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章十二 旧梦归(1 / 1)
应天长第一个反应是回头去找远远站在一边的玉环。玉环正非常犀利的瞪着他,唇形无声的拼出五个不容置疑的字眼:跟我没关系。于是他慢慢直起身,让自己看起来尽可能自然,并且默默的把拿刀的手挪到身后。
但罗宛还在等着他的回答;他甚至觉得是不是因为这样说话太无礼了,使力想要坐起来。
应天长立刻将他按了回去。他开始说:“那个……在下是……你觉得怎么样?有没有哪里疼?尤其是头,头疼吗?”
罗宛笑了。
“在下的头不疼。”
“是吗,这真太好了,太好了。”应天长已经无法想象此刻自己脸上的表情,唯有不停的,飞快的说话,借此放松扭曲的肌肉。“你伤的很重……非常重,我们都很担心……”他不顾背后的杀气顺口把玉环也代表了。“今天天气真是很难得,你却躺在床上,这多可惜啊!这让我想起一句诗:云霞收夕霏。古人果然高明,再也没有比这更精当的字眼了。”
罗宛看向他的目光已经由疑虑变为相当的怜悯。
“是二位救了我?”
“算……是……吧。”应天长说。“你记不起来了吗?”
罗宛脸上显出一种认真的迷惘神色;应天长觉得他这一天受的刺激实在太多了,顿生一种立刻匍匐前进到灵隐寺用全部家当捐个门槛的冲动。
“我只记得我睡下了,然后……”
“原来如此。”应天长不容他反悔,当即接上。“我是半夜发现你倒卧路旁,体无完肤,命悬一线,赶紧背来给这位娘子医治。”
“多谢二位大恩大德。”罗宛并不疑虑,便极真诚的在枕上说。顿了一会,又道:“可是,阿淳又去了何处?”
“那是兄台的仆人?”应天长说。“唉,兄台在睡梦中遭此横祸,我想定是那阿淳下的毒手,他先以迷药将你迷倒,又不知用什么重物给你脑袋上来了一下,这还不完,居然又横七竖八砍了你许多刀。这等不忠不孝,狼子野心之徒,真是……”他看罗宛的表情开始显得痛苦,连忙又说:“我只是臆测之词,请兄台不必放在心上。不过那阿淳既已无影无踪,连带兄台随身之物也一并被人掳走,只剩了这把凶器在旁,在下的猜测大概亦有几分道理……”
罗宛只是摇了摇头。
“阿淳向来忠心耿耿,想来不会做出如此行径,只是……唉……”他又暗暗用了一次力,这次居然成功的坐了起来,视角一高,他又笑了。“还未请教两位恩人高姓大名?”
“这位妙手回春的娘子芳名玉环。”应天长说。“在下楚岫青。”
“他何时能好?”一关上房门,应天长忍无可忍的咬牙道。
“看命。”玉环说。“也许永远不好。”
“我能跳在你家井里吗?”
“看开点。”玉环烦躁的说。“总比他半死不活的躺着要强。”
“他能恢复当然好,但是!”应天长说,绕着院子走了一圈又一圈。“他不但晓得自己姓甚名谁,何方人氏,还很清楚知道自己为何身在临安,不慌不忙说出一大篇话,什么受邀到万鲤山庄参加雪刀吴隐吴老爷子的六十寿辰,顺便游览吴中名胜,我都叹为观止,这些个新鲜念头是哪个在他昏去的时候掖进他脑子里的?——且——住。也未必是新鲜念头,他曾说他来过临安一次,难道就是那次?吴隐的六十大寿,那是多久的事情来着?这老爷子都死的坟头草三丈高,有十年没有?肯定没有哇。总之人是只有越活越老,我这位好友一通架打的倒能年轻七八岁,日后遇到京城那说书的涂亭道,不把这奇闻异事告诉他让他流传千古,我就不姓楚。”
“你这么快姓楚了。”玉环说,仔细的看了他一眼。“我不得不承认,你这厮能活到今天,确实有些见不得人的本事。”
“过奖,谬赞,当不起。”应天长一抱拳。“在下的好处,是时日越久,感受越深,屋里躺着的那位就可以证明——只可惜他现在证明不了。闲话休提(他居然有脸说这四个字),罗宛既然醒了,我们两个大男人在你这里诸多不便。我还是尽快带他走。”
“这我毫无意见。”玉环说。“他的刀伤已经没有大碍,剩下的只是时间问题。我被你扰这一整天也够了。快走不送。”
她这话实在坚决,应天长本来以为经此一事两人多少也算有点交情,不由泄气,道:“好好好。虽然这次未能报答,但你可愿十日之后到晴初楼去赏脸吃个饭?那是我朋友的产业,菜品非常可口;也算我聊表谢意。”
玉环道:“你是怕我活不过十天?”
应天长道:“我们能换个好听点的说法吗?比如,我担心你的安危。”
“若不是知道你另有所图,我连隔夜饭都吐出来了。”玉环完全不吃这套。“但你为什么会如此想?还是因为那薛飞鹖之死,薛家会找我麻烦?”
“我不确定。”应天长说。“人总是小心点好。”
玉环沉吟了一会。她即使低着头的样子也显得桀傲,连身上的白色衣裙也多有棱角,像块嵌在水底的顽固的石头。
“这话我听进去了。”她说。
“其实我有一件事情很好奇。”应天长说。“如果薛飞鹖现在站在你面前……你知道他已经死了,所以这只是一个不可能成真的假设……你是否愿意接受他?”
玉环冷笑了一声。“你的意思是说,他毕竟为我死了。”
应天长摇了摇头。“也许是为他自己死了。为他对你的想望而死了。”他说。“那么你是否愿意……给他一次机会?”
玉环炯炯有神的看了他很久,导致应天长觉得不自在起来,垂下了头。
“这不是我的事情。”她说。“永远也不会变成我的事情。”
应天长进屋的时候,罗宛坐在床边上,微笑着说:“在下已经无碍了。”他甚至还慢慢站了起来。应天长没有扶他,看着他很稳的走了两步。
“罗兄当真内力深厚。”他赞美说。“佩刀亦是绝世名器。不知哪天能有幸见识罗兄的刀法。”
罗宛颇为关切的看着他。被这样一张脸用这种眼神看,应天长不能不觉得头皮发麻。“楚兄面有不豫之色,可是遇上了什么难事?”
“罗兄多虑了。”应天长说。“不知罗兄接下来有何打算?”
罗宛脸上显出为难来。
“在下已经耽搁甚久,想立即赶回洛阳。只是经此一劫,在下身无长物,不知要如何……”
“哦太好了。”应天长立即说。“我正巧想去洛阳。你我二人同行如何?罗兄伤势未愈,在路上也彼此有个照应。一应盘缠,都由小弟料理,罗兄不必担忧。”
“这怎好麻烦楚兄?”罗宛惊呼。
“不麻烦。何况等到了洛阳,还要罗兄做主人。”
“那是自然的。楚兄途中所费,等我归家必将一一偿还,还要请楚兄到时候千万多盘桓几日,让我一尽地主之谊。”罗宛深深一揖。“不知楚兄去洛阳何事?”
“看牡丹。”应天长不假思索的说。
罗宛差点又拿那种看脑子有毛病人的目光看他。
“我自洛阳动身时,牡丹正盛。如今自杭返洛,就算天气和暖,又逢顺风,走水路,也须十余日工夫。彼时牡丹尽谢了,楚兄看什么?”
“残花也是花。”应天长说。
“的确。看花在于花意,而不在于花形。是我浅薄了。”罗宛居然很认真的接受了这个解释,又笑了起来。他的笑容这样温和,这样安静,那是心底极其纯良之人才有的笑容,简直让应天长不知道该觉得惊奇,还是觉得着迷。“一切偏劳楚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