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章十五 不尽言辞(1 / 1)
云岐在树下站了很久,久到后来已经没人再往下扔栗子壳。风穿过花簇和枝桠间,簌扑簌的掉下无数难猜的心思。云岐动了动麻木的手臂,微微仰头。
淡色的袍衫斜撑在枝桠上,衫角微飘,别离花沾染。花溪敛了的眸看不到熟悉的冷然和淡漠,他在那像是睡了,眉骨却皱的深。
这个姿势云岐记得清,这是他自己当初日夜守在他窗外的模样。
云岐一直看,看到脖颈生疼,胸腔里也跟着生疼。
八十年。
他无数的夜疯癫在对这个人的思念中,现在他就在他的咫尺,却像是隔了个天涯。
咫尺天涯。
手指无声的抬在空中,隔着几尺的距离,和着簌落的瑰紫,他缓慢又认真的虚空描摹着花溪的风姿。
抚过他的额,他的眉,他的眼。
分寸不错,分寸未变,却又分寸陌生。
云岐无声的凌跃上树桠,俯身探出手。手指几乎要抚上他的眉眼,却迟疑的停顿。眉骨上的那条殷红伤痕像是勾刻在云岐心上,他指尖轻轻地,轻轻地点在上面。
花溪皱眉,瞬然间睁开眼。
眼前空空。
瑰紫色淡淡漂浮,花香若有似无。花溪坐起身,手撑在膝上,望下去却不见云岐的身影。他眉皱的更深,心道这人怎敢擅自离开。正想着,发间忽然簌簌的掉下些花屑,他抬眼。
“咳。“撑在上边的人乱发遮眼,颇不自在的掩拳咳了声。“上边的风景颇好。”
花溪漠然的抱肩,直勾勾地盯着他。“你胆子不小。”
云岐动作颇为灵敏的下了树,站在树下拍拍衣衫,冲枝桠上的花溪打了鞠。“小的失礼,还望楼主海涵。”
“上边的风景当真那么好吗。”花溪不理会他的行礼,反倒认真的拂开些花枝,去看他方才攀爬的地方。“我从未发觉过。”
“风景不在于眼前,心愉悦了,自然看什么都是好景色。”云岐摸了摸鼻尖,俯身去拾地上的板栗壳。
“你的兴致很好。”花溪没有看他,漠然的眼望着花簇间露出的方寸天幕。“是什么让你的心愉悦。”
云岐随手丢抛着几颗板栗壳,再不急不缓的撑袍去接住。“我是个寻常人,自然是寻常的愉悦。哪有什么稀奇的,楼主是大人物,和小的不一样。”
“不一样。”花溪低念一声,“那你觉得这院里的树有什么差别?”
“有繁有缺。”
“那人不也一样么。”花溪目光苍远,“本心一样,生长起来却各有差别。就算外物差别甚远,可追究根本,还是一样的东西。能让你愉悦的东西,自然也能让我愉悦。我未曾欢喜大笑多年了,今日,你就且全了我的愿。说说,你,为了什么心愉悦?”
云岐抛板栗壳的手慢下动作。“我愉悦再逢故人的欢喜。”他抓了把灰白的发,扯出抹不以为然的颓唐。“可我又痛恶重逢。”
“他是你朋友吗。”
“不是。”
“相思之人。”
“……或许吧。”云岐仰头看他,目光平静心口却抽疼。“相思总是太长久,过去总是纠缠不休,我需要这样的心愉悦。”
花溪没有垂眼,过了很久,他才缓缓道:“你下去吧。”
云岐乱发下的神色难辨,应了声,告退了。
“纠缠不休。”花溪转过眼,看着他的布衫消失在花树瑰紫间,低喃了声。“我当真,让你这般的为难么。”
夜里将寝时,花溪突然叫住将要退下的长廉,漠然的脸上有些不自在,却还是淡淡的问了声。“我是不是老了。”
长廉正罩灯火的手一抖,见鬼似得偷偷打量花溪的神色。“没有啊,楼主你到两百岁时都是咱南域第一束草。”他戳了戳自己的脸,侧给花溪看。“呐呐,你可得仔细看看小的,我这才是老呢,瞧眼角上皱的。您今个这是,怎么啦?”
花溪突然皱起眉,神色有些不郁的翻过身。“罢了,你下去吧。”
长廉立即息声,也不知怎么就惹着自家主子不高兴了,不敢多问,悄悄灭了灯火,退下了。
听着长廉关上房门的声音,花溪怔望了半响斑驳月影的窗,伸出手也在颊面上戳了戳。
他只比云岐小三岁,如今这么多年了,虽然花家天算神佑,老的极为缓慢,他九十余岁的高龄看上去和二十左右的年轻人差不多。
可今日他总是想起跟在云岐身边的那位俊年医师,很是……年轻鲜活的样子。
他是要老些吧?
眉宇间皱的更深,花溪有些烦躁的又翻过身。
他妈的——
云岐不是看脸那种人。他在心里顿了顿,再次坚定。
对,云岐虽然是个冷血无情的混蛋,但也不是那种在意皮囊的人。
……对吧。
另一院。
许牙牙睡的微鼾,抱着枕头早不知梦去了哪里。云岐躺在另一张外榻上,双手枕脑后,沉默的望着床帐。
他在这里呆的时间越久,对待花溪就越无法平静。就像是一直压制的临界点,马上就要到了,马上,马上他就会……想到这云岐又忽然怔住,伸出一只手在眼前观摩。
这半个月来许牙牙不断的施针,如今他的气色要比才出来那会好得多,可距当年的玄云刀神还差的远。他不想告诉花溪:喂,你看,老子已经这副鬼样子了,你还想多看么?
他也不愿告诉花溪,我是云岐,我是,我是……念你的那个人。
这样的苍老又破败,如何能再狂妄的张扬。
云岐或许已经死了,现在的这个是谁,他自己都要不确定了。从禁地里奔出,龟缩在这里当个外院小厮,他看到了朝思暮想的人,却连开口说话都不敢直视对方的眼。
当年花溪被灌下绝尘水的眼神太绝望,是戳伤他这些年来痛苦疼惜的全部。
也许,如今这般情形才是好的。花溪这般生活平静又安宁,他本就不该再出现。
……那,等生死劫一过,就离开吧。
云岐抚了抚鼻尖,无声的掀起唇角,苦涩又怅然。
到时候就离开,此生再不扰他,让他如此宁静过完此,这才是自己该做的。
云岐长长呼出口气,仰在枕上闷闷的笑。
这是怎么了,明明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他心里还在犹疑什么?破开生死劫就立刻离开,不论是去找小徒弟九韶嫣还是逍遥去其他地方,只要远远的离开花溪就成。
只要离得远,心再疼也赶不回来。就算是相思冲动也会在长途中满满磨回成清醒明智,只要花溪稳坐天算神坛,不再受情痴所累,那就是余生的念想。
所有的过往刻骨相思炽痛,他来尝。
***
次日,云岐又被叫去打扫庭院。长廉一直用老母鸡护崽的挑剔目光打量他,念叨着:“你昨日有没有对楼主说奇怪的话?”
云岐心下一动,“小的昨日是回了楼主几句话,可是小的答的不好恼了楼主?”
长廉纳闷的挠头,“大概不是这个缘故......反正今日小心伺候着!”
云岐应了声,入了院。
别离花今日掉的极多,他用扫帚慢吞吞地扫,眼睛却往树上瞄。可今日花枝上空荡荡,竟没那抹淡色。
花香中蕴含了些酒香,味道狠命的击中了云岐。这个味道,这个味道正是从前阿溪年年从中都给他带回的中都酒香。他握扫帚的手一紧,被回忆冲击的险些暴露心绪。
“哗啦。”
满是枯荷的池水溅扬,脱了外衫的花溪发间湿漉,站在没至腰间的浅水中,道:“是你。”他发有些乱,眼中微红,显是昨夜并没有休息好。池岸上东倒西歪着不少酒坛,看来在此之前他喝了不少。
云岐冲出的步子被他极冷的目光渐渐阻住。
“楼主今日不吃栗子吗。”云岐上前,蹲身伸出手,“天将入秋,池水易寒,饮酒不宜。我拉楼主上来。”
花溪甩了甩发间的水珠,漠视他伸开的手。“这些是你那位小医师教得吗。”
被空置的手固执的伸在那里,云岐轻啊一声算是应答。
“听说他医术不错。”花溪冰凉的指尖拨开额前碎发,“你们倒是情意不浅。”
云岐现在根本不关心话唠许牙牙医术好不好,他只想立刻马上把站在池水中的人捞出来,用热水擦拭裹上厚毯塞进被窝里!
“楼主......”指间一冷,整个人被猛然拉进池中。池水陡然四溅,云岐还没露出脸,那双冰凉,却该死的让他冲动的手就拽在他腰间。
咕噜。
一口水灌进喉咙,明明是冰凉,身体却无法遏制的滚烫起来。对这个人长久以来的思念几乎是终于找到了宣泄口,喷薄而出,灼热的令云岐颤抖。他一把扣住摸到自己腰间的手,紧紧拽在掌心,像是生怕再丢掉一样的用力。
云岐看见花溪被打湿显露的紧致腰身,脑中已经被抱他抱他快他妈的抱他疯狂占据!
他有多久没有抱过他了?
十年、二十年、五十年、八十年甚至更多!
“松手。”花溪抬起被他紧拽的手,皱眉冷淡。“长廉没教你规矩么。”
喷涌的情绪又被这个人轻而易举的卡在要害,差点崩堤的理智渐渐归位。云岐迟疑一瞬,像是要记下他指尖的冰凉。在花溪几乎要以为他不会松手时,指尖的紧握已经被放开。
花溪目光落在他松开的手,分不清是失望还是自嘲。
“退下吧。”
眉骨上的疤痕灼痛,让他不禁伸出两指按在上面,深深皱眉。见云岐不动,再次道:“出去。”
“楼主上岸罢。”云岐大有你不上我不走的气势。
“出去。”
云岐不动。
花溪的眼越来越冷,两人对峙眼见要爆发,不想云岐深呼一口气,上前一把将花溪按进怀中,打横抱起,就往岸上去。
“楼主醉意浓重体力不支,我替楼主上岸。”
花溪伏在他怀中,发长长湿湿的披散,里衬湿的厉害,浑身凉的像是没有生息,让他淡然的侧脸更加拒人千里。他既不挣扎也不恼羞成怒,就这样任凭云岐抱他上去,反倒让云岐步步刀割,心口抽痛。
瘦。
他的阿溪瘦的厉害,冰凉的触感让他恐惧,他抱着他,紧紧的将翻涌情绪都按在胸口,那些掩埋的情绪让他呼吸困难。
别离花洋洋洒洒落在他和他的发间肩头,花溪恍惚中觉得这条路好生漫长。漫长到让他眉间刺痛,漫长到让他悄悄拽紧他的衣角,闭起的眼中酸涩可怕。
云岐去了花溪一直没离开的那座阁楼,空荡荡的房间里窗户半开,笔墨具备,窗前繁茂出奇的别离花也尚在。
物是人非。
背脊上多日未动的蛊虫忽然抽动一下,刺痛感从脊梁蹿上脑海,云岐脚步迟缓一瞬,紧了紧抱着花溪的手臂。
糟糕。
似乎离阿溪越近,冰蛊越是躁动。明明有许牙牙夜夜金针拿捏,蛊虫几乎将死,可这时的蠕动竟有些起死回生的意味。
他将花溪放在榻上,背脊上的刺痛感随着指尖的触感不断加重。
嘶——不能再多留了!这玩意一旦爆开痛苦,他必然控制不住的暴动。
“我去叫廉总管来,楼主先——”
戛然而止的声音被封在冰凉的唇齿间,云岐脑中轰然炸开剧痛和惊愕。他张大的眼看着咫尺紧闭的眼,那眉目熟悉,触手可及。
花溪颊面浅绯,捧着他的脸闭眸皱眉,却吻的彻底。
啊。
他想。
就让他......用装傻来成全一下疼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