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大榕树下(上)(1 / 1)
第二天早上,他依然按往常惯例,早早来到村巷口,摆弄他的修车摊子。清晨的风,清凉宜人。坐在那里啃着早餐的馒头的时候,透过馒头店里飘出来的的弥漫香气,他眼睛热切地望着行人稀落小巷的尽头。他希望那个女孩象昨天一样,又会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行人开始多了起来。村巷中说话声、车铃声、东西撞在墙上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又有人光顾他的小摊了,他一边忙着,一边不时地用希冀的眼光扫描着过路的行人。
早晨的人潮渐渐散去,那个女孩最终没有再出现过。他的心情有些低落。临近中午的阳光,照在脸上,明晃晃地有些刺烫。他无精打采,收拾东西往回走。
象昨天一样,这个中午他也不想再出门去找工作。不知道为什么,现在一想到要出去到处转悠地寻找工作,他总提不起精神来。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变懒了。
下午的时光百无聊赖,他几次拿起书来,却又看不进去。心情烦躁,思绪凌乱,无法集中精神。烟倒是一根接一根地抽,让自己都有点颓废的自我感觉。四点多钟,他觉得呆在已有些闷热的小房间里也是难受,不如去巷口坐着还好。于是他比往常提早一个小时背着他的修车工具箱出了门。来到大榕树下,摆下摊坐了下来。傍晚下班的人潮还未到,村巷中的行人稀稀落落,个个无精打采,就连对面馒头店里,老板娘也伏在小桌子上打起了瞌睡。他抽完了一支烟,便从工具箱中抽出那本两天都没认真看过的旧书,坐在那里翻了起来。清凉的风吹在身上,令人惬意,没有了喧嚣,他心无旁鹜,整个身心渐渐又沉入书本中。
当他感觉到有人站在旁边时,他慵懒地抬起头来。他猛地一惊,立即站了起来。
她扶着她的那辆红色的自行车站在离他两米远的树荫下,笑盈盈地看着他。那件蓝色的短袖衬衫,还有那高挑的身材,那双大大的清澈的双眼,让他一时有如梦中。
“你好!”她声音依然清脆。
他条件反射般站了起来,“你好,车子坏了?”
“没有。”她弯下腰,搭好车架子,“我可以在这里坐一下吗?”
“哦,可以!”他慌忙给她摆好那张凳子。
看到她落落大方地坐了下来,他也坐在她的对面。
看着他的一脸疑惑,她又笑了,“不会影响你的生意吧?”
他使劲地摇头,“不会。”
“那好,我坐一会儿。我上晚班,还有一个多小时呢……”她仍然是笑意盈盈。
“哦,你在超市上班吗?”他瞥了瞥她衣服上的字。
“啊,是啊,我在这家超市上班,”她细白修长的手指在胸口的那几个红字上比划着,“就在外面大街立交桥附近的那家。不过,我只是临时来这边替班一个月,我原来固定是在海印桥南的总店上班的,还有半个月就又要回那边去了。”
“哦。”林政永点着头。表面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你一个人吗?你那位同事呢?”
“啊?”她愣了一下,却很快就反应过来,“哦,你说的是昨天那个啊,她是我老乡,今天轮休,我刚才就是从她那里出来的。”
“你不住在这里啊?”
“不在。我住在海印桥南那边,我们超市总店的附近。”
林政永又点了一下头。原来她住在海印桥那边啊,他能明白为什么在这里守了两天却见不到她出现的原因了。他又想起了第一次见到她时,她正是从海印桥南冒着小雨急匆匆地上车的。
“你在广州呆了很长时间吧?”见他沉思不语,她只好主动找话。
“嗯?”他从回忆中回过神来,“哦,不长,去年秋天来的,半年了吧。你呢?”
“我?两年了。算老广州了吧。”她说完,轻轻地笑了起来,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
“比我资格老。”不知不觉中,他的情绪放松了下来。
“你以前都做过什么工作呢?”她问。
“没做过什么象样的工作,就会做建筑和装修。”他觉得在她面前无需掩饰什么,只好老老实实地回答。
“哦。”她点了点头,“看得出来,你挺爱学习的,你读过什么学校呢?”
“也没读过什么学校,就高中毕业。”他听到她问这个,心里不禁有些失落。
“高中?”她点了点头,“那……为什么不继续往下读呢?”
“这个……”林政永望着她那关切的眼神,张大了嘴巴,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随后,他耷拉下脑袋,低声说道,“也不是不想读,只是读不上……”
她似乎明白了他的心情,没再顺着这个话题问下去,而是转换了话题。
“你是南方人吧?”她问。
“嗯,是。我是广西人。”他回答。
“啊,原来是广西的啊……”
“什么?广西……”他一惊,有些紧张起来。来到广州的半年时间里,他不只一次地听到有人议论对某个省份的人固有的成见。难道,在这个她的心目中,对广西人会有什么不好的印象吗?
“很好啊。”她说着,看着他紧张疑惑的表情,笑了,“我是说广西人很好。以前我在深圳工厂上班的时候,曾经有好几个广西的同事,人真的非常地好,很热情,乐于助人,对什么人都很好……所以,我就觉得大概你们广西人都很好吧。”
“噢,”听到她这样夸奖,他舒了一口气。脸上却有点羞涩起来,“每个地方都有好人吧。你呢,也是南方人?”
“是啊,我是湖南的。”不知是不是故意,她把湖说成“福”。
“哦,湖南……”
“听到湖南这两个字,是不是想到了什么?”她笑吟呤地看着他。
“辣妹子。”他脱口而出,却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她咯咯地笑出声来,“看样子,□□的歌影响挺大的。”
“你是湖南哪里的?”自认为地理知识丰富的他,好奇地问。可是这话一说出口,他就觉得有点唐突冒昧。
“我是湖南永州的,你应该听说过这个地方吧。”她坦诚爽快地回答,这让他也感到有些吃惊。
“永州?我知道,‘永州之时野产异蛇,黑质而白章……’”他背起了中学课本上的古文来,神情有些得意。
“对呀,柳宗元!他曾在我们永州住了十年,最后才去了你们广西柳州……咦,你不会是……”
林政永点了点头,“我正是柳州的。”
“哎呀,这样说来,我们还算有缘啊。”
他瞪大了眼睛看她。她一愣,然后就又咯咯地笑了起来,“两个地方,因为一位古人而结缘。柳宗元在我们永州很有名的,我听说他在柳州也是一样,是吧?”
听到她这样一番解释,他不由得暗暗佩服她的见识。他本来想再补充说些这方面的知识的,但话到嘴边,就又咽下了,他不想给她一个喜欢炫耀的印象,于是就点了点头,“是的,在柳州有专门纪念他的地方。”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对呀,她问过他读过什么学校,他也应该问一下她才对。
“你……”他有些犹豫,“懂得这么多,读过很多书吧?”
“没有。”她摇了摇头,“我初中毕业后,去读过师范学校,但读到一半,就不读了……”
“辍学?”他心念一动,但没有说出来。也许,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段伤吧,他不想再问她这个问题,只是轻轻地点了个头,嘴里“嗯”了一声。
“其实,学习东西,也不一定非在学校不可,只要想学,在哪里还不是一样能学呢。”她的眼睛盯着他放在工具箱上的那本书,语气平静地说。
“也是。”他点点头。
“其实,人只要有梦想,肯努力学,肯努力做事,一切都会变得好起来的。”她的这番话,象是自言自语,又象是意有所指。他虽然表面平静,但内心却深感震撼。这似乎印证了他的猜测,她是个聪颖的有一定见识的人,这从她的谈吐中可以看出;但她家庭出身应该也不是很好,要不然也就不会在超市里做个职员了。他突然觉得她和自己是多么相似的人,这让他觉得和她更有一种贴心的感觉了。
村巷里渐渐有些行人了。有人推着车子来到摊前。
他真想推托掉,但他不能。他站起来,有些不好意思地对她说,“抱歉,我先忙一会儿。”
“我需要走开吗?”她问。
“不不,你可以继续坐,不会影响我的。”他赶紧回答。
他戴上手套,开始忙起来。他看到她也站了起来,就在他旁边看他修车。当他要找钳子的时候,他发现她早已帮他从工具箱中拿出,递给了他,象是他默契的助手。
“谢谢,我自己拿就行了,”他说话竟然有些激动起来,“东西有些脏,你可以坐下看书。”
她笑了笑,也不说话,就顺从地坐到小凳子上,拿起了他那本书。
今天生意很好,开了个头,后面就有源源不断的人推着车找上来。他忙得不可开交,一时也没精力再注意她。
“看,那靓妹长得好端庄……”有人在不远处窃窃私语。
他猛地一抬头,两个留着奇怪的新潮前卫发型的小后生正挤眉弄眼地朝他们这边看。他们看到林政永的目光,赶紧嬉皮笑脸地走开了。
他回头看她,她却安然不动,象是什么也没听到,拿着那本书静静地在看,娴静得象座养眼的雕塑。
“端庄?”他低着个头,一边用脏兮兮的手扭着自行车上的螺帽,一边回味着这个词。尽管他觉得这个词从这两个看起来不太正经的小年轻口中蹦出来有点滑稽,但对应于眼前这个正在凝眉低头看书的女孩,还真是太贴切了。想到这儿,他不由得转了个身子,让自己侧对着她,然后频频偷瞄她。
不一会儿,他焦急地站了起来,“缺少一颗螺丝钉,我去外面的五金商店买,一下就回。”他既是对顾客说,也是对她说。
“啊?”她抬起头来,“螺丝钉?我去帮你买吧。”
“不用不用,我去几分钟就回。你坐在这里帮我看一下就好。”说完就匆匆地走了。
几分钟后,当他折返回来后,就见她蹲在那里,手里拿着铁钳子,正在一架自行车的后轮上扭动着什么。她的旁边,站着一位正在扶着车子的阿姨。
“哎呀,你怎么……”他惊叫了起来,带着责备的口气,“这样会弄脏你的手的。”
她抬起头,脸上带狡黠而骄傲的笑容,“调刹车片,这个我会!”
尽管如此,她还是把钳子递还给了他,同时,摊开双手向他展示,“一点儿也不脏。”
她的双手白净而修长,林政永心有所动。他低声说了一句“谢谢”后,就蹲下去继续干活了。她则和那位车主阿姨一起扶着车子,一边看着他干活,一边聊着天。
等阿姨满意地推车走了,她在林政永的要求下,又继续坐下来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