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章十三 芳菲渡(1 / 1)
风起了。一波花瓣悠悠的飘落在水面,还有一些散落在脚边的船板上。
这是自东南方向吹来的风。狭长的客舟在它的推动之下仿佛一条轻快的白鱼,灵巧的,几乎是不着痕迹的划过波光流烁的河面。
“……那晏又青就说,既然如此,我不杀你,等你伤势痊愈,我要你堂堂正正败于我刀下。一言既出,她果真放过了乌绮南。不但放过,还四处奔走为他寻找解药。”
“后来呢?这一战发生了吗?”
“发生了,不过是三个月后。”
“有人战死吗?”
“没有。”应天长说,一片花瓣落在他向上的掌心中,他微微眯起眼。
“他们化敌为友了吗?”
“是啊,那结局相当老套。相当——老套……”应天长无意识的重复着字句,他只是停不下来而已;他好似很怕沉默。“有传言说,他们生了一堆孩子。”
“我喜欢这结局啊。”罗宛虚怀若谷的说。
整个下午他们都站在这里,观看两岸连绵的层楼高栋,白墙碧瓦。河面称不上帆樯林立,也算有来有往,罗宛始终很有涵养的听着应天长胡扯八扯,时不时针对内容发表一二句评论,以示他确实在听,这简直让应天长觉得愧疚,尤其罗宛还真心实意的赞美道:“楚兄着实博闻广识,娓娓道来这许多江湖掌故,教在下眼界大开了。”
“罗兄不嫌我吵就好。”应天长揉了揉太阳穴,道:“一路颠簸,想必罗兄倦了。还好老天眷顾,连日顺利,这样下去,很快就会抵达洛阳。天色将晚,我们也回舱中去罢。”
“哪里。在下并没走过这许久水路,只是觉得新奇。楚兄行事甚是妥当,若不是家中人盼我早日归去,就多流连几日也不妨的。”罗宛这话就比较像是客套,应天长好几回取笑他“归心似箭”。“只是船上狭窄,不得施展。在下功夫本来粗浅,搁下这几日,越发要生疏了。”
他温柔的看着自己的刀,那目光不像是对着出生入死的战友,倒像对着一个心意相通的情人。
“刀对罗兄来说,是什么?”
“是极平常又极不平常之物。”他回答。“相伴太久,已然不可或缺。”
应天长看着他,目光闪动。“罗兄若不介意,我来陪罗兄活动两下筋骨如何?”
罗宛惊喜的看着他。“请楚兄赐教。”
应天长轻飘飘的立在船舷上。他本来站的也不甚稳当,此时更像一株东倒西歪的杨柳。
落雁刀划过一个优美的弧度,指向他前胸。应天长脚尖勾住栏杆,身子向下翻去,又奇异地弹了回来。他一连避开了罗宛七刀。他知道罗宛想看他的剑。
他甚至知道罗宛看一眼他的剑所能理解的事情,就会比这几天他胡说八道的全部还要多。他也知道罗宛心中的疑惑,并没有比他醒来那天减少一分。
他的手已经放在剑柄上。突然,两人的动作都停止了。有人在大声叫好。“在这河上能见到如此俊俏的身手,实在难得。”
一只小船已经靠上他们的船,一个仆从模样的青衣人跳了上来,动作伶俐敏捷,显然轻功和内功都很好,向他们二人恭恭敬敬的鞠了一躬。他手中托着一个盘子,盘子里放着两张大红的拜帖。
“我家主人今夜在画舫设宴,邀请二位前去。”
应天长道:“哦?你家主人是何人?”
那仆从道:“鲁九太爷。”
这个名字可谓如雷贯耳。江都的鲁九太爷,他的画舫就跟他的武功、他的财富一样有名。这作画舫就在他们前方三里之处,靠着岸边静静的停泊着。在这艘画舫上,不知有过多少通宵达旦的欢宴,多少明眸皓齿的美人,多少风流旖旎的故事。
应天长和罗宛对视了一眼,确认对方都很熟悉这个名字,又道:“哦?那贵主人可知我二位是何人?”
那仆从道:“今夜这画舫前后五十里的船只上所载,都是我家主人的客人。”他又恭恭敬敬施了一礼,道:“二位如此出众人物,主人见了定当欢喜无限。二位高姓大名?”
应天长道:“在下楚岫青。”
罗宛也道:“在下罗宛。”
那仆从变色惊呼道:“罗宛?就是最近杀了…………”
他话没说完,应天长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起一脚将他踢到河里。河水甚浅,势必淹不死人,但那人却半天没有冒出头来。
罗宛惊讶道:“楚兄,你这是?”
应天长微笑道:“我突然想起鲁九太爷的手下似乎做过一些叫我很不开心的事。”
罗宛宽容的点了点头表示理解。“既然他得罪过楚兄,那我们便不去赴宴了。”
“为什么不呢?”应天长说。“我现在觉得开心些了。”
罗宛不甚赞许的皱了皱眉,觉得此人反复无常,又难以捉摸,和他相处有时候实在劳心劳力,若非救命之恩在前,慷慨解囊在后,他实在很难判定会否与这人认真结交。但这念头也只是转了一瞬,何况退一万步,回到洛阳结清账目,也可分道扬镳了,——他暗叫一声惭愧,对自己的救命恩人居然有这种想法,简直狼心狗肺。为了掩饰这种卑劣的想法,他殷勤的握住应天长的手。应天长微微一抖,已经感知到他的意思,并没有挣开。
“我们走罢。”他说。两人跃到那小船上,一篙撑开。罗宛且回了回头,看见那仆从水淋淋的爬上岸,这才放心。二人小船飞快,不过片刻已经来到那画舫之前,亦有不少船只聚拢来,将不多宽的河面挤了个水泄不通。暮色之中只见重檐翘角,灯火琉璃,极尽富丽,更有笙歌错陈,莺声燕语,撩的人心里发慌。
应天长笑道:“今晚有的耍。”两人跳上画舫,马上有人迎接,更不问来客姓名,直请入内。环视一圈,端的是群魔乱舞。两人拣一个角落坐了,罗宛眼观鼻鼻观心,应天长却颇感兴趣的四处乱看。
不多时,琴声忽起,清寒如九秋之月,铮铮数响,喧闹的四座刹时平静些许。只见一个戴面纱的绛衣女子款款而来,随琴声翩然起舞,容眸流盼,荡人心魄。应天长看了两眼就不看了,罗宛则是始终没抬头。只听旁边人悄声道:“这个娘们难得,鲁九太爷果然好眼光。”
又有人道:“可不,听说花了三千银子自京城买来的。太爷爱的发了狂了,整整一个月没踏出后院一步。”
“哟嚯,这么宝贝,还舍得放出来跳舞给大家伙看?”
“这你不懂,宝贝自然要炫耀,何况鲁九太爷向来慷慨,有福同享……”接下来就是一阵心照不宣猥琐不堪的笑声。
罗宛听得心浮气躁,饮了两杯酒,耳中琴曲已转为欢悦和畅之调,四下彩声不断,抬头看了一眼。这一眼不打紧,他突然愣住,持杯的手也僵在半空。
应天长碰了碰他手肘,低声道:“怎了?”又道:“好……罗兄莫不是看上了这惊鸿姑娘?”
他这话实在轻佻,要换平时,罗宛不能与他干休,这时却有些魂不守舍,道:“那只九凤盘珠簪……!”
应天长道:“怎了?”
罗宛低声道:“那是我这次去杭州买给拙荆的礼物。”
此言一出,应天长蓦然一惊,心念电转,接口便道:“这帮贼子,销赃倒快。”
这说法入情入理,罗宛想来也只能是这缘故。他本性宽厚,虽逢此难,并不怨天尤人,反倒觉得有人相助是上天垂怜,更加心怀感激,可是此刻见了此簪,深知难以复得,想起家中殷切盼望的妻子,难免有些无常之感,不由得长叹了一声,复斟了一大觥酒,一饮而尽。应天长看势头不对,又安慰一句:“市面上簪珥何其多,重样也常见,也未必就是罗兄丢失的那支,罗兄不要太在心上。”
罗宛道:“嗯。”却仍是闷闷不乐,心知那九凤盘珠簪形制是他亲手所绘,听闻杭州有张氏妙手匠人,特特的去订做的,天上地下独此一份,那会有重样一说。应天长察言观色,感觉自己又说蠢话,越发局促,连饮了几杯酒,终于开口道:“罗兄可是想取回此簪?”
罗宛苦笑道:“纵然想,又如何能够。”
应天长道:“若是鲁九与陷害罗兄的那帮贼人有所关联呢?”
他做这假设,罗宛觉得虽然不无可能,但毕竟太过匪夷所思,缓缓摇了摇头。应天长突然站起,笑道:“这里甚闷,我要到外面透透气。”
罗宛道:“我与楚兄同去罢。”他更想就此离开。
应天长忙道:“不不不,你在这里等我。”这借口找的很烂,效果适得其反,看罗宛有些不满,只好道:“实不相瞒,我想替罗兄取回那簪子,也好慰尊夫人之心。”
他不等罗宛开口阻拦,又道:“罗兄不必担心,我也非是强求,只不过一试罢了。罗兄当初花多少买这簪子?三百两?我出五百两,不定她会愿意卖给我呢。当然最后也还是罗兄来付这个冤枉账。”他怕罗宛觉得欠他人情,忙又补上。“总之,罗兄安心在此等着便是。我去去就回。”
罗宛道:“你……”他实在有些受宠若惊,从开头就百思不得其解的“此人为何对我如此之好”,这时候又隐隐约约的冒出头来。他的眼瞳像墨一样漆黑而透明,那是一种诚挚而恰如其分的问询。这个人!应天长心里徒然感叹。这个人不曾骗过人,不信世上有人会骗他。
他解下琅玕放在罗宛座前。
“替我看着这剑。”他说。“我很快回来。”
堂上舞蹈已毕。如今外面隐隐传来珠圆玉润的琵琶之声。可想见场面何等喜乐,屋子里却静谧的近乎幽深。
惊鸿坐在妆台前,慢慢的用纤细的笔尖画眉。
她今晚已经不会再跳舞给人看。但她并不能就此放松。只属于她的戏份还未开始。
“你为什么一直站着?”她向镜中问道。“难道你从来没见过女人画眉?”
看起来像是自言自语。然而身后却传来一声喟叹。
“见过女人画眉,却没见过你这样美丽的女人画眉。”
惊鸿镇定自若的回过头,一个牙色衣衫的青年正抱着双臂靠墙站着,眉目周正,唇角含笑,显得又多情,又有礼(实际情况可能是两方面的表现力都不大到位)。她笑了,又重新坐好,拈起一枚花钿。
“话儿说的也还不错,只是太不熟练。”
“不过。”她又说。“熟练的人我见得太多,已经没什么趣味了。”
她起身向他款款的走来。应天长心砰砰直跳;她的妆容实在太浓,连目光都在其后半隐半现,难以捕捉,那效果只怕比应天长偶尔使用的□□还要拔群些。更糟糕的是她已经走得太近了,还没有停下的意思;脂粉冰冷的甜香一瞬间简直要使他昏厥。
她已经偎依在他胸前,乌云般的鬟发扑了他一脸。
“你在等什么呀?”她低声说,她的声音比脂粉的香气还要甜美。“老头子已经醉了,醉的像死猪一样。你如果愿意,在这里呆到天亮都没关系。”
她冰凉的手已经开始解他的扣子。当然,她很快就发现对方僵硬到像一块砖头,皮肤都绷的要裂开;于是她不满的抬起头来。
“难道你不想要我?”
应天长镇定自若的笑了笑。
“我当然想。”他的手温柔的拂过她的云鬟。“想要这支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