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为举业崔皓暗访(1 / 1)
不上两日,柴融便派人递了一份名单过来,底细介绍了几个在县内开馆的宿学旧儒。因着都是名师,收学生也是有门槛的,柴融便言明若是需要,他可请人代为引荐,让崔皓前去附学。
崔月琳见名单上那几个名字,她通不晓得一点儿,又细看了他们的介绍,嘉名美誉,高才饱学,都是些空洞的赞词,看不出甚么区别来。她只好先问问崔皓的意思。
崔皓也一一看过,“这个孙教授和李举人我听父亲提过,都是有名的宏儒硕学,另外两个我也不知晓。”见崔月琳满脸为难,一副拿不得定盘星的模样,索性道:“姐姐,既然是柴大官人托人打听来的,不拘哪个,才学必定都是好的,我们随便择个就好,姐姐不必为我这般烦恼。”
崔月琳听了虽暖心,却明言拒绝:“皓哥儿只怕想的太简单了。这些人虽有才名,可是否名副其实,从前门生成绩如何,各人又是哪样脾性,还有教学用甚么办法,都是万万不可忽视的。若师从一个名不副实或相处不来的人,初时或可忍耐,长久却必定影响学业。且倘使不慎重考虑而随便拣选一个,去了才觉着百般不顺意,再想辞去怕就更麻犯。只怕要把柴大官人和那保荐人的人情都搭在里头,日后不好相处。这到底是我们自己的事,还是亲去看看,更稳妥些,总能从中窥得一二。”
崔皓听完低下头,心里既恼自己粗疏草率,又感激崔月琳为他如此安排周到。抬起头,眼神坚韧毅然,“姐,你放心,往后我必定好好读书举业,报答姐姐,绝不辜负姐姐待我之情!”过了一会儿脸上有些不自然,“姐,我最近是不是和睿哥儿玩儿的太多,有些虚负时光,荒疏学业了,往后我还是专一读书罢……”
崔月琳摸了抹他乌黑的发顶,这孩子的品格实在太赤诚了些……知恩必报虽没错,可她却不希望他被这样的念头束缚住,认了死理。最近才教他活动了性子不那么严肃,少些执着,一说起读书,似乎又回到原处了,看来只得慢慢把他的性子迁转过来。急不得呀!于是道:“你不是每天都有读书,不读完绝不去和表少爷一起玩儿的?虽说多学习一分,胸中便多一分丘壑,少一分粗俗无知,可若不视外物,不闻异论,不与他人相互往来,只是一味闭门自守,读出来也不过是个呆子,人生当真是无趣极了!”
崔皓听了陷入沉思,良久,原本混沌渺茫的世界蓦然白地光明起来。抬头时眼如秋夜星辰般澄澈闪亮,郑重其事点头道:“我明白姐姐的意思了。”
明白而不是记住。崔月琳不禁粲然一笑,“明白就好,我可不想自己的弟弟变成个傻兮兮的书呆子!”
当日下午,府里也没甚么事儿,两人吃过饭,就叫了车马,一道先奔城西孙庭的磐石书院而去。孙庭并非本地人士,是前几年新落脚在香河县的。他本是正经科举出身,学识精粹纯正,四书五经皆通,曾在翰林院任职,又做过几任府学教官。只因青云坎坷,辞官后便潜玉香河县,开办书院,披榛采兰,教育良才。
到了磐石书院外,崔月琳让车马等在路边儿。崔皓见书院大门紧闭,问崔月琳:“姐,难道我们要去拜会孙大儒吗?我们既没递帖子,也没买贽见礼物,空手上门拜会,怕是不太礼貌!”
“不是。”崔月琳摇摇头,故意考校他,“如果不面见孙大儒,就没其他办法了吗?”
崔皓听了开始冥思苦想,恰见书院大门一开,一人从里面走出来,手提着书箱,看年岁打扮应该是这里的学生。崔皓猛的一合掌,“姐姐,我知道了,咱们不必亲见孙大儒,只看他的学生们如何,便可窥知一二了。”
崔月琳翘起大拇指,“孺子可教也。”
“那我们现在去和他搭话吗?”
“不是我们,而是你一人。”
“我一个人去?”他想了想才道:“姐姐是女儿家,确实不好出面,这是我自己的事,我自去好了。”说着就要下车。
崔月琳一把扯住他,“别急,先听我说完。现在只得他一个,不如等一会儿里面散了学,你多问询几人,方不至于偏颇。”
崔皓颔首,“还是姐姐想的周全”。说罢,闭口不言。
崔月琳见他脸绷的紧紧的,晓得他有些紧张,却也不再去安慰。
等了半个多时辰,到了申牌时分,两扇院门大开,学生们鱼贯而出。崔皓暂别崔月琳,上前寻人打听去了。
崔月琳心中忐忑,崔皓毕竟是十岁的孩子,既怕有人欺负他,又忧虑他敞不开脸面。谁知细细一观盼,才发现是自己庸人自扰了。头一个崔皓还有些拘谨,到得第二个第三个就顺畅多了。不仅如此,崔月琳还发现崔皓在选择对象上也大有文章,不独都是年岁与他相仿的,有年长的,也有年小的,有衣着朴素清淡的,也有华美齐楚的,足问了五六人才意犹未尽的回到马车上来。
崔月琳好奇心大作,一壁从蒲包内倒出杯热茶递过,一壁问道:“皓哥儿,打听如何了?”
崔皓接过茶咕嘟咕嘟喝了个精空罄尽,方道:“姐姐,我不去别处了,只来这磐石书院求学罢。”说罢,把打听来的细细说与崔月琳听。
原来那孙大儒早已不再教学,只看资质收数个关门弟子,剩下的都由底下的业师们授课。孙教授满腹经纶,学究天人自不消说,座下的业师个个也是才高八斗之辈,且院规森严,学风淳谨,因此教出的学生也都德才兼备,青云有望。他适才打听的几人,个个都谦逊有礼,腹有诗书气自华,让他心折。他今儿回去便要预备起来,递上帖子,择日便来面试(注1)。
崔月琳见他评价这般高,前去拜师就读的念头竟是如金石般,一丝一毫也惑不动,也只得相信他的判断,只是对那个面试有些好奇,问道:“你问过面试是怎样的么?容易吗?要做甚么准备?”
崔皓表情严肃的摇摇头,“既然是面试,我好生应对就是,若是问了内容,岂不是作弊?若是我入不得老师的眼孔,那也只是我自身有不足,我改进便是,总有一天能达到老师的要求。”
崔月琳听了无语,心说这孩子也太实诚了些。转念一想,又暗自摇头,自己这是拿前世的观点看待面试,只求通过的结果,难免有投机取巧之嫌。而崔皓则是诚心向学,两者自然不同。比较之下,更见崔皓求学之心精诚纯粹,令人佩服。
崔月琳汗颜道:“皓哥儿说的对,是我太急于求成了。”
崔皓连忙拉住崔月琳的手摇了两下,“才不是,姐姐只是为我好,替我着急罢了,我心里都清楚呢。”说着脸上一红,轻轻拥住崔月琳,“姐姐是为我好,我都知道,会一直记在心里。”
崔皓难得如此小儿情态流露,崔月琳仿佛又见到那个在自己病榻前小心守候的孩子,眼睛蓦然一酸,将他抱紧,声音有些喑哑,“皓哥儿对我的好,我也会一直记在心里,永远不忘。”
马车里一时静寂无声,温情缓缓流淌。
***
回了府里,崔皓便开始准备面试事宜。磨墨挥笔,恭恭敬敬写了拜帖,又听从崔月琳的意见,附上一张个人履历。二人不托柴融府上,以自家名义教人送到磐石书院。到了第二日,就有音信,说明日即可前去面试。
崔皓到底年小,又求学心切,心里有七-八分的紧张,脸上便露出两三分的苗头。香汤沐浴后还不休息,要拿书来看。被崔月琳按在床上躺倒,强迫着歇息了。
第二日一早,崔皓选了身篱雀蛋色的直掇,打扮的甚是干净齐整,和崔月琳一起,向磐石书院而去。
到达书院门口,下了马车,与门房说明清楚,黑漆大门一开,两人随着一个小郎徒步而入。院内迎面一个硕大的石碑,上面金字大刻着:若无磐石固,何言向学心。笔势刚健苍峻,气象峥嵘。崔皓见了脸色更是肃穆,目不斜视的跟在那个领路的小郎身后,崔月琳跟在后头,也是一言不发。
过了第一重的金石书院,三人分花拂柳,到了谨身门附近的一处留芳精舍前,那小郎止住崔月琳的脚步,教她在此等候,只带着崔皓往后面去了。
崔月琳虽嘴上说的轻松淡定,却是怕崔皓患得患失,落了平常心反倒影响发挥,其实她自己着实忧虑,深刻体会了一把高考家长般的忐忑心情。因为心焦,也坐不住,便在附近四处看看。
留芳精舍是磐石书院的待客之所,四围收拾的分外整洁,门前屋后遍植蕙草、杜蘅、蘼芜、芳芷等香草,微风拂过,散动浮香。崔月琳深深吸口气,寒香萦满肺腑,霎时暑退凉生。这时远远有读书声传来,炳炳烺烺,洋洋盈耳。她只觉十丈红尘紫陌尽皆远去,躁动的一颗心终于渐渐平静下来。
还没等崔月琳多平静一会儿,崔皓就随着那小郎出来了,前后不过一刻钟。崔月琳心中大惊,莫不是人家不收他,三两句打发了出来?又见崔皓手中多了一本书,知道怕是别有内情,又不好立时细问,只得按耐住自己的心情,随着一道出了书院大门。
上了马车,崔月琳小心翼翼问道:“面试的如何?”
崔皓皱了皱眉,有些不解的道:“一句也没有问,只跟我说回去背诵这本书,五日后再来考校我。”说着递过手中的书,苦着脸道:“姐,这本书这么厚,五日看完都勉强,何况是背诵呢?看来我是没法通过了……”
崔月琳接过来,见封皮上写着:磐石本经集注。翻了翻书页,有二三百页,若只是五日背诵完全,确实很难。见崔皓有些垂头丧气的,忙道:“你先别急,家去我们一道想想法子。”
说罢,催车夫赶车,回府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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磐石书院六合书堂内,孙庭问小友子玉,“听说崔重之的孩子前两日递书求学,今日是你面试的,此子资质如何?”
子玉摇摇头,“倒是进退得宜,也没说甚么,我只给他本集注,教他五日后再来。”
“你呀!”孙庭哂笑着摇头,“你们到底也是故人,竟不网开一面?”
子玉本来表情寡淡,听得此话却落寞的一笑,“缘悭分浅,即使当面相逢,他也不认得我了。”
孙庭听他言语萧索,心中不由替他惋惜。这小友本是个清隽超逸的性子,定然是又想到昔日伤心事,方才如此寥落。才想到这,又听他语带傲然的说道:“他虽年幼,却还不需我替他徇情!”
孙庭点点头,崔重之的孩子,委实不必。
“孙老,此次风行书院讲学,江南士子必然云集响应,昔日那段公案怕该水落石出了罢!”声音渐渐低沉,每个字都像切齿而过,“背德辜恩,机深刻毒,凶孽未除,大仇未报,乔璧山、谢……”
孙庭陡然见他眼中恨戾怨毒弥满,奔腾澎湃,几欲而出,似与刚才判若两人,心中大急,高声叫道:“子玉!”失手跌落了桌上的香炉。
柏子寒香“蓬”的扑出来,倏忽而至。
子玉蓦的阖上双眼,顷刻再睁开,风雷俱静,又恢复成原来那个神高气朗,冰壶秋月的子玉了。他春和日暖的微微一笑,冲孙庭拱拱手,飘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