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白色小车(中)(1 / 1)
“颖安!”他的意识从知识的海洋中跳脱了出来。抬头向巷子口看了过去。
那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一辆崭新锃亮的白色的小汽车,两个女孩正站在车前,她们都穿着漂亮的连衣裙子。一个略有些胖的白衣男子正弯着腰,打开车门,殷勤地让着两个女孩上车。
他没有看错,那正是颖安和她的那个圆脸同伴阿英。
她穿着一身白色的连衣裙,素净得体,虽然还是那个马尾巴发式,但配上这身衣服,却更显得妩媚多姿了。她脸上透出一种矜持笑容,动作还是显得那么的舒展和落落大方。
他看得有些发愣了,却不敢出声。他目睹着她坐进车里,车门关上,她的浅浅笑容模模糊糊地透过车窗玻璃映入他的眼帘。然后,白衣男子坐进驾驶室,那双一尘不染的黑色皮鞋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发动机启动的响声传来,小车在他眼前转了一个弯,扬长而去。
她应该没有看到他。他把目光从远处收回来,低头看了看自己脚上那双满是尘垢的已有些破旧的皮鞋,有些心神不宁。
傍晚的生意很好,他却没有半分喜悦,显得有些心事重重,焦躁不安。
他一直忙到天快黑,最后一个客人满意地推着自行车走了之后,才开始动手收摊。正在这时,一辆白色的小车鸣着喇叭穿过人潮,在他旁边不远处停了下来。
他开始并没有注意,但当车门打开,一个穿着裙子的女孩钻出车子,他才注意到那正是那个圆脸女孩阿英!
他呆呆地站着,看到那个阿英下了车。车门“呯”了一声被她关了起来。接着,前面驾驶位上的车窗摇下,那个胖男人伸出头来,阿英赶紧凑上前去。
“阿英,你记得哦,在颖安面前帮我多说些好话,以后我会感谢你的。”
阿英笑逐颜开,“梁哥,这个……还用得着我说话吗?你对颖安那么好……”
那男人抬抬起手摆了摆,“你帮帮我说点好话,这样好一点,就帮我这个忙,好不好,拜托了。”
阿英只好频频点头,“好吧,你放心,我会尽力帮忙的。”
男子满意地笑了。他摇上车窗,车子很快就掉转头开走了。
颖安呢?她怎么没有回来?他愣愣地站在那里,心里充斥着疑惑。
“哎呀,是你,小帅哥!”阿英拎着一袋东西,刚走了几步,一抬头,就认出他来。
林政永一下子反应不过来,“帅哥?”
“啊,是你啊。”她笑着指着他,“你是颖安的老乡。昨天早上颖安还和我来找过你呢,当时你不在这儿。”
“颖安?……老乡?”他一愣。
“听颖安说,你经常帮她的忙呢。”阿英丝毫没有注意到他的诧异。
“哦,”他这时也反应了过来,“颖安?哦,对,她……没有回来吗?”
“她回海印桥那边了。”
“哦。”他似有所悟。
“天都黑了,还不收摊吗?”她站在那儿,并没有先走的意思。
“刚要收。”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弯下腰去收拾东西。
“听颖安说你虽然在这里摆摊修车,但可不是一般的人呢。”她一边看着他收拾东西,一边不停地说。
“哦?怎么不一般了?”他认真地听着,心里开始有些高兴了起来。
“呃……这个,不一般就是不一般嘛,和别人不一样吧。”她说完,自己咯咯地笑了起来。
林政永很快就收拾好了东西,也很快明白了她为什么会笑。因为她接下来说了一句让他尴尬不已的话,“你在这里摆地摊,干嘛要学英语啊,难道会有外国人来找你修车?”
如果只是她一个人这样说,他也许不会放在心上,虽然他觉得她这话里的语句有明显的奚落他的意思。但他忽然觉得这话是不是她转述自颖安的原意。想到这儿,他心中顿时有些震惊。难道,颖安当面表示理解他,背后却在奚落他?
“应该不会……”他自己想,眼前浮现出颖安那张诚恳和善的脸,“她怎么会是那样的的人呢?”
“哦,英语嘛,也许现在用不上,但将来也许能用得上吧。我也是有这个兴趣和时间,所以看看书,学点东西而已……”他不动声色地回答。
“哎呀,颖安也是这么说,你们两个说话都那么象。不过,颖安真能说英语呢,上次,我们店里来了个外国人,哇哇地说什么,没有人听得懂,后来颖安上去一说,才知道原来人家要买把伞……”
“哦,真的呀。”林政永暗暗地舒了一口气。他已经收拾好了东西,两只手提着,准备回去了。
“你也住在这里面吗?”阿英问。
“是的,就在前面。”
“正好,我们同路,我们一起走吧。”
林政永心里有些高兴,他点了点头,算是应允。也好,跟她同路聊聊,他也想从她那里知道更多的信息。
村巷里正是人多的时候,他让她走在前面,他在她斜后方不紧不慢地跟着。
“我刚才看到你坐着小车回来。”他小心地打开了话头。
“啊,哈,”她轻声地笑了起来,“那是颖安的朋友,他开车送我回来的。”
“哦?”
“他请颖安去吃饭,正好我也有空,颖安就拉着我一起去了。是去给他父亲庆祝生日的……”
“父亲?颖安的父亲?”
“不是啦,是那个男的啦。那个老人家听说以前是个大教授,很有文化,现在退休了,家里很有钱的。唉,今天去的那家饭店里面,那一桌的菜啊,听说花了好几百呢,都快顶我们半个月的工资了••••••”
“哦,祝寿啊,颖安和他们是亲戚吧?”
“亲戚?哈哈,不是的。”阿英摇着头,“应该是……嗯,这个男的,就是刚才开车送我回来的这个,很喜欢颖安,正在追她呢。说起来有点好笑,他条件那么好,还怕颖安不愿意,要我帮他在颖安面前说好话……”
林政永只觉得心里一沉。他稍稍停了一下。
“能有这么好的男朋友,以后就不用再站柜台,受那种苦了。唉,颖安真有福气啊……”阿英没有发觉到他的异样,继续说道。
“哦……有福气,对,有福气……”他机械应答着。望着前面那扇黑色的大门,面色呆滞,神情恍惚,轻轻地说了声,“我到家了。”
“啊,你就住在这里面啊。”她惊讶地叫了起来。
他点了点头。
她伸头向门里张望,“好大的院子啊,怎么这么黑啊?”
他没有说话,只是低声地“嗯”了一声。
她抬手看了看手表,“我住在前面呢,也不多远。那好,我走了。”
他仍旧是点点头,轻声地说声,“再见”。
昏暗的路灯下,他呆呆地看着阿英拖曳着长长的身影,在小巷的深处消失。然后,他手里的工具箱重重地掉在地上。
他眼睛低垂,身体无力地靠在有些清凉的石门柱上,面如死灰。
不知过了很久,看到院子里有人要出门,他才直起身体。
“天哪,我这是什么啦……”
他重新捡起地上的东西,走进了光线昏暗的大院子。他只觉得自己浑身绵软,一点精神也没有。
大概南国都是典型的春短夏长吧,还没进入四月,天气就由暖湿的变成了火辣辣的晴热了。春姑娘好象只是一个匆匆的过客,虽然顾盼多姿,却未能给人仔细端详的机会,转眼间就溜走了。三月底的广州,过早地进入了夏天。
骄阳似火,站在宽广的街道上,望着明晃晃的太阳照耀下那些发出刺眼光芒的高楼,林政永觉得有些晕眩。他穿着黑色的西装裤,白色的衬衫插在裤子里,皮鞋上虽然蒙着一层灰尘,但仍能看出这是一双新买不久的新鞋。,他左手拿着一个塑料文件套,右手抓着一瓶刚从附近小商店里买来的水,仰起头,咕咚咚地就往嘴里灌。
“啊……”几大口水下去,他发出舒服的感叹声。然后一边接着走路,一边不时地继续往嘴巴里灌水。
他虽然身板依然挺直,但脸上却难掩疲惫。
这里是天河,广州最洋气的地方,到处是令人眩目的高楼大厦,马路上车水马龙,商店里人来人往,一片喧嚣。他刚从附近写字楼里出来。同之前众多的应聘一样,他又以失望告终。这一次,不是他被拒绝了,而是他主动放弃了。就在前几天,他拿着报纸来到一家公司应聘时,一位和他一起应聘的年轻大学生告诉他,到一家公司应聘时如果对方要求先交什么费用时千万不要交,那几乎都是骗人的,骗子就靠求职者急于找工作的心理,哄骗他们交一些五花八门的费用,以欺骗敛财。他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以前他一家一家公司所交的那些所谓的应聘档案费、资料费,都是白交了。虽然每次所交的钱都不多,但看到络绎不绝的应聘者,可想而知那些黑心的骗子公司有多赚钱了。他们在要求你交钱后,总是说,“回去等待,到时通知你录用情况”。而他从来没有等到过一封录用通知书,尽管他很认真地填写自己所住的详细通信地址。有好几次,他试图打电话问,人家一般都会叫他再等等,或者干脆就说是他落选了。
“为什么不去举报他们呢?”他当时问那个大学生。
“没用的。这样的公司太多了,他们不断地变换地址和公司名称,在报纸上登广告骗人。这里的政府部门又不认真管。”大学生有些愤悯和无奈。
“我们能做的,就是不要再上当就是了。”大学生再一次认真地提醒他。
他很感激地点着头。这个世界,原来并不象他所想像的那么简单啊。以前他虽然很早就离开学校走上了社会,但一直以来都有熟人的照顾和庇护,对于社会上的各种陷阱,他真的是没有什么防备的经验的。他深深地感到,只有来到外面,真正地独立生活,他才能真正看得出自己有多么地稚嫩,还远远不是一个成熟的人。
忽然,天色阴暗了下来。他抬头一看,天上一大片的乌云,黑压压的。“又要下雨了!”他加快了脚步。
不远处的公共汽车站,聚集了一些和他一样焦急的人。他们不时地抬头望着天上的乌云,又望着马路尽头的来车方向。林政永把手中的水瓶一口气喝完,走向不远处的垃圾桶。这时他看见一个瘦小的身影象一条泥鳅一样从身边飞快地窜过去,左手提着一个大的黑色塑料袋,躬着背,右手伸到垃圾桶里在翻找着什么。很快,他从里面抓着两个塑料瓶子,飞快地拧开瓶盖,放在地上,用脚踩扁,然后又迅速地拧上瓶盖,把已经扁得变形了的瓶子扔到黑色塑料袋里。他娴熟地做完这一切,猛一抬头,正好和林政永打了个照面。那是一张稚气未脱的脸,一个大约十五六岁的男孩,大大的眼睛显得兴奋又警觉。他吃惊地看着林政永慢慢地递过去的空瓶子,停顿了两秒钟,才伸手接了过去,然后低头说了一声“谢谢”,就又迅速地转身走了。
林政永目送着他。在很远的地方,男孩还回过头看了他一下。
他突然起了自己的弟弟来,那个同样瘦弱但却显得与年龄不相称的坚强和成熟的男孩。他知道为了贴补家用,弟弟也象他当年一样,除了省吃俭用之外,每个暑假都要去打零工挣钱。当年他这样做的时候,还没觉得有什么,可现在,这么几年过去了,想到弟弟还在学他当年的方式,他就感到有种心酸,觉得自己真的那么无能,没能帮着彻底改善家里的处境。
还有几个月,弟弟就要参加高考了。他觉得自己的压力似乎更大了。如果弟弟考上了大学,那家里的经济压力就更大了。想到这儿,他陡然觉得心里的那种紧迫感更加强烈了。
曾经,就在弟弟现在就读的那所高中学校里,他也曾意气风发过,怀揣着美好的梦想,甚至还伴着着初恋的甜蜜。可是,现在这一切都成了过往烟云。他从来不怪罪命运的不公,他也一直努力想摆脱那压得他有时透不过气来的困境,但他对目前自己的无力和无能,只能是深深地愧疚,这种愧疚,不是对自己,而是对家人的,也是对那些曾经帮助过自己的人的。好在,经过了这么多的挫折,他仍然充满着希望和梦想,这种希望和梦想,弟弟也应该有。他希望弟弟能顺利地考上一所好大学,将来的路,不要象他走得这般艰难。毕竟,弟弟再也不用象他当年那样承受那么多的压力了。如今的他,已经象一棵长大了的大树,能为弟弟遮风挡雨了。他知道,弟弟的成绩一直都很好,考上一所好点的大学应该没问题。想到这,他心里多少有了一丝慰藉。
一辆公共汽车缓缓地进站。正是他要乘的那路车。他走了过去,排在队伍的最后上了车。正午时分,车上乘客寥寥无几,他安然地坐在那儿,望着窗外掠过的已有些熟悉的街景,他竟然有些麻木。茫然的双眼之中,能看出疲惫,又隐隐透着一股难以掩饰的不屈之火。
在这短短的一段路,他心潮起伏,很多的人,很多的事,在他的脑海中闪现。弟弟,明叔,曾经生活了多年的小县城,校园里活泼奔放的女孩,曾经发过的誓言,当下的迷茫……
几乎是下意识地,他双眼环顾了一下车厢内的乘客。似乎有点失望,他又想起了半个多月前在车上遇见过的那个女孩。又是两天过去了,他再也没有见过她。自从那天见到她坐着那个男子的白色小车离开后,第二天起他就再也不去村巷口摆摊修车了。也许,这短暂的摆摊生活,算是结束了。他现在比以前更加迫切地想要寻找到一个工作。这两天,他就是为了寻找工作而整天在外面奔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