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泼皮大闹青石街(1 / 1)
那男子头上戴着顶漆纱罗帽儿,身上一件半旧的佛青褶子,手里摇着柄时下流行的折叠白松扇,下面打秋千也似一个双鱼扇坠儿。和崔月琳一打上照面儿,脸面就立时堆起奉承的笑来,先做了个揖道:“小人贱名小张三,这厢见过崔小姐,请安好。”直起身,又抬头四处打量一番,咂了咂嘴,油里滑的道:“崔小姐怎地不在胭脂巷生理,反而搬到这处破落地方来?不是李金翠妈妈说,小人还不信,真叫个好顿找,小人——”
崔月琳听他张口闭口就是“胭脂巷”、“李金翠”,立时打断他,脸色铁冷,“我不认得你,也不想听你说话,你且请自便!”说着,抬手就要关门。
小张三上前一步捱住门扇,嬉皮笑脸的道:“崔小姐别急着关门,话还没说完呢。小人的叔叔张老爷,久闻崔小姐艳名,特命小人来请崔小姐去城外小京山清风观赴花酒宴,一班老爷少爷们正翘首等着您呢。您看是不是先换件衣衫,咱们早些起程?”
崔月琳肃正脸庞,清清嗓子,既是对这小张三说,又是对何寡妇一干人说,“我早已赎身出了胭脂巷,现下正经营生过活,你可如此回去覆上你叔叔。”
小张三听了,口里“咦”了一声,“前几天还听人说你去柴府陪酒卖唱,怎地到了我叔叔这里,就要推脱出去?可是看不起我家叔叔?”
他此话一出,何寡妇和身后几个妇人立时嘈啐,口中不干不净起来。
崔月琳柳眉踢竖,杏眼圆睁,铁面厉声呵斥他:“你说的好没来由!还不给我住嘴!我已与你说的清楚明白,你为何还要在此撒泼厮闹,出言诋毁?现下走开还罢了,若还赖着不走,污我名声,咱们便一道衙门前说理!”
何寡妇的儿子何鸣听见闹吵,从自家院子踱来。见小张三刁难崔月琳,英雄救美的心思大动。四处张望半天,见除了一个马夫,那小张三别无其他帮手,不觉胆气大盛。才抻直脖子要喊将出来,就被何寡妇瞧见,一记眼刀飞过来,吓得胆子霎时萎如芥子,团鱼般缩了头脚。
崔皓怒气冲冲的从后面挤出脚来,手里抄着把扫帚,上来冲着小张三就猛的一挥。
小张三向后一闪身,指着崔月琳跳开脚就骂:“前门迎新,后门送旧的臭粉头,你是甚么好东西?我家叔叔给你体面,你别放着鹅毛不知轻,顶着磨盘不知重!你既然这般不知好歹,我这就回去覆上我叔叔,着一帮汉子过来,不把你家拆的雪片儿也似,小爷名字便倒过来写!”说完又翻眼睛四处一踅摸,比比划划的乱叫,“便是这破巷子,也一并给你们拆了去!甚么臭烂地方!”说罢,挤出人群,上了车子,急吼吼叫马夫驾着走了。
孙氏和秀和出去买菜回来,一见这情景,忙小跑着赶过来,三两句问明白景况,两人都急的七窍生烟,秀荷气鼓鼓的,孙氏更是拉着崔皓的手掉眼泪。
何寡妇一早见孙大郎出去做活儿,这会儿正不在家中,由此话头直指孙氏,“孙大姐,我早说了这崔小姐是个不停当的人,不定早晚还要拢她那摊腌臜生意,你还不信,偏帮她说话!你说她这样少的年纪,没有夫家,家里又别无产业,带着个小的,不是靠这本账,如何吃饭过活?你没听适才那小张三说,她这里与我们妆着良家子儿,暗里偷偷出去陪酒卖唱呢!三天两头的,不是妓-女就是浪汉找上门来,好不知羞耻!”
“你少血口喷人!”崔月琳气的嘴唇都抖了,恨不能上去抽她一个嘴巴,被孙氏用力按住了。
秀荷气愤不过道:“何家婶子,你话说的也太腌臜了!”
与何寡妇同来的几个妇人,都是这三街两巷里嘴碎舌长的主儿,成日说啰说皂,不是讲李家扒灰,就是说赵家偷汉,没一个省事的。听秀荷帮腔,其中一个肥哒哒的叫李二嫂的便扯着破锣嗓子嚷道:“我说秀荷,盆子罐子都有耳朵,怎地你偏偏没有!却才那小张三不是说了,前几天她还去过那柴府陪酒卖唱呢!你真个好没分晓的主儿!莫不是也想走她那条道儿?”旁边那几个也不住的聒噪,口里冷嘲热骂的,连秀荷都捎带上了。
崔月琳自己受气不打紧,最恨朋友受连累,怒喝道:“这事儿与秀荷无关,你们嘴巴里放尊重些!”
何寡妇一听这话,顺着杆子就往上爬,“你也明白不要带累旁人?如此最好!那你赶紧带着你弟弟,卷了铺盖滚出这里!别教那小张三带人砸了这巷子,让咱们这些小户良民没法过安生日子!”顿了顿,恶声恶气的加了一句,“你若不搬走,我便去衙门告你一告,说你开私窠子卖笑,扰乱公法!”
崔月琳听的咬牙切齿,见围上来的人愈来愈多,嘴巴里连孙氏和秀荷都不放过,嚷着要个说法。心说这里再住下去,自己是身正不怕影子斜,只是要牵累孙氏和秀和过不安生。尤其是秀荷,还是未出门的姑娘家,若是被这帮人坏了名声,自己如何对得起她这般拳拳之心。想到这,冷冷道:“你们既如此相逼,我们姐弟便搬离这里,必不带累旁人!只是有句话我放在这里,没做的就是没做,不管别人怎么说,我是绝不认的!我话已说完,时候不早,各位还请自在!”
何寡妇以为崔月琳服了软,气焰更是嚣张,恨不能立时逼走她们姐弟二人,指着院门放刁,“你们甚么时候搬走,不要嘴上说的利落,脚下穷磨!”
“何家的,你若再如此苦苦相逼,我便留下不走了!随那小张三带甚么人打过来,大家都别过清净日子!”说罢,崔月琳眼角余光向人群中一扫,兀自嫣然一笑,仿若枝头春花初绽。
何寡妇偏过头一看,自家那不争气的蠢小子看那崔月琳看的两眼发直,空张着大嘴巴,口水都含不住,流将出来湿了胸前一片。心说这崔月琳当着众人应下了,谅她也不敢翻脸不认帐,既如此,也别逼她太紧,兔子急了还咬人呢!想罢,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带着那几个长舌妇人大摇大摆的走了。
孙氏见众人散了,秀荷娘在门口紧冲秀荷招手,示意她家去,于是道:“秀荷,你先家去吧,我陪着她们姐弟俩。”
秀荷也是倔性子,“我不回去!”说罢,先一步进了崔家小院儿。
孙氏拉着崔月琳和崔皓也进了院子,关上院门。心上到底割舍不下,红着眼睛问崔月琳,“怎地又出了这般事,一天也不容你清净!我晓得你是个好的,拼着咬牙不松口,加上我老公,她们也不敢真把你姐弟二人撵出去的!”
崔月琳摇摇头,“孙大爷说得对,麻烦是人做出来的,这不就找上门来!若一日不称那帮人的意,我们二人一日不得安宁,还要带累你和秀荷。”
秀荷握住崔月琳一只手,“崔姐姐,此间那何寡妇等人眼睛又紧,口嘴又歹,容不下人。见有人故意来使坏,她们回回得闹上一通,长久下来,你们住着也不和气。若真搬出去,倒也稳当清净。只回头告诉我落脚何处,我时常过去看你,你若有事,也只管到我家寻我,谁都不碍着。”
孙氏抹抹眼角,叹了口气,又想起一件事,忙问:“只是你二人无亲无故的,要搬到哪里去?”
崔月琳便把之前去牙行看房子的事情讲了,又说下午便去牙行,问能不能提早看看房子,或者别处若有空闲的,先搬进去再慢慢细打听。孙氏见她是个有定盘星的,稍稍放了心。
送走孙氏和秀荷,崔月琳与崔皓肩并肩默默在窗前看雨。清晨还是细雨微茫,这会儿却骤急起来。四散疏狂的雨滴和劲风将院中的桃树枝打的东倒西歪,无处着力,十分凄惨的模样。崔皓忧心,拉她过去细看。两人打着伞走到桃树跟前,崔月琳这才看仔细,任那桃树枝如何被风雨摧残,虬结的主干却纹丝不动,树根更是牢牢扎在泥土里,不露分毫,内心砰然触动。崔皓见了亦心有灵犀,冲崔月琳展颜一笑,“姐,待雨停了,咱们就去牙行吧。回头房子定下来,还要去趟柴府,咱们得给柴大官人叙个明白。”
崔月琳仔细打量他,这才发现搬出胭脂巷不过月余,崔皓又长高了小半头。虽还是清清瘦瘦的,但精神却健旺了许多,更显得俊眉修目,爽朗清举,俨然一个初长成的翩翩少年郎。又听他言语懂事,思虑周全,更为他的成长欢欣。她点点头,裂开嘴笑着道:“好,咱们先去煮些吃的,吃饱了,好有力气去看房子!”
“嗯,我来烧火!”
崔月琳心情大好,一口气做了四个菜。虾米豆腐、醋溜白菘、水芹炒肉和蚶酱蘑菇,又蒸了一小锅白米饭。两人因着胸中闷气纾解,饭量便大了起来,手起筷落几乎吃了个罄尽。
才吃完,正边闲聊边消化食,就听院外有人叫门。
崔月琳开门一看,却是见过的那陈记牙行的主管。不由有些惊讶,脱口问道:“你怎么来了?是房子的消息吗?”
那主管姓刘,单名一个全字。先给崔月琳做了个揖,“崔小姐安好,正是房子的事情。”
崔月琳将他让进见客的厢房,崔皓帮忙上了清茶。刘全谢过,这才道:“崔小姐,好不巧的,上次你相中的那套房子,住客改了主意,又说要接着典住。我怕耽搁你的事务,故特来告知。”
崔林一听这么不巧,有些捉急,“那还有没有别个与这间价钱差不多的?”
刘全顿了一下才摇摇头,“不知怎地,这几天典赁房子的人极多,没有便宜的剩余了。若是想买的话,倒有几处可以看看。”
崔月琳一问价钱,心就凉了半截子,实在是买不起。午饭前的好心情,顿时荡然无存。
刘全见交付完毕,就要起身告辞。才跨出门槛,忽然一拍额头,回转身来向崔月琳道:“瞧我这记性!崔小姐上次问有没有适合女子的营生,眼下倒有个巧宗,城内有个苏家,才买了大宅院,要接家眷来城内落脚。只这家主人并未娶亲,后宅内欲寻女管家理事。他家又有个闺中的小姐,也要人陪伴。每月十两银子,四季衣裳各两套,逢年过节花红另计,吃住也全在主家府上。”
崔月琳听了没说话,沉吟半晌,才问刘全这主家可靠否,具体要做些甚么,契约如何定的。
刘全见她年纪不大,却思虑的周全仔细,不似别人一听这丰厚的银钱管待便赶着开口答应,于是按着腹内的草稿一一道来:“主家没见过,只他家的仆役,倒是个爽快不计较的,也不拿架子压人。至于女管家,无外乎约束后宅那些丫鬟婆子各司其职,记账管物那些琐事。再陪伴那小姐做做女工针线打发时间。契约倒未明说,只他家女眷来了,我估摸着自然还是归她们管着。因此,这营生怕也未必长久,契约签不签如何签也是两说。”
崔月琳听了心中一动,条件听起来倒真的是优厚诱人,恐怕再没有这个更适合自己的营生了。只不知那家主人人品如何,别挂着羊头卖狗肉,暗地里做些别的勾当,自己才出了胭脂巷,不能不万事小心为上。
见崔月琳仍有些顾忌的模样,刘全忙搭梯子过去,道:“那主家这两日便要甄选家人仆役,你若信得过,在下愿陪着你走一遭。你看看主家光景,问问契约之事,再做决定也不迟。只是这管待如此优渥,抢着去的人着实多,崔小姐也不一定能入选。”
崔月琳听他言语妥当,不是为了做成买卖一味夸大其词连哄带骗的人,便点头答应,“既如此,多谢你了。”
两人约定第二天巳时整在陈记牙行见面,一道前往苏家。送走了刘全,崔月琳怕孙氏担忧,又去把这桩事跟她说了。孙氏听了也要跟着去,崔月琳想想这样也好,便答应下来。两人又说些闲话,俱不细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