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小巷晨铃（下）（1 / 1）
站在他面前的，正是那天在车上晕车的那个蓝衣女孩！
他没有看错，她仍然穿着那件蓝色的上衣，白皙素净的脸，束着那个马尾发式，一如那天的样子。她似乎还没注意到他的脸，双手扶着一辆半旧的、但擦拭得很干净的红色的自行车，正低着头看着后轮。
“后轮可能漏气了，请问能帮我补吗？”她问，依然是那个充满磁性的好听的声音。
“能，让我看看。”在经历了短暂的慌乱之后，林政永试图让自己镇定下来。
她也愣了，转过脸来看着他。
有好一阵子，她才回过神来，“啊，是你！”
她的惊讶丝毫不亚于他刚才看到她第一眼时的反应。
他轻轻地点了点头，他的心跳得很厉害，但头脑却是清醒的。他咧着嘴想笑一下，以掩饰自己的惊慌，但却显得脸色僵硬，看起来更象是抽搐了一下。他赶紧收起失败的笑容，避开了她的眼睛，站了起来，顺手把书合起来放在刚才坐的小凳子上。
她看起来似乎也有些不知所措，站在那儿看着他。他则手忙脚乱地套上手套，开始去摆弄她的车。
在这样的场合下遇见一个曾经认识的女孩，而且是能让他紧张不安的女孩，真的是再糟糕不过的事了。尽管他心里明白，她和他似乎一点关系也没有，他甚至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
他有些尴尬，又夹杂着奇怪的不可名状的兴奋，但他外表却努力装出镇定自若的样子。他把她的车子放倒，从工具箱中拿出工具，躬着腰蹲在那儿，背对着她，开始拆开轮胎检查。尽管时隔多年，但他今天的动作仍还娴熟，只是手儿却有点儿僵硬。
“破了，要补胎才行。”在给拆开了轮胎内胎打足了气，然后放在水桶中转了一圈之后，他指着正在冒着气泡的地方说。
“噢，那请你帮忙补好吧。”她站在他身后回答。
他没有作声，转过身来取补胎用的东西。他看到她眼睛正盯着他放在凳子上的书看。看到他回头，她忽然嫣然一笑，手指着那本书，“我可以看一看这本书吗？”
“可以，你看吧。”林政永低着头，避开了她的眼睛，慌忙取了东西，就又转过身去继续他的活儿。
这世界好像突然显得静极了。仿佛除了他摆弄车子发出的声音，就是他身后她不时翻书的沙沙声了。他一丝不苟地按着步骤一步一步地锉胎、粘胶水、粘上补丁、均匀敲压，打足气，再次测试，然后重新装好。然后，他又帮忙检查调整了刹车闸子。一切完成，他额头上也沁出了汗水来。
他站了起来，偷偷地舒了一口气，扭头过去看她，轻声地说，“修好了。”
她端坐在另外一张小凳子上，腰板挺直，正低着头在看书。听到他的话，她才抬起头来。她那张白净而清秀的脸，尤其是那双大而有神的眼睛，清澈而明亮，有强烈的震慑力，让他不敢直视。她的脸由突然从书中脱离而出的茫然，转而变成如一朵花淡然绽放般地微笑，虽是转瞬之间，却给人一种自然无作做的感觉，仿佛是那清泉掠过青石，朝阳漫染云霞，浑然一体，自然天成。
“噢，好了，谢谢。”她也站了起来。她的个头也挺高挑，只比他矮半个头。
仿佛是她俯视他似的，他感到某种压抑。他低着头，眼睛侧向别处，局促不安地除下手中的手套。
她一只手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包纸巾，抽出一张，递给了他。
“擦擦汗吧。”她在笑，那么可爱，让人舒心。
他慌忙接过，说了声“谢谢”，然后用纸在脸上胡乱擦拭。
“这本书，很好看，好象是原著的吧。”她扬了扬手中的书，话语中有些兴奋。一张纸片从书中掉落地上。她赶紧弯下腰去捡。
林政永只顾听她说话，没有注意到她的动作。他感到惊讶，他还以为她只是翻看书中的图页而已――这可真的是一本原版的英文小说集呢，一般人是不会看得懂或者没兴趣看的。
“嗯，应该是吧。”他仍然低着头。
“对，应该是。我刚才看了《麦琪的礼物》，跟我们以前初中时的课文一样的。”她笑着肯定地说，“咦，这是……”
她手里拿着从地上捡起来的东西――那是一张照片，是金秀的那张照片！她有些吃惊地看着照片，又望了望他。
林政永也看到了她手中的那张照片。刚刚有些微松弛下来的神经，又突然绷紧了起来。脸上极不自然的紧张，让他一时不知道怎样应答。他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随手把这张照片夹在这本书中的。
“对不起，我不小心，把它弄掉地上了。”她带着歉意说道。
“哦，没……没什么的。”他连忙说。
她又看了一眼照片，才重新把它夹回书本中，把书合上，她脸上带着很美的笑容望着他，“真漂亮啊，是你的女朋友吧？”
林政永搓着手，沉默了一下，他才摇了摇头，低声说了一句，“以前是，现在不是了，已经……分了。”
她愣了一下，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她很快地低下头，低声地说，“哦，真是对不起……我真是冒昧了，真不该问这个。”
他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笑，“也没什么。”
尴尬的气氛持续了很短的时间，她好象替他难过似地，微微地叹了口气，然后机智地转换了话题。
“你喜欢英语呀？”她弯下腰，把书轻轻地放回原来的地方。
“是。”他还是有些拘谨，只简略地这样回答。
似乎觉得这个回答语句有些冷淡，他又补充了一句，“只是感兴趣，随便看看。”
她脸上又洋溢起热情的笑容，“有兴趣好啊，兴趣是最好的老师，是吧？”
“你呢？也喜欢这个吗？”他指了指书本。
她笑了，那张脸灿烂得象朵红棉花。“是的，我也正在学英语呢。看来我们是同道呢。”
他突然发现，她这样笑的时候，脸上出现一对浅浅的酒窝，这让她显得更加甜美可爱。又搓了搓手，那双破了个洞的手套，让他手指有些脏，他低着头，眼睛转到那本封面也有些脏的书上，不由得尴尬地笑了笑。
她似乎敏感地注意到他的神情，收起了那柔美的笑容，不再纠结于这个话题。“那天在公共汽车上，真的很感谢你让座给我，还有那瓶水……”
他摆摆手，“哦，那个……没什么，应该的。”
见她不再说话，他的眼光就转向她的脸。她正抿着嘴，眼睛大大地在看着他，那模样，有些俏皮，好象在研究他。
他一愣，刚才想补充说的一句话就显得语无伦次，“你……你晕车了，不也还给别人让座了吗？”
她笑了，“哦，那别人谢我了，所以，我也要谢谢你呀。”
林政永现在有一种和高手过招的感觉，他本来就有些木讷紧张，现在面对这样一个落落大方、伶牙俐嘴的女孩，他一时就招架不住，痴呆呆地不知如何应答了。
他的窘状被她看出来了。她和善地笑了，“我真的很感谢你。”她的语气缓和了下来，用一种真诚的目光望着他说。
“不用客气。”林政永低声说着，侧过身去，弯下腰，装着收拾东西，掩饰了自己的不安。
村巷里的人开始多了起来。正在林政永有些手足无措的时候，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在叫着，“颖安！颖安！”
正在跟他说话的姑娘扬起手来，“唉，阿英，我在这儿。”
他回过头，看到一个和她一样穿着蓝色短袖衬衫的年轻女孩，身材稍矮，脸儿圆圆的，正推着一辆自行车，朝他们这边走过来。
“车子还没修好吗？”圆脸女孩走到他们旁边，她的衣服上，同样有几个大大的红字“喜多超市”，她一只手里扬起来，“我刚买的馒头，就是对面这家买的，拿着！”
那个清秀姑娘看了看正扶起和擦拭自行车的林政永，接过了同伴递过来的东西。“刚刚修好。”她应着同伴，似乎犹豫了一下，把刚接到手上的装着馒头的塑料袋递了过来，“你也吃个馒头吧。”
林政永愣愣地看着她，摆了摆手，“不不，我吃过了，谢谢了。”
圆脸女孩略微有些惊讶地看着他们，“快走吧，颖安，要不上班就迟到了。”
那个叫颖安的女孩望着他欲言又止，她回过头对同伴说，“稍等一下。”她从上衣口袋中掏出几张钱来，递过一张10元的纸钞给林政永。
“辛苦你了，这是修车的费用。”
他愣愣地看着她，慌忙摇了摇头，“不用给了，小故障而已。”
她显然有些意外，但坚持要给他钱，“这怎么可以！你帮了我……”
僵持不下，他有些尴尬。只好推说自己没有零钱找。
“我这里有零钱呀。”她摊开手中的几张一元的纸钞，递过来给他。
他更觉得难为情了，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圆脸女孩有些不耐烦了，她一把抓过那几张一元纸钞，拿出两张塞到他手上，“我前几天补个轮胎是2元钱，也给他2元行了。”
她有些不情愿地被同伴拖走了，走了几步远，他就听到圆脸女孩说话的声音，“他认识你呀？为什么不收你的钱？”
他没有听到她的回答声，只看到她回过头来，对着还有些尴尬神色的林政永望了一眼，这回，她没有笑，却似乎有些恋恋不舍的样子。
他愣在那儿，望着她们远去的背影出神。她们跨上自行车，在人流中穿梭，自行车的响铃声，在这清晨的小巷里格外清脆响亮。他的手中，两张红色的纸钞在晨风中微微地晃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