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黄连女家在何处(1 / 1)
夜黑如墨,北国的天,初春尚寒,康老三脚步蹒跚的回营。
此一行对他的打击太大,使他实在难以接受,不单是连翘的死,更因为连翘的死因。这个世界实在是太过不公平,有钱的人,便什么都有,而像他这样的人,却空有一身好力气,结果花了半生积蓄,负债累累才买来的一老婆,不但是别人剩下不要的,还情愿再次去别人家里为奴为婢,也不愿在自己的家里安安生生的做女主人。连她死后的碑上也是别人代她的儿子而立,宣扬着她与自己毫无半点关系。
满腹心事,愁肠百结,以致于连过了饭时他也不晓得。直到一声微弱可怜的声音说了句:“娘,我饿,要吃包子。”康老三才发现自己走到了一个小酒肆之旁,门口一大摞的蒸笼里,正是热气腾腾的包子。一个身着洗的发白的青缎旧棉衣的妇人,头上素鬓只插了一支竹枝为钗,绊住发鬓,脚下一双露出棉里面袜子的旧鞋。右臂跨着一个不大的包袱,左手拉着一个两三岁的孩子。那孩子穿得也是旧的早已看不出颜色,旧缎衣,衣服的下摆处接着四指杂色的布条,腿下露出了一截长长的脚脖,两只两个大拇脚趾处都打了个小补丁的小旧鞋子,那名妇人满是饥色的瘦脸上显出难堪的困窘来:“宝宝乖,等娘找了活计,就能给宝宝找到吃的了。”
宝儿睁着一双迷茫的大眼问道:“那什么时候能找到?”
妇人眼圈一红,抱紧了宝儿,口中还是说道:“快了,快了。”眼中却扑簌簌的掉下成串的泪水来。
见她这般模样,康老三不由得想到了连翘,连翘也是这般的爱干净,总嫌屋子里到处是土,不管天气如何冷,她都要把自己那两件不过略沾了些尘气的衣服洗掉。这般一想,不由心中更酸,走过去买了十个包子,卖包子的小二麻利的给他包好,康老三紧走几走,来至那个正真勾勾的看着自己手中包子的孩子面前,把一大包包子递给了那个孩子。
宝儿不接,反是抬头看向那名妇人。
妇人犹疑的看着康老三。
康老三黑脸上一红尴尬的说道:“我也没别的意思,只是想起了自家老婆和孩子了。”
妇人脸上红了一红,对宝儿说道:“还不快谢过伯伯。”
宝儿睁着一双虎灵灵的大眼对康老三说道:“多谢伯伯。”而后便抓起纸包里的一个包子先塞给了妇人说道:“娘你吃。”
妇人脸上一红接了包子。
宝儿便又拿了一个,开始狼吞虎咽起来。
只是宝儿饿了许久,这一下吃得急了,没吃两口便噎住了。
妇人又是心疼又是责怪的嗔道:“瞧你这样子,慢着点!”
康老三见了笑道:“别说孩子了,不如我们去铺子里,盛了汤慢慢吃。”
妇人点了点头,于是一行三人去了小酒肆,让小二盛了三碗汤上来。
妇人见此红着脸,轻啜着自己面前的汤。
康老三向宝儿问道:“你爹呢?”
不料宝儿却脸色大变,放下了手中的包子,跑过去拉着妇人的手道:“伯伯是坏人,娘,我们走!”
妇人苦笑一声,而后对孩子说道:“伯伯他是不知道,伯伯他是不知道,宝宝快去吃包子吧,娘跟伯伯说。”
宝儿又看了康老三一眼,这才又坐回去吃包子。
妇人叹了口气道:“我们原也不是本地人,只是家里遭了匪,被洗劫一空,到此地投亲又不遇,便流落此间,想要打人家去做事,可是拖着个孩子便无人肯用了。”
康老三听了后说道:“原来是寻亲不遇啊,那你找的那家人叫什么名字,我可以托人帮你打探一下。”
妇人眼圈一红道:“多谢,我就算投了亲又能如何?我还是想找点事情,不求月钱,只要只管三餐,夜有一宿,能让我把孩子养大即可。”
康老三问道:“那你找多久了?”
妇人摇了摇头道:“从年初一直到现在。”
康老三想了想道:“既然你找了几个月都没找到,那你自己这么找下去,也未必能找的到,如果不嫌弃的话,你先跟我回去,别的帮不了你,三餐一宿还是不成问题的,我会托人帮你找的。”
妇人垂头思索良久,最后重重的点了点头。
就这般在柳芽悄无声息初黄稍头的时候,康老三一路领着那个女人跟孩子一起回了军营。结果整个军营都沸腾了,无人不知康老三借了一屁股的债买的老婆跑了后,这当又一文不花的又捡了个老婆。
康老三问了才知道妇人姓杨,当晚一间土屋内,两条破毡被,杨氏母子睡在土炕上,康老三就躺在了地上。
而这杨氏也是个极勤快的人,到了康老三家的当天,便给他洗衣做饭拆洗被子不说,第二日还把坡上一处空地挖了,说是可以种上菜蔬,棉花。
而后又让康老三给她钉架纺花车。杨氏纺出又细又软的棉丝,让一众人待都惊诧不止。
到了绿柳依依春暖花开的时候,杨氏便借着临家张嫂的织机,织出了又薄又软的细棉布,还用绳子把布捆起来,染成了军营女人们从来没看过的花布,让半个军营的男人女人都为之称奇。人人都道是康老三踩了狗屎运,捡到了宝。而一些关系较好的兄弟则更是你一言我一语的说道于他:
“兄弟啊,这兵器好不好是一年,老婆好不好是一辈子,别觉得这个女人长的比你前头的那个差点,可也能把这半拉军营的女人都给比下去了。再加上这里里外外一把手的,你可别不知足了。”
当杨氏把新织出来,截出一半染做青灰色的布,做出来的第一件新衣给康老三穿上的那天,康老三一把捉了杨氏的手,红着脸说:“妹子,今晚我不想再在地上睡了。”
杨氏一下子满脸通红的说道:“孩子还看着呢!”
康老三道:“小屁孩子,他知道什么。”
杨氏不容置疑的说道:“大哥,你先放手,听我说。”
康老三只得讪讪放手。
杨氏道:“其实从跟你来的那天起,我就已经想到了会有今天,不瞒你说,我也不图别的,就为了宝儿能平平安安的长大,你要能依了我这一点,我就跟了你,那也没什么。”
康老三一听这话,当真喜从天降,诅咒发誓的答应以后肯定把宝儿当亲生儿子一样的疼。
杨氏道:“即如此,那就一切都听你的了。不过我还有个条件,你在这旁边在搭一间屋子,就让宝儿自己睡吧!”
再搭间土屋,也无非是找是几个同伴,费上几天工夫的事,康老三听了当即当应。又提议到:“妹子,你当初不说是寻亲吗?你要找的人倒底叫什么名字,说出来俺好帮你找找,这虽说咱俩都不是头一回,可我也得让你有个娘家人不是。”
杨氏笑了笑说道:“你是怕我孩子大两岁懂话了,也会像你前边的那位跑了不是?”
康老三被他说中心事,不由脸上一红,强辩道:“也是想叫你在这边有个亲戚走动。”
杨氏收了笑,有些凄凉的说:“不用了,我走到今天已是实在走投无路罢了,如果不是为了宝儿,那是断不会如此的,更不要说,再有什么别的想法了。以前的事,就都不要再提了,以后我跟着你安安生生的过日子就是。”
康老三见她执意不说,当初要寻的亲人叫什么名字,便也只得做罢。是夜起,杨氏便与康老三上了一张床。
不多时后,康老三发现了杨氏识文断字,因为在她一边纺花时,还会一句句的教才三岁的宝儿开始背诗文。可是几番寻问,杨氏始终什么都不说,康老三只得做罢。
只是偶而杨氏会在晚上康老三睡后,悄悄去看宝儿时,坐在床头,望着天边的月亮回想自己的过往,回想那个全家人被君山水匪屠杀的可怕夜晚。
她不姓杨,真正姓杨的是她的儿子,宝儿,还有自己以前的夫家,而她真正的姓氏是任氏。
那夜原本是公爹为小叔子按排的洞房之夜,她还见到了公爹中意的那个儿媳,岳阳现任县令的女儿——江烟波,却没想到君山的水匪却毫无由来的杀到了门上,等她听到消息公爹被君山水匪所杀时,来不及多想,抱了自己的儿子便逃出了府去,那夜杨府上下乱轰轰的,水匪们也只是忙着抢各种的财物,倒没有人来为难他们母子,出了府抱着儿子狂奔了半夜,便听到已经传遍了岳阳城的每一处消息,杨家已是被洞庭湖君山的水匪给灭门了,而知县江进德则是在天亮后,才迟迟派出衙役把江家给封了。她便再傻也知道自己公爹这翻把江进德给得罪的不轻,自不会去县衙碰钉子。于是她第一个涌上心头的想法,就是回家,回自己远在千里之外的父母的家。
身无分文任氏倒也不惧,虽说是事起匆忙她是在半夜里跑出来的,但她颈中一条二两重的项链,手上一对各重二两的虾须金镯,脚腕上一对脚链都是杨淳文严令她昼夜不得离身的。她也曾嫌过这沉甸甸的金子俗气碍事,可这会却是最实在的钱,摘了条脚链到金子铺,但换足了回老家的盘缠。
母子一路无非饥餐渴饮,舟车劳顿到了任家,自任知详被罢职,已有半年有余不得相见,这当见女儿拉着外孙回来,倒把任家一家给吓了一跳,搂着儿啊肉啊的哭了好一阵,才在下人的提醒下,赶忙接到屋里。等听了任氏的叙述,任知详才叹道:“福祸无门,唯人自招,这亲家也太不像话,才会有此一劫,道是现在还是我在任上给他撑着的时候啊?!幸得我儿逃得一难,既是回了家就安心住下便是。”
于是自此任氏便带着儿子在娘家安心住了下来。
家中父母少不得时不时骂骂杨从林父子,这在往日里也都是常有的事,任氏此刻听了,虽会觉得心中难受,却也只能虚虚一笑掩饰过去。
如此过了月余,到了立夏那日,任氏的母亲要回家娘,去赴一年一度的立夏会,因虽任知祥赴任,这立夏会她已有几年未曾回去了,因而这次提前半月就特意做了新衣,并和任氏一起商量,那日要配什么首饰。把首饰匣子里的镯子试了个遍皆不如意,口里说道:“上次你舅母手上戴了对金链子,意比玉的还要招眼。”任氏听了一笑,取了自己的金镯子给母亲戴上笑道:“这个可比舅母那个还要招眼呢!”
任氏母亲不住口的笑道:“那是,你舅母那对金链子加一块也不到一两重呢!”
于是任氏的母亲那日高高兴兴的赴会去了。
到了晚间任氏的母亲回来时,赶上婶娘过来跟任氏母亲说话,一眼便看见任氏母亲腕上的金镯子便笑道:“嫂子又添了新行头啊,啧啧,瞧瞧这镯子的成色,瞧瞧这厚度、重量,不愧是县令夫人的谱。”
任氏听了这话,不由心中轰的一声。
任氏母亲拘谨的笑了笑,拿眼看了看任氏对任氏的婶娘笑道:“不是我的呢!这是芝儿的。”
婶娘快人快语的说道:“其实这镯子嫂子你戴了可比芝儿戴了更好看呢,芝儿的年岁还小,戴金的可就嫌得太老气了。”
任氏按下心中的五味杂陈,勉强笑了笑道:“就是,婶娘说呢的是啊,这镯子母亲你就别摘了,反正我也不戴的,放着不也是放着。”口中这样说着,可任氏心中却怎么也不是滋味,强压下心中的酸涩苦楚,陪着说笑了几句便带着儿子回房去了,哄睡了儿子,便一遍遍的告诫自己,是自己太过小心眼了,毕竟父母养育了自己那么多年,直到自己嫁人了,而今还要回到娘家,母子在这里白吃白住了这么久,虽说如此,可一滴滴的泪水还是湿落了枕头。
再过两个月,是任氏母亲的四十大寿,姐姐和弟妹都上了不菲的寿礼,任氏左思右想半晌最后只得又取了自己的项链送于母亲,合家尽欢。
秋高气爽之时,一日在园子里玩的宝儿回来向正在坐针线的任氏问道:“娘,什么是吃白食的兔崽子?”
任氏手一颤,针便刺到了手上,鲜红的血把手中的棉袄给染红了,任氏赶忙把手摔开,可是簇新的袄片上还是留下了一点血污。这是大姐给父亲任知祥做棉袄的云锦缎,顾不得儿子一张迷茫委屈的小脸,任氏急急把袄上的线给拆了下去,把里面带血的棉花取出后,便在那里发愁了,她跟随杨淳孝也远非一日,往日常有把血污染在衣服上的事,自是深知便算拿了皂角去洗,那一点血污也还是不能洗得下去,更何况这一洗,过了水便又不似新缎那样新鲜,看着血污的位置,任氏想了一想,把袄片上下反了一下,那血迹的位置便移到了袖子下面,不仔细看,是绝计看不清楚的,任氏长吁了口气,这才放下心来,拽过小脸上满是不解的儿子问道:“宝儿怎么不出去玩了?刚才是谁说你了?这不过是无知下人们的胡扯,你不要理他们就是了。”
宝儿瞪着明亮的小眼说道:“是二姥姥说的。”
任氏只得苦笑一声道:“你二姥姥是跟你逗你玩呢,记得,一不许哭,二不许恼,更不能骂人,不然就不是乖孩子。”
宝儿撅着小嘴说道:“我不用他们逗我玩。”
任氏无奈的苦笑道:“你还道这是在你自己家里呢?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宝儿不解的问道:“娘,那我们回家吧!”
任氏叹口气说道:“回不去了,宝儿乖,听娘的话好吗?”
宝儿使气叫道:“我不要在这里了,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再也任不住的泪水,自任氏眼中滚落下来,宝儿呆了一呆,伸手擦去任氏的眼泪说道:“娘别哭,宝儿乖,宝儿不回家了。”
到了冬天,弟媳生下了任家长孙,众人都是喜不自胜,任氏更是把薄薄厚厚的棉衣给做了个齐全。任氏的弟媳是任知详在被罢官之后怕娶的商贾之女,是个言语不多的阴柔性子。
任氏左思右想了很久,摘了自己的一对金耳坠,给侄子换了一条小金脖锁做为满月之贺。
孩子满月那天弟媳看了任氏拿来的空心小金锁笑道:“这孩子却不及他表哥有福呢,生出来就有长命百岁逢凶化吉的珍珠金项圈戴。”
任氏心中一紧,宝儿颈中的金项圈是当日出生后,杨从林命人特意用二两金子外加了五棵海水珍珠给打造的,上面刻着长命百岁百福字样,正中是二龙戏珠的图案。而今儿子已是家破人亡,再怎么说也不能把这个再摘了去,于是强笑道:“孩提之龄就已是家破人亡,他能有什么福呢!长大了不饿死就不错了。”
弟媳的脸掉了下来:“二姐这话什么时意,是家里少你们母子吃的了,还是嫌我们照顾不周?我们原不过罢官的落迫之家,比不得二姐家里到处金山银海的。”
任氏虚虚一笑道:“这项圈也太重,我也是过了周岁才敢让宝儿戴早了呢!”
弟媳双眼直视着任氏说道:“我也没说现在就让孩子戴不是,二姐该不会是心里向着外姓人,反把自己娘家侄子给隔远了吧!”
任氏忍无可忍的说道:“若是我自己的东西,自是会紧着侄儿给,可这项圈是宝儿的爷爷生前给宝儿了,你这么急着要给自己儿子,倒不嫌晦气吗?”
任氏当时眼泪就掉了下来,说罢便转身离了开去。这事直闹到任知详跟前,把弟媳说了一通,才算做罢。
转眼年关将至,在外的离人也都纷纷归家,任知详对任氏说道:“这要过年了,各人都要回各家,我也不好再强留你,你且先回家去,待过了年,想来时再来。”
任氏见此便再没说什么,当日便带了儿子和几身替换的衣服离开了任家。看着街上行色匆匆往回赶路的人们,她不知道自己该往何处去!也直到了此刻,她才明白了那句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的老古语了,娘家,终究不再是自己的家了。便算自己再如何小心谨慎,再如何勤习女红,终也不过是一场空,她的娘家再也回不去了。藏起了儿子颈中的金项圈,当了自己最后的一条金脚链,离了家乡,此后她不再姓任,便不会丢了任家的脸面了吧,于是她改姓杨。杨氏想找个大户人家,去做针线,可是人家一看她还带着个孩子,就说什么也不肯收了。一直挨到那日她遇上了康老三,这时已改做杨氏的她,早已明白了所谓的脸面比不过一顿饱饭来得实际,贞洁也比不过儿子平安的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