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才安闲波澜再起(1 / 1)
却说崔月琳与崔皓姐弟二人从街市折回到青石街上。迎面走来几个街坊邻里,寻常见面都是亲热招呼的,这会儿迎面见了,都拧过脸去做看不见。有那刻薄刁蹬的,更是眼角里扫视她二人,错过身去还要指指搠搠几下,啐上两口。
崔月琳虽心下不快,面上却不显,也不去计较还嘴。从前职场上受刁难的时候多了,脸皮早就练的厚了,也不怕这样的冷言冷语。崔皓年纪少小,脸儿还没闯老,见他们如此行事,不由气的面红脖子粗,低垂着头颅,咬着下唇,使劲儿搓着衣角。
崔月琳见了停下脚步,弯腰与他平视,正色道:“皓哥儿,咱们可是做了甚么见不得人的丑事?”
崔皓摇摇头,小声儿道:“没有……”
“既如此,你便挺胸抬头的走路,像寻常一样说话做事!姐姐虽没你聪明,也明白一个道理:世人看事,好恶不同,说三道四是寻常,这最难堵住的就是悠悠众口了。”崔月琳既劝解崔皓,也在劝解自己。
崔皓听了默然片刻,眼睛一亮,“桓宽在《盐铁论》中说:‘众口嚣嚣,不可胜听!’”
崔月琳拊掌赞叹,“正是这般道理!那些嘲笑你侮辱你使你难过的人,你何必去看他们的脸色,讨他们的欢喜,使自己卑微不堪,你要知晓你是为谁而活着的。”
崔皓听毕,默默不言。半晌抬头,见崔月琳眉目清刚,眼神专注,眸光里仿佛是看透世情般的恬淡澄澈。向日的姐姐并不是这般达观豁朗的性子,终日不是怨天尤人,便是自哀自怜。倏忽何时,她像焕然重生为另一个人。他忽然有些羡慕,又有点嫉妒,“姐,你能做到如此,真正极好。”
崔月琳听了抬手敲了他头顶一个暴栗子,笑嘻嘻的道:“笨蛋,当然没做到!其实我这会儿心里正气的狠,恨不能赶上去揍她们一顿呢!”
崔皓听了哈哈大笑,笑过后却挺直腰杆,扬起头颅。抬头见晨空翠色漫漫,四处春意融融,青石街两边破败老旧的屋顶被澄丽的晨光一照,更显得黯然而逼仄,渺若芥子微尘,不足一观。
两人不顾路人侧目,边说边笑的走向自家小院儿。老远就看见两人立在门首,崔皓笑着跑过去,语调载满轻快喜悦,“孙大娘,秀荷姐,你们来了!”
四人进了院子,孙氏抬脚便去厨下转了一圈儿,回来一如既往的聒絮唠叨,“这两个孩子,真是不经事儿!明儿甚么日子?寒食节!米粉也没磨,面缸也见了底儿,一会儿怎么做青团和寒食撒子?”唠叨几句,又递过一个小锡罐子给崔月琳,“喏,这罐儿里是甜杏仁儿,一会儿我教你怎么剥皮,捣碎了做杏粥明日好吃!”
秀荷把一捆扎的紧实的新鲜树枝捧给崔皓,“这是柳树枝儿,我娘让我带给你们的。皓哥儿,拿去厨下插在水瓮里,预备明儿一早插戴,可别弄蔫儿了。”
崔月琳吸吸鼻子,笑眯眯的接过罐子,挽着孙氏的手臂摇晃,“大娘,那您一会儿可要好好教教我,不许藏私!教会徒弟,也饿不着师父的!”说完,被孙氏笑着在手臂上给了一下子。
崔皓把脸藏在柳树枝茂密的茎叶后,闻着那芬芳湿润的味道,几欲落下泪来。又怕她们三人看见,赶紧捧着跑去了厨下。
四个人忙忙碌碌的。先去米面豆店买了细面,孙氏见崔月琳不懂货比三家,骂了她回来一路;又去磨坊磨了米粉,蒙眼睛的小驴子拖着磨盘来回转圈儿,崔皓看的头晕犯困,睡了好香一觉,口水都湿了前襟,羞的不得了;转过几条街,去甜水巷儿的蜂农处买了浓稠的百花蜜,崔月琳鼓动秀荷与她一道用指头挖着空嘴儿吃,又被孙氏骂了个臭头;回到家,孙氏俨然元帅指挥小卒,自己剥了杏仁儿又和面,秀荷榨青汁,崔月琳溶蜜盐水,崔皓捣杏仁儿,三下五除二,蒸了一大锅翠生生青团,炸了两大竹帘金灿灿撒子,才热腾腾的刚出锅,旁边杏粥也泛了甜香。
第二天寒食日,孙氏教崔月琳掩了灶,弃旧火不用。就着凉凉的杏粥,崔月琳嚼脆撒子,崔皓啃韧青团,两人竟也吃的无比香甜。秀荷赶来,先给崔皓插了柳枝儿在头上,又满院子追着崔月琳插,口里叨咕着“寒食不插柳,红颜成白首。”崔月琳拗不过,秀荷这才得了手,撇下崔月琳,一个人又兴致勃勃的去插屋檐壁角,直插的满院翠茜可爱,生机盎然。
不多时,孙大郎过来,凿立柱,穿踏板,在崔家小院儿做起一架秋千。崔月琳、崔皓、秀荷和徐婶儿的小外孙一同轮流玩耍,秋千起起落落,小院儿里尽是世间儿女的烂漫笑声。孙大郎被她们感染,又削竹为篾骨,糊上皮纸,尾部安了个苇簧,崔皓出手着墨,合力做成一个喜鹊大风筝。到空地外迎风放起来,瞿瞿呜呜作响,羡煞一众幼童少年。
从来禁火日,会接清明朝。隔一天,便是清明,改火迎新的日子。崔月琳带着冥钱火纸,烛马经幡,与崔皓去城郊墓地祭拜双亲。见并挨着的坟头已遍满苒苒碧草,灿灿野花,不由慨然长叹。修葺坟墓,祭拜完毕,两人去又去了漏泽园附近,正遇上祭拜蓼官儿的菱官儿,两人略一点头,转而同望着香河水默默无言,各自祝祷蓼官儿芳魂永济。
到了晚夕,崔皓哀求崔月琳去寒泉书院看上一眼。两人趁着夜色,偷偷从断墙摸进去。书院内断壁残垣,荆榛满目。崔月琳忆起崔皓口中书院昔日的兴盛之貌,不觉大有陵谷沧桑之感。回到家,见崔皓怏怏不乐,崔月琳与他一道在院子里闲聊。抬头见星河鹭起,月华如昼,两人于是一一认起星座来。只是一个三脚猫似成相识,一个半桶水胡猜乱想,谁也不服谁,谁也不让谁,争了个脸红脖子粗。直到月上中天,两人才磨磨唧唧讲了和,各自回房休息。
这一月的辰光里,世间的一角面目向崔月琳真实袒露,喜、怒、哀、惧、爱、恶、欲,七情纠缠交杂,又渐渐湮灭无踪。半梦半醒间,终于醍醐灌顶大彻大悟,她来到这个世界,并不是毫无理由的,她会在这个世界里看日出日落,闻喧嚣纷扰,尝酸甜苦乐,感人心世情。从今往后,她便是真正的崔月琳,她要倾全力于眼前这微小的欢喜,让生命饱满而充足。
崔月琳千般打算万般好,可惜风波寻常有,安闲一点无。
清明过了五六日,又淋淋沥沥下起细雨来。一大早吃过饭,崔月琳在粗瓷瓯里插了几支野草闲花做案头清供,才要与崔皓一道练字,便听院外有人咣咣砸门。
崔月琳忙放下笔去应,才拉开木闩,门扇就被从外猛的推开。何寡妇带着几个街坊邻居气势汹汹的上门来,指着崔月琳的鼻子就对旁边一个陌生男子厉声问道:“你仔细瞧瞧,要找的是不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