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为分忧俊生思计(1 / 1)
天钥儿一向是个无事忙,他才被苏庆芳罚了三日,这才得空出来到青石街瞎转悠,觑机会将功折罪。
那日酒宴过后,第二日一早,他就被苏庆芳拎到屋子里跪着,一跪就是一炷香的功夫。他见苏庆芳不言不语,只闷狠狠的盯着他看,好悬没盯出个大洞来,便知苏庆芳疑心那吕要钱儿调戏崔月琳的事儿与自己脱不开干系。
他见瞒不住,便一五一十的招了,内里自然掐头去尾,添盐着醋,颠七倒八,着力将自己描绘成一个先主子之忧而忧,后主子之乐而乐,丹心皎皎、忠义为主的好少年。虽事中有微微一点儿忘善背德、不择手段,却也是休戚相关,关心则乱,乱中出错,错有可原。
他见苏庆芳脸色好转,愈说愈是得意,嘴巴一时没把住门儿,哧溜出一句,“爷,您看,小的这般一排布,那崔小姐不就给您好脸色看了嘛!昨儿夜里我给您守着,您做了甚么好梦,都不自觉笑出声儿来!”
这一句正撞在心上,听的苏庆芳脸腾一下就红了,恶狠狠的瞪着他,破口骂道:“混账东西,算计到爷的头上来!爷几时与你说要那崔小姐的好脸色看!偏你多事儿去乔坐衙!”他还记着要给崔月琳一个交代的事情,见这茧儿果不其然,都是自家这一窝人的做下的,一时心乱如麻,倒不知如何办了。回头见墙角一张高几上放着几个黄澄澄的麝香猫果儿,都是琼州府那边快马刚送过来的,抄起一个就丢过去,“给爷顶着醒醒脑!”
麝香猫果浑身都是三角硬刺儿,又天然一股臭肉味儿。他接在手里,直扎的欲哭无泪,熏的张口欲吐。这,这怪行货要怎么顶啊!他不由腹诽。见苏庆芳瞪着他看,是真个发怒的模样,只好瘪着嘴,委委屈屈磨磨唧唧的将果子顶在头上。
这一顶就是三天,总算顶的苏庆芳消了气儿。他见苏庆芳回转过来,心思不长记性的又活动开了,自个儿随口扯了个由头,拐到青石街来踅摸机会,这才撞见赛天香三人上门挑刺儿,何寡妇为难崔月琳姐弟的事儿来。他见其中有机可乘,于是速速回柴府报与苏庆芳知晓。
谁知回到柴府,正赶上苏庆芳出门去了。天钥儿只得与来蚨胡乱吃了些酒饭,自回屋眼巴巴等着苏庆芳回来。谁知点灯熬油直等到了第二日快晌午,也不见苏庆芳的一丝儿影子。他赶着讨巧落空,不免有些郁郁。正蔫头耷拉脑的吃着饭食,忽想起苏庆芳前几日随口念叨要置办一处宅子,想到此处,饭也顾不得吃完,就打马奔牙行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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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分两头。却说崔月琳一大早就去厨下烙了葱花儿薄饼,又熬了小米薄粥,就着孙氏给的腌萝卜,与崔皓一道吃过早饭。收拾停当,两人起身去了街市。
此时尚早,市井街巷里早已车马喧阗,人烟凑集。力夫走卒、货郎小贩、铃医卜士、吹手乞丐,三教九流皆形色匆匆,为一日生计忙碌奔走,正是红尘俗世、人间烟火里最寻常的风景。
崔皓见崔月琳望着不远处的街市发呆,也不知在看些什么,忙拉着衣角问她:“姐姐,你在看甚么?咱们是要去街市买东西吗?”
崔月琳摇摇头,“没看甚么,不买东西,咱们去牙行转转。”见崔皓不解,与他细细解释,“昨日多亏孙大爷和孙大娘帮咱们平服了众人,这才保得无事。只是过生活如下棋,不能走一步算一步,总得为以后多打算打算。若是哪一日那帮人再闹上门来,咱们在青石街怕存不住身了。不得不先有个预备,免得到时抓瞎。”
崔皓听了点了点头,觉得姐姐总是想的较自己长远,心里对她更是敬重。只是心里舍不下孙氏夫妇、秀荷、徐婶儿等人,有些怏怏不乐的道:“青石街虽没住太久,却都有些惯了……”
崔月琳摸摸他的头顶,只轻轻叹了口气。
两人挑了一家招牌光鲜的陈记牙行进去,一个主管殷勤的迎了上来,笑着将二人引到一处落座,上了茶,问她二人有何需要。
崔月琳见这家牙行内里整洁,主管态度随和,是正经做生意的样子,便提出要看看城内正交易的房屋。那主管见她二人衣衫虽整齐,却是半旧的,便知并不是有钱钞的人家,于是将稍便宜的城北的几处房屋介绍给她们。
一间门面,两层到底的房子约七十到八十两,她现下实在买不起,若是典下来,却只需二十两左右。若是两间两层的,不超过三十两。根据典住时间长短,价格还可以波动,正适合她们现下的光景。崔月琳见一处正在城东北,与城西北的青石街很有段距离,便要约看房屋。
主管道:“那屋子现下的住客下月末就不典了,不如约在下月十日左右,姑娘看可好?”
崔月琳点点头,纸笔登记了自己的姓名、住址。写好了,又询问主管有哪些女子能做的营生,先打听看看。
主管给她一本册子让她自己瞧,告罪一声先走开了。崔月琳翻开细看,多数都是引着去富家投靠做奴仆的,要么丫鬟侍婢,要么养娘乳母。崔皓将来是要走科举一途的,这些需要卖身的实在不合适。只有两个不需签卖身契的,一个是给家里的女眷小姐请针线师傅,另一个是古琴教习的,可她偏偏都不会。
那主管闲下手来,见她边看边摇头,便走上前来,“不知姑娘有甚么打算?不若说来与在下听听。”
崔月琳见他问的和气,忙阖了手中的册子,苦笑道:“因家弟要读书应试,这些要卖身为婢的营生实在不合适,可惜剩下这个针线师傅和古琴教习,我又偏偏不会。”
主管见她坦诚道出自身不足,又面有难色,猜她生计艰难,问道:“不知姑娘擅长哪一行当,不若说出来,我好歹帮你参详参详。”
崔月琳不得已只好撒了个谎:“擅长真不敢说,只是从前家里有个铺子,我从小帮忙,耳濡目染,管账倒还略通一二。”顿了顿,“又胡乱读过几本书,能简单算写。”
这几日的经历早叫崔皓明白姐姐的辛苦,虽奇怪姐姐说谎,却也没有戳破,只当她是为了生计迫不得已,在一旁帮腔:“我姐姐字写的很好的!”见那主管望过来,怕他不相信,“又会读书,我就是姐姐开蒙教导的,正在读《孟子》。”
崔月琳面上微红,她是练过好几年书法,略略有些功底,但给崔皓开蒙的却是原身,而不是她。她穿的这段时间病着,都是崔皓自学的。
那主管听了心中犯疑,这姑娘说她擅长管账算写,不会女工琴艺,怕是商户出身,没想她弟弟却说她会读书。莫不这二人是读书人家出身?他带着疑惑翻开适才崔月琳登记的那一页,见一行小楷,娴雅婉丽,却有几分功夫。联想二人言行进退,倒把崔皓的话信了泰半。合上册子,点点头:“即如此,我帮姑娘留意着,待有合适的营生,我便知会姑娘一声。”
崔月琳带着崔皓殷殷道谢,告别过主管,离了这家牙行,又去别的两家打听看看,女子能做的营生都大同小异。若是不做这些,有本钱又不在乎别人目光,也可以开家小店铺试试水,偏偏自己没钱,实在郁闷。
崔月琳姐弟才离开街市不久,天钥儿也去了陈记牙行,主管听说他们要找大宅院,又与柴府有干系,便去后面请了老板,老板自然殷勤热络的接待。天钥儿和老板随意攀谈几句,便拿起桌上的一本册子随便翻看起来。他些须识得几个字,几下里正翻到崔月琳登记典房的那一页。心中一惊,忙叫过主管来询问当时情形底细,主管不敢怠慢,一一仔细答过。
天钥儿听了,也顾不得甚么宅子了,忙不迭拔脚就走,赶回柴府给苏庆芳报信。
天钥儿前脚还没迈进厅门,就听一人吊着嗓子穷哼哼,一波三折的不知是说是唱,“……小子没娘,说来话长。那日我听了爷的话,预备回家收拾打点,再来投奔。不想半路遇到几个剪径的汉子,虎狼也似就将小的拿住。亏小的机灵,将那身乔装的衣物都献了出去,脱的只剩一条裤衩儿。谁料其中一个竟是好南风的,见小的俊俏美丽,就起了歹心,来扯我的裤衩儿。小的屁股不甚要紧,只您给我的那二十两还在藏在裤裆里,万万不能被他们拿去——”
又听苏庆芳笑了一声,谑骂那人,“贺俊生,你的废话真不是一般多!可懒得再听!既打点好了,以后就跟在爷身边,少干那些欺神瞒鬼的生理!”
“哎,自然全听爷的吩咐,万死也不辞的。”
“啐!蠢材,命又不是风刮来的,别张口闭口就死啊死的!”
…………
天钥儿听勾良久,心说这个叫甚么贺俊生的,一把嗓子贱嗖嗖赖唧唧的,好不要脸!哪里来的歪行货!听爷的口气,与他还惯熟似的,又要收留在身边。莫不是自己犯了错事,爷便另寻了人顶来使唤?果然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天钥儿嫉出一脑门子邪火,噌一下窜进门。
见贺俊生回头,天钥儿将他上下打量一番,怎么看怎么觉得油头粉面鳅头鼠脑的不像好人,尤其那一双吊梢眼,更是骚托托的没个正形儿。
贺俊生见天钥儿目光不善,也不言语,他平生服气的只得苏庆芳一个,别的人管他去死咧。
苏庆芳见天钥儿回来,问道:“天钥儿,怎么跑到这时候才有影子,干甚么营生去了?吃过晚饭没有?今儿厨下做了乳鸽子,我记得你爱吃,让他们留了两只与你。”
天钥儿听他语中关怀,心里顿时暖烘烘的。一时也顾不上腹中饥饿,转转大眼睛,给苏庆芳飞眼色,示意他让那贺俊生滚出去,他两个私下里说话。
“说吧,他也不是甚么外人,以后和你通一样儿,都在身边伺候。”上次见面,苏庆芳就觉这贺俊生是有些歪才的,言语也通透明白,又与自己一样的出身,不免动了心留他。当时也是随口提议,谁想这贺俊生竟回乡连夜卖了祖业,拖家带口的,连家里养的一只大黄狗都带了来,是个真心长久跟随的意思。既是要用他,也不必事事瞒着,惹他隔心,将来不得用。
天钥儿听了嘴巴一撅,不乐意了。心说这个贺俊生甚么东西,爷这样偏心,将他放的与自己一般高。想了想,有心排挤新来的贺俊生,便把今儿的两宗事儿绘声绘色的讲与苏庆芳听。他以为贺俊生必定一头雾水,插不上去嘴去。倒时节再把自己的打算一说,爷一高兴,自己还是他座下第一把交椅的红人儿,至于这贺俊生,管他去死咧。
贺俊生听了暗自琢磨。原以为那崔小姐是柴大官人的心上人,听天钥儿这般一讲,倒似与自家爷有些丝线。只是那崔小姐宁可居于穷街陋巷,也没和自家爷相好,要么是两人没捅破那层窗户纸,要么怕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他这厢里肚中打着官司,那厢苏庆芳听了天钥儿说的,立时火了。心说别的也就算了,只那何寡妇一张臭嘴,把他说的跟个无良奸夫暗夜偷情似的,着实让人窝火。又听天钥儿说那崔小姐要典屋搬家,别寻营生,心里更是有些发急。
天钥儿见他眉毛立着,就抡胳膊挽袖子的,“爷,不如您和小的亲自出马,打的那何寡妇满地找牙!”他脑袋里没别的主意儿,也就小姐落难,公子搭救的这桩老戏码。心说最好那些邻里一个接一个可劲儿的闹腾才好,爷次次去救火,天长日久,怕那崔小姐再硬的心肠,也磨的软了。
贺俊生偷偷一乐,这天钥儿到底年纪小,带斗笠亲嘴儿——还差着一帽子呢。想到这,忙道:“不妥,人嘴两张皮,说啥不稀奇。再说她一个无知妇人,又是寡妇,总不好打上门去,好做不好听呀。”
天钥儿虽讨厌贺俊生,可他这番话却不无道理。心里没辙了,便反口为难他,“那你说怎么办?”
“要我说,这事儿都是那几个小唱使坏,现下虽平服了,早晚还得翻出来。出了这遭事,崔小姐在那住着怕也要受人白眼,这才虑着搬家。这且不提,现下城内有头有脸的都知晓柴爷替崔小姐赎了身,不免有人背地里混嚼舌,说柴大官人好面又吝啬,好几百两赎了人却养不起,安排在青石街那等地处儿,又凭人上门去欺辱她不管。这样,可是甚么好名声?”
见苏庆芳沉吟不语,贺俊生又接着道:“爷和柴爷是好兄弟,依我看,倒不如替他把那崔小姐接到一处妥当的地方安置,柴大官人面上也好看。光凭那崔小姐自己,能搬到什么安生地方去?今儿闹的怕不众人皆知,早晚还是桩事儿!”
这一提议正搔到痒处儿。苏庆芳一想,青石街那地方确实蜗窄局促,哪里是能她能住的地方?搬家又能搬到哪里去?只是让自己上赶着请她去,没准儿还要挨顿刮,实在不能够。
贺俊生见他一脸半乐意不乐意的模样,哪里还不明白,于是嘿嘿一笑:“爷啊,不是说表小姐快要带着表少爷过来了嘛!咱们这人口一多,自然不好再住在融爷府上。”
苏庆芳点头,“我正思量着买一处宅子,他们来了便搬出去。”
“甚么?表小姐和表少爷她们要来?我怎地不晓得?”天钥儿只觉得这贺俊生一来,自己像变成个万事不知的木头人儿,忙急问苏庆芳。苏庆芳便把适才收到家信的事儿说了,又道:“芦阳到底小地方,伸展不开手脚,我早有心搬到这边儿来了,不如叫娘和舅舅舅母一道过来,也便宜。”
贺俊生忙接着,“眼下只有一样,表小姐是闺中女儿来的,我们爷们儿手粗脚大的,自然不好去收拾她们的卧房闺房,也着实不合规矩。另外,买了新宅子,少不得要雇佣一班厨娘、丫鬟和针线,都是后宅二门内的女娘婆子,难免斗牙拌齿的。爷,您也没房女眷,敢问要如何管制她们?今日要柴,明日要米,后日要线,银钱虽少,到底琐碎,您可耐烦?若是管家去管,到底男子,诸多不便,也不成体统。”
苏庆芳一听,顿时一个头两个大,自己一个昂藏丈夫,如何耐烦应付这些针头线脑的琐碎营生?想了想,顺口道:“芦阳老家还有一摊事务,娘她们怕一时半会儿也到不了。这若是后宅无人,没了纲纪,闹得家反宅乱的,也不甚成个人家,没的惹人笑话……”
贺俊生嘿嘿一笑,“正是这个理儿。爷,要不您赶着娶一房奶奶进来,要不咱们雇个知根知底的女管家帮着看顾。”话里话外,又随口诌了,“听闻那崔小姐识文断字又知情明理的,且正寻着营生贴补,不承望这搭里偏与咱们凑上巧了。不仅能管家,又能陪表小姐读读书做做针指,正是天作的好!只是她到底是那胭脂巷出来的,怕老太太那里过不去……”
苏庆芳听贺俊生说娶奶奶的话,赶着瞪了他一眼,寻思片刻,才慢悠悠的道:“不妨,娘那里自然有我去说,只是……”只是不知那崔月琳能不能同意,这句话不好问出口来,于是把眼去看贺俊生。
贺俊生是个头上打一下,脚底板响的人,立时会意。偷眼见天钥儿在一边儿撅着嘴满脸不乐意,气的眼眶都有些红了,眼见着就要撇酥掉泪儿的,心说都是给爷效力,自己年纪长,也别与这小毛孩子一般计较了,于是便答:“天钥儿比我熟络这里,自然多担着些,我给他打下手儿,这桩事儿就包在我俩身上!”
天钥儿见他识趣儿,气儿顺了不少,也拍着胸脯应了。
两人结成统一战线,当晚就一桌儿上喝酒了。贺俊生拿出苏秦的嘴巴,张仪的舌头,哄得天钥儿与他称兄道弟,十分投契。天钥儿于是把前情都与他交代清楚,问他下一步怎么办。贺俊生前后思量一番,便把自己的主意仔仔细细的讲过一遍。天钥儿盯着贺俊生好瞅了好半天,心说这家伙看着骚包辣气的,没想到鬼主意还挺多,心里不由对他也生了芥子大小的一点钦佩。
贺俊生笑嘻嘻的揽着天钥儿的肩膀,“钥儿啊,就算那崔小姐铁石一般的心肠,咱们自有移星换斗的手段对付她,不怕她不告回转!凭咱们爷的财貌本事,她到咱们爷的怀儿里,哼,还不是迟早的事儿!”
说毕,两人又将明日一起去牙行看院子的事宜细细商议一番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