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他乡月夜（下）（1 / 1）
坐了一会儿，他感觉到有些打瞌睡了，就站起来回屋内。放下蚊帐，关上灯，双手枕在后脑勺上，他在床上躺了下来。
躺下之后，他却睡不着了。
他很想好好计划一下明天和以后的事，但躺在那里，他却难以集中精神，脑子里想的，尽是这些天发生的各种各样的事。
半年来，尽管这个小屋简陋寒酸，尽管他们五个大男人性格迥异，偶有争吵，尽管在异乡的生活多有不适，但他们相处还是很融洽的，就象之前两年在他们家乡的小县城和柳州城里的时候一样。他两年前加入他们这个小的室内装修工程队时，他绝对想不到会和他们共事那么久。当初他也只是抱着做一段时间，挣一点钱，然后再换个更好一点的工作来做的想法来的，想不到，在这个小的装修队里做一名装修工，却成了他干得时间最久的行当了。
他和明叔他们的各方面差异是很大的。可以这么说，和他们相比，他简直是另外一种人。他们抽烟、喝酒，打牌赌钱，文化不高，说话粗俗，而这些都是他以前最避讳的，而他现在竟然能在他们中间处之泰然。他甚至也学会了抽烟，喝酒，说脏话，只不过对于赌钱，他始终有着极高的自制力，从来没沾边。他最大的业余爱好就是看书，每当他们打牌的时候，他就坐在一旁看书。他衣服口袋里总是少不了一本小本子，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字，有的是他们做工业务上的知识，有的是一些各类知识，这段时间，上面记得更多的是英文单词和句子。他总是没事时就掏出这个小本子来看，不论场合，甚至上厕所都要看。所以，他们都叫他书呆子，或者开玩笑叫他大学生。
大学生？想到这儿，他苦笑起来。刚开始时，他对这个称谓有着特殊的敏感和激动，只有在时间长了以后，他才渐渐地适应他们这样称呼他。只有当某些难眠的夜晚，他偶尔想起这个称谓，回想起自己渐行渐远的大学梦时，才在内心深处感到一种深深地伤痛。他曾经认真地想像过，如果自己真的能读大学，也许他的生活与现在的差别，不说是天壤之别，起码也是迥然不同的。
他加入这个装修团队的时间较晚，而且也没有什么技艺，所以一开始主要是打下手的。也就是协助这几位师傅工作，砸墙、搬砖、运沙搅拌水泥浆等粗活自然是免不了的。之后，他才渐渐地跟着他们学砌砖贴瓷砖和安装管道，也学做门窗桌柜等木工手艺。为了方便做事，他学习并考了一本电工证，有时一并承揽屋主的电线安装工作。
在他们这个五人小团队里，五十岁出头的明叔是他们的领头人。他虽然读书不多，但算起帐来却不输于任何人。凭着多年的从业资历和良好的口碑，他有着广泛活络的关系网，多年来在家乡的小县城里，他们一年四季基本上都能揽到工程来做。然而，这两年随着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到这一行，工价逐年走低，挣钱越来越不容易了。从前年开始，他们就开始转移到柳州这个更加热闹的大地方去做了。去年秋天，正是明叔的一位熟人介绍，他们才来到广州，为一名比较富有的老乡装修几套房子。这位富有的老乡给出的工钱比较诱人，他们没有任何犹豫就来了。按计划，他们本应在春节前做完这些工程回家的，但是同一小区的一些房主看到他们做得不错，又纷纷挽留他们也帮忙装修自己的房子，而且，给出的工钱比较高，的确让他们难以拒绝。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只好放弃了回家过年的打算，又继续做了一个多月。
现在，明叔他们都回去了。即便再有工程来做，他们也坚决推辞不干了，因为他们都是成了家的人，家里有妻儿老小，不允许他们长年累月地漂泊在外。只有他林政永不一样，虽然家里也有体弱多病的双亲，但他们现在总算能生活自理，还能做些轻活，不需要他留在家里照料了。
几年前，这一切都还是难以想象的。那时，父亲的意外受伤，让他匆匆地结束了即将到来的高考备考的紧张生活，回到几乎一贫如洗的家里，坚强地承担起了支撑着这个家的重任。那个时候，他白天干农活，晚上还要帮父母亲做家务，就是想离开村子半个月都要考虑安排妥当后才行的。
就这样，他原以为只是暂时放弃的高考和大学梦，渐渐地就离他远去了，几乎可以说这个梦已经破灭了。他这个在高中时学校里数一数二的优等生，如今面对曾经的同学时再什么不服，也只好深藏在心里，深藏在对书本的执着迷恋上了。
“这几年，我都在做些什么啊？做工，挣钱，养家，还债，每天就是象机器一般地从早忙到晚，几乎都没有停下来认真思考一下以后的路该怎么走了。现在也许是个机会，我要重新开始了，我要重新拾起那些曾经酝酿在心中的理想，重新燃烧激情，不能再重复这种单调无意义的生活了。”
“我还年轻，才24岁，一切都还来得及。我一定要在这里混出点出息来，不能让家人再受苦了，不能让别人看不起！”
“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先找个工作，在这个大城市里立足。只要能站稳脚跟，以后一切都好办。我年轻，有的是力气，又读过那么多书，有思想有文化，不信还象以前在小县城里那个熊样……对，明天就要去找工作，只要找到个工作先立足下来，以后的事，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了。”
“找工作，找工作……”他喃喃着。说到找工作，他真的算不上有什么经验。他只是在家乡的小县城里有过仅有的几次找工作的经验，那都还是熟人介绍去的。当他还在上中学时，他就能自己去找假期工作来做了。那时，家里很穷，多病的母亲所要花费的医药费，他们两兄弟上学的费用，全靠家里的几亩田地的收成，还有就是父亲农闲时上山炸石头的收入。他们兄弟从小就懂得大人的艰辛，所以每个学期结束，他们都尽量找点零工来做，赚些钱贴补家用。通常，他们都是熟人介绍到建筑工地做工，虽然累一些，但收入通常也相对要好一些。高中毕业后，因为照料父母而在村里呆了一年多，当他重新被迫来到小县城找工作时，前前后后所找的几份工作，也都是托熟人介绍，包括跟随明叔他们干的这份装修工作，也是亲友帮介绍的。现在，在这个陌生的大城市，他可以说是举目无亲，熟人介绍这个路子是不能用了。
但他还是有办法的，这半年来，他每天都买报纸看，每期报纸上那琳琅满目的招工广告，他常常看得很仔细，并且对号入座地拿自己的情况去比，觉得还是比较合适，这让他怦然心动，跃跃欲试。他之所以决定要留下来，很大程度上也是受到这些招工广告的诱惑的。特别是这两天，他对报纸上的招工广告看得更是认真，几乎逐条仔细解读，并且认真地写了简历，还特意买了一套崭新的服装和一双新皮鞋，作了充分的准备。不过他也知道这些招工广告是有时效期限的，所以以前的广告信息，他只是作为参考。要应聘工作，还是以当天新出的报纸广告上登的为好。他决定了，明天一早起来，准备好一切，然后买几份本地的报纸，筛选几条招聘信息，然后逐一去应聘。
在这孤寂的他乡陋室中，回想到这些，他心里的沉重感让他有些累了，加上白天几乎一整天的走路，实在是困得不行，眼皮再也招架不住了。就这样，隔壁孩子的哭闹声，远处邻居们收工回来的吵闹声，耳边的蚊子的嗡鸣声，再也不能阻挡他酣然入梦。
恍恍惚惚间，他觉得自已在一片广阔的荒野上奔跑着，极目无人。他大声地呼喊，可是没有人应他。他感到非常孤寂、慌乱和害怕。忽然，他看到了前面有一条河，很小的一条河，水流清浅，他在河边停了下来。河对面忽然有人叫他的名字，他惊喜地望过去，只见一个女孩，在那里跳跃着，扬着手，红色的衣服，在大声地呼叫他的名字。他高兴地也大声地回应她。他望着小河，却没有勇气跳跃过去。他沿着河边奔跑着，想找过河的桥。跑了很久，终于，他看到桥了，古朴漂亮的一座小石桥，他跑过去，从桥上过了河，却发现那个女孩不见了，他不停地奔跑着，寻找着，呼喊着，却再也不见那个红色的身影，眼前，古树耸立，无声无息，只有他在茫然四顾……
他猛地一惊，醒了过来，才发觉自己已是满头大汗。
“金秀，金秀……”他轻声地念着，坐了起来。
他失魂落魄一般，茫然地望着窗外暗淡的光色。好久，他的神智才从梦境中走了出来，睡意却已跑得无影无踪。他下了床，打开灯，从床头摸出香烟盒，抽出一根点上，长长地吐出一口烟后，他坐在床边发着呆。然后，他从一个大挎包里取出一本书来，轻轻地翻开，一张相片就落在床上。他把书放到一边，拿起相片。
相片上，一个年轻的女子戴着一顶黄色的毛线帽，穿着一件时髦的大红色的冬装，素白的牛仔裤，高桶皮鞋，正站在一个很漂亮的大学大门前，歪斜着身子，向前伸出V字形手指，微微地张开嘴巴在笑，露出那整齐洁白的牙齿。
他看得出神。她多甜啊！不论从哪方面标准来看，她都称得上是一个出奇漂亮的女子，身材匀称高挑，瓜子脸型圆润精致，眼睛很大，穿着时尚，浑身上下透出一股青春阳光的气息。
林政永用手轻轻地抚摸着相片，好久，才轻轻地叹了口气。有蚊子在叮他，他只好重新回到床上，关好蚊帐。他坐在那有些湿热的席子上，一会儿看着照片，一会儿放下，闭目沉思。他的内心，如波涛一般翻滚着，奔腾着。又过了好久，他才随手把照片放到一边，又点燃了一支烟，身子倚在墙上，让精神慢慢放松下来。
“快五年过去了，她也应该大学毕业，有了个舒适体面的工作了吧。”他想。
是啊，五年了，那些曾经的同学，或许都在这人生最美好的青春年华里快乐地生活、学习、提升，或许会恋爱、结婚、生儿育女，过上令人羡慕的生活了，而他自己，却依然是一事无成，过着穷困潦倒的生活，这样的反差，真是太大了。而这个照片上的漂亮女孩，则更是他心中无法面对却又无法回避的伤痛。
她曾经是那样地依恋他，好象一天不见都活不下去一样。而他爱她更深，曾暗地里发誓过即使做牛做马也要让她不受一点苦和累。即便她曾经那么绝情地和他分手，他到现在心中也还是只有她。他无法想象再爱上别人是什么样子。他的第一次恋爱，就爱上她这么个优秀漂亮的女孩，究竟是他的幸运，还是不幸，他现在也不知道。但是这么几年下来，他一直心存一种强烈的预感，说不定哪一天她就会给他消息，或者回来找他，他们会和好如初。他对这个愿望几乎有种变态的执着。家中的父母眼看着他年岁渐长，都曾苦劝他别再对那“城里的女孩”抱有幻想，好好找一个乡下的女孩结婚成家，都被他生硬地拒绝了。父母托亲友介绍过几个女孩，他却从来也没有兴趣去和人家见面过。
“金秀和她家人不就是因为我穷，才不肯和我继续交往的吗？那好，我好好混出个样子来，到时她会回心转意的。”他认为这一切的症结，就在于他家里太穷了，所以他唯一要做的事，就是想着怎么样尽快赚到很多钱。
可是，赚钱真的那么容易吗？他曾经以为很容易。那年，他借了钱，和同村的好友文耀一起在村外办起过养鸡场，本以为可以靠这个摆脱贫穷，结果却是一次惨重的失败，让他负债累累，至今也不能恢复元气。那一次的打击对他来说是巨大的，不仅是经济上，而且是心理上的。尽管凭着自身的的坚强和韧性，他挺过来了，但那种曾经绝望的感觉，对他来说真的是刻骨铭心的。从那个时候起，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生活没有什么起色，改变命运的梦想似乎是越来越渺茫了，但却从来没有破灭过。
有谁知道，在他心里，对这个漂亮的女孩的不舍，才是支撑着他的强大动力呢？
他之所以坚决留在广州，是他意识到，再回到家乡继续那样的生活，那么他也许就永远也翻不了身了，也许也永远重新赢回她的心了。
想到这儿，他又是痴痴地发着呆。
月光如水，透过破旧的窗户照进房间，“一轮明月照窗前，愁人心中似箭穿。”他忽然想起了这句京剧唱段，现在用来形容他的境况，是多么贴切啊。
他呆在有些燥热的屋里实在觉得有些难受。于是，他又重新下了床，打开门，走到外面。
大院里已是一片沉静。月亮已经挂到半空，带着湿气的微凉的夜风，让他每个毛孔都感到舒畅无比。
他站在皎洁的月光下，久久地仰望着这如雪的他乡明月，心里难以平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