑话,还是来表示同情?还是……他一下猜不透。
“可以进去吗?”她指了指那简陋的门口。
迟疑了一下,他让她进了工棚。
里面狭窄阴暗,摆设简陋,东西凌乱不堪。她环视一遍,在他的示意下坐上了那张还算干净的旧凳子。
“你在这里做多久了?”她问。
“一个月了吧。”他答。
她点了点头,“以前听文耀说过,你家里比较困难,真想不到你会来做这个工。”
他低头不语。
“有什么困难,我可以帮你。”她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道。
林政永一愣,显然想不到她会这样说。他很快地摇头,“不用不用,我只是暑假时间,来锻炼锻炼的......”
现在,回想起来,林政永记得,后来,她还多次要从经济上支持帮助他,都被他拒绝了。在他的潜意识里,一个男人接受一个女人的资助,是最没出息的事了。
虽然那天晚上他对她的到访并没有表现出什么热情,但自从那天起,他内心那块最后的冰块也融化了。
原来,她并非一个轻浮浅薄的富家千金小姐,也不是象表面上看起来的那样高高在上,她也有同情心,有热情有温情,平易近人,懂得体贴。
她没有把他暑假打工的事传出去,这让他更觉得她可信了。从那时起,他不再刻意地抗拒和她接触,他们开始慢慢地接近了,当然,是在公开的场合。他开始接受她,当然,是作为一个真正的朋友那样。
几天后,当他辞工结算工钱时,他得到了比预定数额多得多的报酬。工地的小工头看出他的疑惑,有些谄媚地说道,“杨老板特意交待的。”
他不知道是金秀叫她父亲这样做,还是杨老板自己一个人做的决定。他当时第一反应就是想退还多余的钱。小工头觉得他简直是不可思议,“你小子别犯傻,你不要,给我。”
他想了想,还是算了。他也不想去折腾,弄不好这事宣扬出去,对大家都不好,于是就收下了。这,也许就是他们两年的交往中,他从她那儿得到的唯一一次经济上的好处吧。尽管这唯一的一次,他接受得也并不是那么地心安理得。
如今,七年过去了,他站在这原地,仿佛时间穿越,又看到她站在前面,面带羞涩的喜悦,耳朵里好象又听到那天晚上她离去时,对他说的那句当时让他面红耳赤的话,“我喜欢你这样的人,你跟那些男生真的不一样!”
是啊,他是和大多数同龄人是不能一样的。当他在这个应该少不更事的年龄,背负着家里的重担而只能尽可能地利用休假时间赚钱贴补家用时,他的大多数同龄人,大概都不会想象得到他过的这种生活吧。当时她说这句话,虽然很令他诧异,但他却没太在意,吃惯了山珍海味的人,偶尔说想吃野菜,这并没有什么令人稀奇的。象她这样的人,见惯了油嘴滑舌的男生,突然想拿他这样的木讷的穷书生来寻开心,那也是很正常的。
只是,他当时没有想到,她当时说这话时,竟然是那么的当真!
现在,站在这棵似乎都没什么长大的树前面,他的脑海中满是她那张热切的漂亮脸庞,还有那真诚的几乎要冒出热火的眼睛。
“她怎么会嫁给冼公子呢?……”他在心里自言自语,久久地不愿离开。
但他还是依依不舍地走了。出大门时,门房的老大爷还在那儿打盹,对他这个不速之客的曾经造访浑然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