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柳叶青青(中)(1 / 1)
前面不远处,就是横跨在小河上的桥了。桥的两头,分别有两条小路,沿着小河两岸岔向小河与大河的交汇处。走到桥上,他低头望着桥下清浅和缓的河水,又抬头望着小河流向的远方那一片茂密的树木掩映下的低矮古旧的房子,犹豫了一下,就过了桥,沿着小河右岸的小路走了进去。
这是老城里旧貌保留得最好的一条老街了。与外面车水马龙,繁华喧嚣的大街相比,这里也算是别有洞天了。灰色的石板铺就的窄得通不了汽车的路,一边是青砖红瓦的老旧民居,一边是汩汩流淌着的小河,河岸边砌着方条石堤岸,堤岸上种有许多榕树、樟树和柳树,都是有些年岁的大树。得益于河水的滋养,树木长得繁盛茂密。在夏天的阳光下,能走在这样荫凉宁静,又散发着古朴气息的石板街上,是最惬意不过的了。
每隔五六十米,就有一座石拱桥横跨小河之上,方便两岸的人们来往,还有方便居民冼菜浣衣的下水石阶。林政永站在一座石拱桥上,望着桥下的河水缓缓地流淌,清澈的河水之中,长长的水草随着水流在轻轻左右晃动着。听老人们说,几十年前,这里还是县城最热闹的地方,远方的大船顺着大河来到外面的码头,把货物卸下,再装上本地的物产,走向远方。这里,就成了商业交易的场所。只是后来新街道建成,公路运输也发达了,这里才冷清了下来。以前,每次走过这里,他常常想起徐志摩的那首《再别康桥》,认为用来形容这里实在是太贴切了,
“那河畔的金柳,是夕阳中的新娘,波光里的艳影,在我的心头荡漾。软泥上的青荇,油油地在水底招摇,在康河的柔波里,我甘心做一条水草……”
其实,这条老街,也有个很美的名字,叫柳荫街。
“柳枝儿绿,柳叶儿青,柳花花飞过女儿的心;
水堤儿高,水岸儿平,水清清想起那远行的人……”
他的耳边,仿佛又响起了那带着怀旧气息的老歌谣。那柔和的女声,是金秀的声音。当年,她就曾在这条街上的某个僻静的角落,和他并排坐着,搂抱着他,在他耳边轻轻地哼着从她奶奶那儿学到的歌谣。
这条街的尽头,就是她的家。高三时,他有时会在晚自习下课后,偷偷地送她回家,他们就是走的这条路。他们特意避开外面的大路,走这条僻静的小路,就是为了不让熟人撞见。她的家,离学校并不算远,但只要她确定父亲不在家,她总是找借口求他送她回来。短短的十几分钟步行路程,是他们最快乐的时候。她总是骑着自行车来,又在他的陪伴下推着车子回去。有时走着走着,她就停了下来,把车子靠在路边的树干上,拉着他坐在阴暗的角落里,和他搂抱着,诉说着对未来的憧憬。说得高兴了,她就会低声地哼起那些古老的歌谣。她知道他喜欢听。
如果没有那最后一次留给他的那刻骨铭心的屈辱感,这条老街在他的记忆里无疑是很美好的。
可就是那次,他在这里见到金秀最后一面后,他就再也没有踏足过这条老街。即使前几年他都呆在这个小县城里为生计而奔波的时候,他也一次也没有再来过。
而今,多年过去,这熟悉的景物就在眼前,心灵创伤也已慢慢抚平,那些美好的往事又一件一件地浮现在脑海中。
“政永,你看这月色多美……”她指着天上的月亮对他说。
“政永,你知道吗,我奶奶就是坐着船,从很远的地方嫁到我们家的……”
“政永……”
他耳朵边尽是她那些曾让他觉得有些矫情的话。可是,现在,他又多么希望能再次听到她再说一遍啊。
“不会就在前面遇到她吧……”他内心怀着忐忑和激动,慢慢地走着。
似乎走了很久,但其实也才几百米。这里地势开阔了一些。河水在前面不远向东拐了一个大弯,在不远处汇入那条大河。两条一左一右的沿河老街也在前面与新马路交汇。所以这一段路渐显热闹,行人商店也多了起来。站在堤岸上,他用羡慕的目光望着桥下正在游泳嬉闹的一群孩童。童年的许多幸福时光,仿佛就在眼前。小时候,尽管家里穷,但那种温馨的气氛和无忧无虑的纯真,还是让他非常地怀念。
在最后一座石拱桥边,他停了下来。这桥头是一个小公园,有一排供人休憩的石椅子,还有一大块空地。此时,两个老人正伏在一张石椅子上下着象棋,还有两个小女孩正在空地上打羽毛球。河边的一株老榕树,仍然不改当年的风姿,用它巨大的枝干和茂密的树叶,为来来往往的人们遮盖着阳光。这是一棵有上百年历史的老树了吧,他曾听金秀说过,她爷爷的爷爷的时候,这棵树就在这里了。这么说来,它也应该见证过很多人间故事了吧。当年他每次在晚上送金秀回家,都是送到这里,在这棵树下与她道别的。然后,他会一直看着她推着自行车车跨过石桥,走向河对面不远处的家。那曾经无数次依依不舍的执手相别,他好久不曾想起,现在记起来,竟然有些模糊了。此刻,他又能看到她家那幢气派的红色墙砖的庭院式楼房了。在这一带低矮老旧的建筑群中,它显得是那样的突兀和扎眼,鹤立鸡群般,占据着这一带最好的地势。
他望着这熟悉的大楼,神色有些黯然。虽然说熟悉,他也仅仅是比别人多留意这楼房的外观,印象较为深刻而已。他曾经很多次在这里徘徊,在这里止步,却从来也没进去过一次。最接近它的那一次,也就是越过那几级台阶走到大门前,轻轻地敲击了几下大门而已。
是啊,他那次竟然走上前去敲她家的门了,现在想起来,还是那么地不可思议。
她的父亲,他曾经的包工头杨老板,面对他时的那种粗暴的厌恶的表情,他至今仍清楚地刻在心里,成了他挥之不去的梦魇。
此刻,站在老地方,那个下午,那个寒冷的冬日的下午所发生的事,历历在目。
那个寒冷的新年元旦日,一个本该喜庆的日子,天空却是那样的灰暗阴冷。他怀着焦急而忐忑的心情匆匆赶来这里。他穿着很薄的一身灰旧的衣服,却丝毫也不感到冷。这得益于他身体的确健壮耐受力强,也是因为他刚在不远处刚经历一番劳动――和同村的两个人把几十大包化肥装上了一辆小货车。那是他们同村的人趁着淡季化肥便宜集体购买以备开春使用的。装完车,他没有跟车回村,而是简单洗了一下脸和手,就匆匆赶来这里。他的手里拎着一个大布袋子,那里面装的是一大袋晒干的花生――几个月前,金秀到他家里时,对他们家里新收回来的花生赞不绝口,所以这次他想顺便带一些过来送给她品尝。除了这个,他实在不知道还能送给她什么东西更好了。
已经一个多月没有她的音讯了!自从上个月收到她最后一封信,他已连续回了几封信,却再也收不到她的回信。她怎么啦?生病了,还是出了什么事情?他开始只是担心,最后变成了一种煎熬,最后竟怀疑她真的出了什么事。可是,她在几百公里之外的另一个城市,他一时半会也不能去看望一下她。后来,他记起来,在她以前的来信中曾提到过元旦学校放假时可能要回趟家,于是就决定趁这个机会来她家探问一下。即使她没有回家,问一下她的家人,只要知道她没事,他也就安心了。
他当时的想法就是这么简单,一丝别的念头也没有。如果不是因为收不到她的消息,如果不是因为担心她出了什么意外,他是决不会自己一个人来她的家找她的。她是他最爱的人啊,她出了事,他是不能不闻不问的。本来,他就对她父亲――这个曾经的杨老板产生不了亲近之感,自从与金秀交往之后,他就更是对杨老板有了一种莫名畏惧之心了。他知道金秀的父亲不喜欢他这种穷小子和他女儿有什么来往。还在高中时,金秀的父亲就经常来学校找她,有时看到他们在一起训练,他总用怀疑的目光看着林政永。为此,金秀就曾经和他说过千万不能让别人――尤其是她父亲――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
那天下午,他来到这里,徘徊好久,还是没有勇气去贸然去敲那扇朱红色大门。一想到原老板那种看到自己的鄙夷不屑的神情,林政永就心里直打鼓。当时,他站在河对面她家大门的斜前方那棵柳树下,神色焦急,犹豫不决。她家看起来平静如常啊,好象也没什么事儿吧,他想着是不是不用问了,就这样回去算了。他还希望,她刚好在家里,一推开门,就能能看到他在这儿。
可是等了近一个小时,他坐了又站起,站起来又坐下,那扇门就如同眼前的石桥一般纹丝不动。眼看天色不早了,他才硬着头皮走了上去。在忐忑不安地走上高高的台阶来到门前,他还犹豫了好一阵,最后心一狠,豁出去了,才抬手敲门。
他只轻轻敲了一下,屋内狂乱的狗吠声就让他吃了一惊。紧接着是一个男人呵斥狗的声音。听到那个声音,他更有紧张了。正在他犹豫着是不是要转身离开的时候,门开了。他只好硬着头皮面对。
门,只开了半边,一个壮硕的有些脸露福象的中年男人侧了半个身子出来。林政永鼓起勇气直面着他,可以明显地看到对方那张由惊讶转而不屑的微微涨红的脸。
“哦,是你,你来干什么?”中年男人语气粗暴,显得有些不耐烦。
“是。”林政永明显地感受到那种压力,他尽量稳住自己的情绪,想按照自己之前想好的话说出来,“我想问一下,金秀她……”
“金秀?她不在家!”中年男人粗暴地打断了他,就要把门关上。
林政永不知哪来的勇气,“金秀她没什么事吧?”他大声地叫了起来。
中年男人停了下来,伸头看了看他,脸上带着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情,“哦,她没事。她在大学里交有男朋友了,你不知道吗?”
林政永不知道自己当时的感觉是怎么变化的。他只知道,当他从震惊中缓过神来的时候,一阵响声过后,中年男人的脸已经消失了,门已经关上了。
他象一根树桩,木然地立在那高高的台阶上,只感到周围一片死寂。
“男朋友?……”他在心里重复着这句话,脸色惨白,眼睛呆滞。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慢地转身离开,走下那高高的台阶。那袋他特意带来送给她的花生,就搁在门边上,他似乎已经把它忘了。
他心里有些沉重,对刚才金秀父亲的话半信半疑。金秀没有事,他放心了,但说她交了男朋友,是什么回事?是她父亲用来作挡箭牌骗他的,还是真的……想到这么久她都没有回信给他,又想到她最后几封信好象渐渐地只说一些平淡的话,对他有所冷淡,他好象明白了什么,心里不禁一沉。
可是,这难道是真的吗?她是那么地爱他,甚至在几个月前,她还在他面前流过泪,求他不要再有分手的想法。这一切,历历在目,怎么这么快就变了吗?这,究竟是什么回事呀?金秀,金秀……他忽然非常想见到她,好好问个明白。但是……她父亲刚才说了,她不在家!
他疑虑重重,怏怏不乐地往回走。他心里乱极了。心情如同这阴郁的天气一样,笼罩在一片未知的不祥的预感之中。他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慢慢走着,转过她家屋角,过了石拱桥,就在这棵大榕树下,他猛然停了下来。
迎面走来的两个人,一男一女,亲热地互相搂抱着,说笑着,离他不到十米远。看到女孩的第一眼,他就停住了脚步,心也是猛地一沉,再定睛看第二眼时,他就几乎要窒息了。那个身穿大红外套的女子,尽管低着头靠在那男子的胸前,看不太清她脸的正面,但他已经认出那是谁。她咯咯地笑声传到耳朵中,更是让他确认无疑。
几乎是在一闪念之间,他就迅速地把脸别过去,装作看钉在树干上的一张广告画。
她竟没有发现他!
他们旁若无人地走过他的身旁。那年轻男子好象比他还高,正在说着什么好笑的事,引得她笑个不停。她的袖子掠过他的手,他能听到那微小的声响。他低下头,紧紧咬着嘴唇,脸色煞白,正想转身离开,她却突然停了下来,回过头来。
空气似乎凝固住了。
“啊……是你!政……政……永!”她惊呼一声,结结巴巴地说出他的名字。
他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又看了她身边戴着一副时髦眼镜的年轻男子一眼,脸上露出微微一笑,他点了点头,算是回答。
她松开了紧搂着那男子的手臂的慌张,满是震惊的有些变了形的脸,瞪大的眼睛和合不起来的嘴,是那样的鲜活,足够说明一切。他注视着她那张完全陌生的脸,脑子一片空白。然后,他咧开嘴,露出僵硬的笑。
“这位是……”那眼镜男子似乎意识到什么,挺身护在她的前面,一只手半搂住她的肩膀。
林政永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眼睛停留在他搂着她的手臂上,把刚要出口的话硬生生地又吞了回去。他脸上抽搐了一下,微微地朝她点了点头,挺起胸膛,转身就走。
他能听到身后那男子的嘀咕声,也能听到惊惶失措中的她那小声的解释,“……一个同学……以前高中的……”
那个下午,他的青春中仅有的那抹亮色,那段他原本以为可以长留心底的纯真美好,连同他刻意维护的自尊心一起,就在那刹那间就被击得粉碎,如同一个一直被小心翼翼保护的漂亮却轻薄的花瓶一样,摔在地上,让他猝不及防,惨不忍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