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雪漫长安道(1 / 1)
她深吸一口气,果断推开了九号厢房的门。虽然已有心理准备,可一眼看到眼前的景象,她还是有些吃惊。
只见一个男子横躺在锦缎铺垫的卧榻上,身上只穿了一条丝绸撒腿裤;他一手搂着一个姑娘,一手举着纯金打制的酒壶,正在放浪大笑。除了怀里搂着一个,他身边还围绕着另外三个姑娘,都只穿一条薄薄的肚兜,正纷纷在争夺他的宠爱。一个抢着拉他的手,去抚摸她们丝一般润滑的肌肤;另一个撅着烈焰红唇,去亲吻他的脸;还有一个,附身在他下面,正在为他爱抚。
贺兰玥突然闯入,把四女一男都吓愣了。
四个姑娘先“啊”地惊叫起来,劈头盖脑就骂,“哪来的蠢人,怎么敢擅自闯入——”
“啪”!
贺兰玥上前就一个大耳光,把为首的姑娘给打懵了。
“滚!统统滚出去!”她冷冷地说。
她身后,跟随着她赶来看动静的金香玉立刻吩咐,“姑娘们,快出来,别打扰大人办事。”
四个姑娘机灵地翻身爬起就跑了,衣服都不拿,就穿着肚兜,甩着玉腿出去了。
还躺在卧榻上的男子吃惊地望着贺兰玥,本能地从旁边拉扯过袍子来,遮盖住自己的身体,以及已经直直挺翘的下面。
两人对视了须臾,贺兰玥眼神中的尖锐像刀一样,要割下他的肉似的。
他突然跳起来,朝外面冲,“那我也走了,不打扰大人了。”
贺兰玥手疾眼快,一把伸手出去拉住他,刚好扯住了他的后裤腰,结实的臀部露了出来,他吓得捂紧裤子,跌坐在地上,“大人,你,你想干什么?”惊恐的眼神,仿佛他正遭遇逼良为娼的威胁。
“你都走了,我办什么事?”贺兰玥问。
男子凝视她片刻,叹了口气,十分无奈地说,“既然大人,是来找在下办事的,那么在下也就恭敬不如从命,反正气氛、感觉都刚刚到达顶点,正好速战速决。”边说边往下褪自己的裤子。
“你住手!”贺兰玥用手遮眼,鄙夷地制止他。
“哦,大人你是喜欢闭着眼享受的,好啊,我帮大人先蒙好眼睛。”他说着就拿过一条丝帕来,上前要绑她的眼睛。
贺兰玥一把打落丝帕,恼怒地喊,“蓝玉樵?”
“正是在下,大人。”蓝玉樵答应着,“想不到在下虽然是一介百姓,居然能蜚声全国,宫里的大人还能找蓝某人找到这里来。可是据蓝某人所知,宫里各位大人们,上至皇后,下至普通宫女,都豢养了许多绝色男人,怎么还会惦记蓝某人这种平庸之姿呢?”
贺兰玥突然抓过一个夜光杯,狠狠地砸在了地上,一股无名之火,冲上头顶,她怒视着蓝玉樵,一副吃人的样子。
蓝玉樵彻底懵了,“大人,你到底要怎样啊?蒙还是不蒙眼,说清楚嘛?要什么喜欢的姿势,也说清楚嘛?要维持多长的时间,也最好说清楚,这样在下才能让大人满意——”
“蓝玉樵我是来通知你上任接替你父亲蓝犀正的内教博士之位的!”贺兰玥忍无可忍一口气说完。
蓝玉樵居然还想了一想,才弄明白她的意思,“哦,原来是让我去做官啊。”
“怎么不早说。”蓝玉樵明显松了一口气,嘟嘟囔囔地开始穿衣服。
“你有问我到底办什么事吗?一直都在自言自语。”贺兰玥说,皱着眉头,看这个男人一股子浪荡子的习气,在女人面前穿衣脱裤,完全没有半点害羞的样子。
长安四美,她想起从宫廷到民间,对这四个绝色男人的疯狂赞美和追捧,呵呵,都不过是些沦陷的灵魂。
“明日一早,即刻来内宫上任,不得有误。”她说,递给他一块新制的腰牌。
“好,不过,我上哪儿去报到上任啊?”蓝玉樵已经穿好了衣服,拿着腰牌琢磨。
“尚宫局。”
“找大人您么?大人怎么称呼?”他嬉皮笑脸的,完全不在意之前给她留下什么印象。
“贺兰玥。”说完她就走出了九号厢房。
“恭送贺兰玥大人!”蓝玉樵在她身后行礼。
贺兰玥在厢房门口站住,迟疑了会儿,扭头问,“蓝玉樵,你可记得,十二年前,你在皇城朱雀大门口,曾经赏给一个小女孩,一碗热茶?”
蓝玉樵走上前来,“什么时候的事?”
“十二年前。”
“哦,十二年前啊,小女孩……”蓝玉樵若有所思地叨咕了片刻,忽然哈哈大笑起来,“这么久以前的事,我怎么会记得。再说,我从小就心狠手辣,最喜欢欺负女孩子,从来也不曾做过这么热心肠的事啊。大人是不是搞错人了——哦,这件事有那么重要么?莫非,大人就是当初那个小女孩?”
贺兰玥失望地摇摇头,“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只是随便一问。”说完,她就匆匆地离开了琼楼玉宇,回宫去了。
“恭送大人!”蓝玉樵又在她身后一本正经地行礼。
她头也不回,独自走入深秋的冷风中。
他已经不记得了。
十二年前,雪漫长安道。
那个冬天,是贺兰玥记忆中最寒冷的冬天。雪下得并不大,可是刺骨的寒冷,冷透脊背,冷透她饥肠辘辘的肚腹,也冷得她头昏眼花。
生死一线时,她从遍地饿殍中爬了出来,一直爬到了长安的官道上。
一辆飞驰的马车停在了她面前,厚重暖和的深紫色车幔掀起来,一只纤纤玉手拨开了车盖边的金色丝线流苏和碧玉马笼头玉饰,一张俏丽的脸探了出来。
她是一位年轻的贵族女子。乌亮的发髻缀满制作考究的珠钗,一双深不可测的眸子有些诧异地俯瞰着贺兰玥。
六岁的贺兰玥,一双纯净的大眼睛里满是濒临死亡边缘的饥饿和惊恐,用沙哑的嗓音微弱地说,“小姐,你家,你家需要奴婢吗?”
就在那一天,贺兰玥遇到了靖安公主,她一生的贵人和主人。为了一个热馒头,小小的贺兰玥懵懵懂懂地跟随了靖安,一路直通皇城。
她在靖安公主府上仅仅受训了三个月,就被送入了皇宫,至此,为靖安卖命十二年。
她们初次相遇的这一天,靖安公主也刚刚从偏远的颍州回到皇城。靖安野心勃勃,意欲成为武后之后,又一代女皇。她需要大量的棋子,安插在朝野和后宫。大至重臣,小至宫婢,都是她操纵大唐江山的棋子。靖安不知道哪一颗棋子才能将住军,将的又在哪一天,她又是谁的军。
但凭着敏锐的识人本领,靖安没有看错在路上捡来的小乞儿贺兰玥。十二年来,贺兰玥浮沉在内宫秘而不宣的风云中,不仅帮靖安做了许多决定乾坤的事,也让自己套上了内宫女臣中最有权力的尚宫服。
但就在那同一日,贺兰玥跟随靖安的车马进宫时,在皇城门口还遇见了另外一个人。
那天薄雪霏霏,靖安公主的车马在城门口遇到另外一辆马车。对方立刻避让一边,给靖安公主让路;马车的主人还亲自下车,上前谒见靖安公主。
当时跟随奔跑了半天的贺兰玥已经体力不支,恰好停下来,歇一口气。她刚刚吃完了公主侍女给她的两个热包子,但年幼又体弱的她,跟着成年侍女们走了半日,有些头昏眼花。她头发凌乱,小脸在严寒中冻得通红。单薄的衣衫到处是破洞,一双已经踩烂的草鞋遮不住长满冻疮的脚后跟,她不断地双□□替跺着取暖。
她眺望着前方,前面大开的就是皇城大门:只不过再多走几步路,她从此可以过上衣食无忧的饱暖生活了。这就是眼下的她想要抓住的命运。站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她实在巴不得侍女队伍能快快进城。
可是她忽然发现,侧前方有一双明亮的眼睛,正好奇地的注视着她。
是那辆为公主而停靠一边的马车,挂着深蓝色的车幔。此时车幔一角掀起,里面有一个七八岁上下的小公子,正在打量着她。
孩子总是会在无聊的时候,想找个玩伴打发时间。可是他们却不可能成为玩伴。
贺兰玥很羡慕他。
她不知道这个小公子是谁,可是他穿着厚实的宝蓝丝缎棉袍,袖子处垫着羊羔毛内衬,显然得到家人很好的照顾。他的父亲似乎是某个大官,正在谒见靖安公主。
两个孩子只是默默地互望着,在懵懂而不知情动的年纪。
牵连,却在初见的瞬间,悄然埋下种子、发芽,沿着经轮上烙下的印记,碾过滚滚红尘不可磨灭的纠葛。
滴水成冰的寒冷。
可是贺兰玥很渴。她狼吞虎咽了两个包子就跟随着靖安的侍女队伍奔跑。她们没时间给她水喝,也忘了。
她从路边捏了些干净的积雪,毫不犹豫地往嘴里塞,舔舔干裂的嘴唇。
侧前方深蓝色的车幔,忽然哗啦一声全部掀起,那个锦袍毛靴的小公子淘气地跳了下来,不顾身后奶娘的制止,从她手中抢过一碗奶热茶,果断地跑到她跟前。
满嘴塞了冰凉积雪的贺兰玥吓了一跳,惶恐地望着突然靠近的富贵小公子,不知他来意,她本能地退缩了几步。
小公子伸出热乎乎的小手,一手拉住她,一手把热茶端到了她面前。
“你喝。”他轻轻地说。
贺兰玥愣住了:她不敢接。
“你喝吧,我还有呢。”他语气坚定,拉起她冰凉的小手,贴到暖热的茶碗上,不容置疑。
贺兰玥吐掉了口中的雪水,急急地喝了一大口热茶:一半是遵从他的命令。她呛住了,大声咳嗽起来。
他忽然又伸出手,在她背上轻轻拍了几下,“别急,慢慢喝。”似乎感觉到了她的压力感,他转身离开了,回到自己的马车上。
贺兰玥把脸贴近热气腾腾的茶,一滴泪珠落入了茶中……
不知不觉,在回忆中,她的眼眶湿了。幸好,此时是深夜,她独自走在空旷的宫内。
十二年过去了,再沉痛的记忆,都该被她如今所获得的荣华富贵而弥补。就连她唯一牵挂的这个人,也不需要她的感激和铭记了。
因为他已然忘却了和她的初见。
身为闻名朝野的大学士兼内教博士蓝犀正的独子,又因为长相俊秀列位长安四美之一,如今还莫名其妙地得到了公主的赏识,他锦衣玉食的人生中,根本不需要那个小乞儿亏欠的报答了。
虽然,这个人的名字、长相、以至于今晚的一举手一投足,都深深地烙在了她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