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唯诉此心常戚戚（1 / 1）
戚少商躺在草地上，枯黄的草叶子沾着水露在他的脸上挂过去，带来一种久违的野外的味道。他浑身发软，瘫在地上，背后的伤口和衣服沾在一起，血再沾到草上。顾惜朝坐在他旁边，正好
是早上刚起太阳的时候，红扑扑的金灿灿的阳光在他脸上打了一层粉一样，使他原来看起来坚硬挺秀的容廓鼻梁看起来有点柔和。
他们的身边还有几十匹马，几十个人的尸体，暗红的血渗到草里面，混杂着泥土和碎草屑，看起来脏兮兮的，好像什么都蒙了一层灰。顾惜朝不动声色的皱了皱眉，戚少商捕捉到他神色的变
化，懒洋洋地问：“你怎么忽然想起来帮我？”
顾惜朝的声音也是乏乏的，他眉头一挑，本来想露一个微笑，但是整个脸因为那一箭的原因还有些发僵，于是他不得不放弃这种习惯性的笑，只依着心里的想法，丢给戚少商一个冷脸，“我
想帮你，就帮你。”
戚少商嗤笑一声，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他顿了一顿，才慢悠悠地说：“可是他们是你找来的，只为了这最后的伏击，抢了东西就走，你现在忽然放弃……”他的声音忽然就停住了，目光顺着
眼前的那只白瘦的手慢慢下滑，滑到他手中的小刀上。
顾惜朝正把大半个身子用手撑着，居高临下的俯视他，他另一手拿着一只银白色的小刀，在暖融融的阳光下，显出一种突兀的寒冷。戚少商抿了抿唇，看到顾惜朝眼睛里无比认真的神色，他
就知道，这个家伙，这次，是真的想要动刀子了。
这个太阳刚升起来的时候，他心里忽然冒出一种冷和失望。那么漂亮的太阳，可是脖子处的凉意蔓延到心里去，冷到骨头里。
这是，刚刚并肩过生死的两个人。刚刚你可以把后背交给他，现在，他也可以很从容，很安静地用刀子对准你。戚少商好似在安慰自己一般，心里默默说：顾惜朝，他本来就是一个反复无常
，心思缜密的人，刚刚救你，已经坏了他的计划，那个时候，你就应该提防他。
但是戚少商心里还是很失落，也很不明白。
“你想杀我，为什么刚刚要救我，为什么好端端地，又打乱了你的计划？”劫粮的是顾惜朝，引来西夏人的也是顾惜朝，帮他的也是顾惜朝,他顿时就很不明白了。
顾惜朝看向戚少商的眼睛，他的头发因为这个姿势而落在戚少商的肩膀上，脸颊上，那些缱绻着的头发，安静地散落下来，在太阳下一晃一晃的。
顾惜朝的眼睛里全是安静,半点内疚与不安也没有,安静得好像天上的丝丝缕缕的浮云,总让人想到,那么安静,那么干净,那么——温和。
顾惜朝换了一个让自己更加舒服的姿势，手中的刀还是抵着戚少商的脖子。到今天，他才有机会认真看一看戚少商。
那是很不像曾经呆在黄土坡上的人会有的脖颈，它白啊，是一种很有生命力的白，也只在这个时候，顾惜朝才会迷迷茫茫地意识到：戚少商，是一个青年剑客，是一个风流俊逸的，和自己其
实差不多年岁的人。只有现在，他才不会把戚少商和苍凉，和悲壮，和凄楚联系在一起。
原来的那些时候，他看戚少商，想看他那些地方是命门，他有那些弱点，那黄昏酒肆下的会面，也因着那黄沙，烈酒而有了一点豪壮。
可是，戚少商，其实还不老，顾惜朝探寻的眼神追逐到他的鬓发处，眼睛微微动了动。
他的语气很平静,“戚少商,因为你是来追查这件案子的,这勉强可以成为公事,你也和华飞说过,倘若凶手真的是我,你就亲手杀了我,这可以称作私事,于公于私,你容不下我,我也容不下你。”
戚少商点点头，居然很平静地表示赞同，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平静，这么平静地和仇人谈论生死。
“可是，我还是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救我。”天上的一丝天阳光漏进戚少商的眼睛，使他的眼睛看起来那么亮，亮得像贺兰的雪顶。
“因为，”顾惜朝的眼睛也忽然很亮很亮,“大当家，因为我想知道，和你一起并肩作战，到底是什么滋味。”
那不仅是戚少商心里的遗憾，也还是他心里一直不敢去面对的遗憾，然而如今，他心里或许是隐隐觉得已经偿还了一些他认为需要偿还的东西，或许是因为已经干干脆脆的救了他，不需要隐
瞒，所以他很平静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戚少商是他很久以来并不想去面对的，不仅仅是因为那场千里追杀几乎毁了他们两个人，他的心底，其实一直是有一种想法：他辜负的是什么，是一场，千难万难的信任。
他当然知道这样全盘的信任有多难得，无论是低贱的过去，还是这段日子和各种人打交道的时候，他都会想到戚少商：那样几乎是傻的信任。
世上没有谁有这样的义务，去完全相信一个人，可是，戚少商啊戚少商，你为什么要相信我？他心里常常会在这个时候愤怒，自然的，他把这种愤怒归结于他和戚少商的仇，而不去承认，他
不想，他根本不想，一点也不想和戚少商为敌。
所以，他如果当时没有那么信任……
戚少商的心里翻腾起水浪，他知道了顾惜朝的意思，因为顾惜朝想和他一起信任一次，一起在同一战线，一起对敌一次。那是弥补很久以前在连云就种下的遗憾，也是两个人恣意挥霍情感的
机会。
那是他们唯一一次，可以相互信任的时刻，可以没有阴谋的一场恣意的酣战。
戚少商终于明白了他说的：因为想救，所以救的意思了。
因为想要这样一个让自己的情感没有纠葛的机会，可是这样的机会，也只要一次就够了，等到厮杀过去，他们依旧还是仇人。
如果来的不是戚少商，顾惜朝应该不会出手，然后，西夏就多了三十万担粮。
可是，可是，戚少商忽然笑了出来，顾惜朝有的时候，也是一个情感很浓烈，很潇洒，很恣意的人。
顾惜朝想要的，有的时候，和他想要的是很像的，都是让自己的情感毫无保留地泼洒出来，只是他们一个再江湖，一个想在庙堂。他因为要一场战斗而救他，然后毫无纠葛地要送他去黄泉，
这样似乎随意，似乎傲然，又有着决然的洒脱的的做法，使人看到了他深处一种流逸的风姿来。
“顾惜朝，你知不知道，如果没有那些执着，你会过得很潇洒？”戚少商忍不住地笑得更深，这样性子的人，想做什么就是什么，在江湖可以是草野逸士，狷狂公子，但是，他空有一身傲骨
，更添这样的心性，这样心高气傲的人，实在是难容于世。
想到这儿，戚少商又不由叹了一口气。
顾惜朝听了他的话眉毛一扬，不屑道：“戚少商，倘若我问你：你可不可以放下手中的剑，一直在六扇门当差，你怎么回答？”
戚少商等了片刻，很颓败地闭上了眼睛。
他的江湖，他的剑，他知道如何在江湖上肆意，可是如果没有江湖，他拿剑的手，能去拿起那件永远换不下的官袍吗？
如果不可能回到江湖，他还会拿起六扇门的那方印吗？
他的命在江湖里，江湖人是自由，是和风，和水一样的自由啊。所以他只能在江湖，他的心也在江湖。
顾惜朝呢？论惯了天下大势，看遍了帝王风云，他能拿得起剑，走进一个叫做江湖的地方吗？
顾惜朝的手暗自用力，戚少商脖子上的那道血痕慢慢加深了颜色，慢慢扩大。戚少商眼神一寒，腿微微蜷起，双手在地上暗自一撑，一个鲤鱼打挺就翻了起来。在他起身的一瞬间，右手砍向
顾惜朝的刀柄。顾惜朝面上刮过一阵风，心中已觉不好，然而身体做出的第一个反应是急速后退，他持刀的手略一晃，半跪在地上的腿一蹬地面，人已经往身后滑去。
戚少商甫一站稳，背后的伤口刺裂的痛叫他忍不住倒吸一口气，他稳稳身子，很无奈地看向顾惜朝，然后看到了顾惜朝眼中同样不甘心的无奈——他们两个，暂时都打不动。
顾惜朝失了这么一个机会，也没有什么大动作，就仔仔细细看着手中那个小小的银色匕首，在上面吹了一口气。
戚少商心里满满的都是灰哀，他躺下来看着天，这白亮的天似乎也变得灰白了。
“顾惜朝，你就真的不顾及家国忠义，不顾及这——这生民啊。”
生民呀，那草场上奔跑的马和人，那流淌着青绿汁液的草，都让他不可遏制地想到那两个字——生民。
在这儿，他重逢了久违的生命与自由，可是他也看到了京城里日日可见的阴谋与血腥。
“他们这么安乐地活在这片草场上，那都是活生生的人命啊，顾惜朝。”
顾惜朝沉默了片刻，忽的昂起头，眼睛里都是不屑，“他们有私心，有所求，这本来就是他们自找的，我只不过把机会给了他们。更何况，大当家，人心，本来就是这个世上，最贱最贱的东
西。”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把头低下去。吐字却很清晰，戚少商眉头一跳，头忍不住地痛起来。
“顾惜朝，一直到今天，你都把人命看得那么低贱。”
顾惜朝摇摇头，“因为我知道，这天下的人，本来就是最容易欺骗，也是最容易取悦的，只要有足够的粮食，只要能够活下去，他们就可以为了活而放下一切。他们又哪里会真正地在乎，龙
椅上的那一位到底是谁，又哪里会在乎，他们为了什么活下去。而你们这些人所谓的江湖，它又如何呢，戚少商，六扇门里的日子，你难道还不能看清楚，所谓侠，所谓大道，都不过是一人
之侠，一人之义？倘若为了这些一人的侠义，去救助一些孤苦的人，于你们的救万民于水火，又有何益？”
戚少商似乎被这些话勾起了心事，痴了一会儿才道：“我少年时学了些拳脚，文武都不算入了俗套，不免心气就高了起来，把世事给看轻了，后来入了江湖，人们给个面子，称我作九现神龙
，我被人吹着捧着，又结交了不少豪杰，以为江湖便是天下了。”他说道这儿，脸上显现出一些痛苦的神色，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比较伤心的地方，“如今看来，那时的我顺遂平安，养成了少
年心气，我原以为，我的心气就这么冷下去了。可是，现在才知道,我对这个江湖的痴恋，是半分也没有减少的，这大概就是你所说的冥顽不灵吧。这个江湖有多少的黑暗，有多少的血腥，有
多少的不平，我不说十分明白，却也懂得不少。这些江湖中的人，为名为利，一些手段，或比官场更不堪，更险恶。然而，我常常想，江湖之所以为江湖，就是因为它里面那些侠义了，那是
虽然渺茫，但是的的确确存在的光明，更是那些穷苦人唯一可盼的期望了。只为着这一点，我就不能丢下江湖，而要使人不去疑惑这侠义的存在了。可我心中的江湖是什么呢，那或许就是天
良，是血气吧。”
顾惜朝沉默半响，“你以为，你可以代表这整个江湖？”
戚少商撑着头，不无失落，“我自然是不能的，正是不可能，才要，不断去抗争，去追求，这就是迂和痴了。有时我会想，到底值不值得，为着我一人的侠义，连兄弟红颜都——”
他说道这儿才猛然住口。顾惜朝脸色已经变了几变，最后冷然笑道：“戚少商，这普天之下，那一块不是天子的臣民？你们以一人之侠义，难道就想不明法度，自成一系？！”
戚少商眉头一皱：“侠道不是叛乱的深渊，你应该明白——倘若这天子真有尧舜之明，能救万民于水火，又何须这侠义来拯救万民？我只恨，如今的江湖也是鱼龙混杂，不能使人完全相信，
江湖，也是一个有血性的地方罢了。”
顾惜朝的手一抖，眼睛顿时一亮：“你既然明白这个道理，就应该知道，如今龙椅上的那一位是什么样的人来，既然你知道，当日又何苦苦苦相逼！”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尖利起来，尾音还带
着一些不可察觉的颤音。
戚少商一下子从草地上坐起来，盯着顾惜朝看：“顾惜朝，因为他不能死，他若死了，于天下有何益处？只不过多换了一个皇帝，你为了自己的才能有一夕施展的机会，至天下于不顾，更至
你自己于不顾，未免，未免太狠心。”他的语调慢慢低下去，显得十分无奈。
顾惜朝冷冷地站起来，用眼睛斜斜看了一眼戚少商，“戚少商，如果这天是黑的，我就要看看，这天被换了以后，是什么颜色。”
戚少商正要说话，天上忽然炸开一朵亮亮的烟火。他浑身一僵，不敢置信地扭头看向顾惜朝。
“你，这是，调虎离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