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敢看天地何昭昭(1 / 1)
如果你想明白——这个世上还存有的一种无奈,那么,就到边关来吧。
李响儿站在城门之上,眼睛里尽是绿黄色的草和沙,苍穹下的景色永远是一成不变的,久了也会叫人觉得,空而茫。
他紧紧握着手中那张皱得不成形的纸,手中的汗水把纸上的字迹浸得模糊一团。
这里是战场,一个,黄沙堆白骨的战场。
——
顾惜朝慢悠悠从地上拔出一根草杆子,用手掐去了叶子,放在嘴里吹了一声。他看了一眼戚少商,把手伸出来晃了晃。
“没有马,你想怎么过去?”他一边说一边摇摇头,草叶的汁在他嘴里漫开,涩涩的。
戚少商看见远处踏尘而来的马,反而更加看不懂顾惜朝了。他后退一步,认真地打量了一眼顾惜朝,什么也看不出来。
顾惜朝扔了手中的草杆子,抄着两只手悠悠晃走了,“戚少商,我只有一匹马。”他慢吞吞拖着脚,把戚少商和他的马扔在后面。
“你和那位李将军倒是好交情,他把这响箭都给了你,就这么相信,你一定会把所有的事情查出来?”顾惜朝连连摇头,声音被风淹没了。
戚少商本来就攥得紧的手这时候攥得更加紧,指节处泛着白,他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可奈何——顾惜朝,我究竟是救了你,还是……
顾惜朝单薄的身子在旷野里显得更加单薄,他摇摇摆摆地走,忽然一个趔趄,差点跌下来,他看看自己的脚下,心里浮起一种很古怪的感觉——戚少商,我从来就不想要你救我,帮我。但是
,他也知道,那是他二十多年里,为数不多的温暖啊,所以他一边害怕,又一边盼望着那种烫,能把人烫伤的热。
很久以前,他知道,对于在贫寒中的人,倘若贫苦不能杀死他们,那么,那些突如其来的,却只能存在一夕的富贵,金钱,物质,是杀死他们的最有力的武器。
因为有些东西来得太突然,也最叫人,舍不得放下。最后他们会像离开了湖的鱼,在自己的水沟里死得干干净净。
顾惜朝嗅了一口风,晃悠晃悠转过头去,看见戚少商在马边上,正皱着他的眉毛,一眨不眨地看过来。顾惜朝心里顿时升腾起一种讥诮,于是他也讥诮地看过去,不屑地笑:“戚少商,你为
什么永远这么喜欢感情用事?你现在不过去,他们,东西,怎么办?”他心里不知道哪儿来的火气——戚少商啊戚少商,你永远那么,那么感情用事,那么蠢。
顾惜朝本来是习惯了孤独,习惯了寂寞,于是在寂寞里,他会觉得安然而适在。他的境遇告诉他,温厚的感情与激昂的热情是没有什么大用处的,他有比一般人更冷静,更残酷的心,因为这
一切都能让他更快而且省力地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所以他理所当然地把那些感情充沛的人归类为感情用事,把那些大侠们归为愚蠢而痴傻。但是他发现,自己的这一切,在戚少商面前彻底
消失了作用。
他依旧认为他傻,认为他蠢,但是自己输在他手里,他当然也看不惯他的做派,可是实际上,他又不得不承认,当年他说的知音,他给的连云寨,现在想起来,他心里还是很受震动的。
他在搞不懂自己的同时,只好继续去讨厌那个叫做戚少商的人。
戚少商看见他的表情,把原来就皱着的眉毛皱得更紧了,他看看自己身边的马,一句话也不说,然后驾马跑远了。
顾惜朝看着他越来越远的背影,叹了一口气。
戚少商实际上谁都救不回去,谁也不用救。他有点为戚少商觉得悲哀——这个世上,很多事情,并不是只有一腔热血就能解决的,如果满心的热血真能解决所有的事情,他当日辗转投书,也
没有见老天爷漏下一点半点的恩德。
所以,戚少商,你如果一直这么傻,岂不是,只能永远永远被人,玩弄在手掌里?
戚少商说他调虎离山是没有错的,他只不过拖住戚少商,让马队和戚少商分开来,但是,戚少商啊戚少商,这一次,无论是谁,都不可能改变这个结局。关于这些粮草,关于这些马队,这些
草上的人……
你总会感觉到,有一种无力,是你拼尽全身力气,也什么都不能改变,最后,只能怀疑你自己,是不是从一开始,就错得彻头彻尾?
——
李响儿叫做李响儿,是因为他出生时哭得很大声。他一天之内,几乎把这件事告诉了每一个认识的与不认识的人,看见别人异样的眼神,他只想哭。
即便是这样的眼神,可是他们能够告诉你,你还活着,活得好好的,他一想到这件事,浑身都忍不住地打寒战,那种冷意止不住地从心底冒出来,差点把他的眼泪逼出来。
李肃老将军对他有救命的恩情,也救过他的娘,所以他心里是很感激的,他对老将军也是很尊重的。将军治军严谨,也是个好人,更救过自己的命。
所以老将军的一切命令,他都会毫不犹豫地去完成,哪怕是拼上自己的命。所以这些年来,他在战场上从不后退半步,他拼了所有,只不过因为他在李将军的帐下。
只是偶尔几个深夜,他听到远处笛声的时候,才会模模糊糊地想,原来那个胆小的,喜欢读书的李响儿,是不是在那个夜里,那个他被李将军从马贼手中救下,然后带回军中的夜里,就已经
,死了呢?
于他,这究竟是救了,还是没有救呢?
李响儿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那张褐黄色的纸,那种纸上的字是硬的,常年拿刀的人,手里的字是不是都是硬的?
纸上的命令只有一条。
死在那里。
——
顾惜朝用手仔仔细细地揉捏着肩膀和手臂,昨天晚上的激战,让他现在都没缓过来。
一个梳着秃发式,穿着鹿皮衣的人幽灵似的飘过来,对着顾惜朝恭恭敬敬地一礼:“顾先生。”
顾惜朝眉毛一剔,“得手了?”那人面色一喜,道:“看样子,是得手了,任他们再硬,也硬不过我们的刀!去年经岁饥旱,有了这批粮草,圣上必然嘉赏太子殿下。不过,”那人话音一转
,“顾先生,先生昨日用人把他引开虽然可行,到底折损了不少人,戚少商虽然勇猛,到底也只有一人,倘若当时我们苦战到底,再加上先生,一夜的功夫,何愁不能拿下?先生又何必……
”
顾惜朝鹰眼一瞪,那人自知失言,低头不语。顾惜朝暗自叹了叹,手重新抄到袖子里,“不说我们不能走漏风声,一切越小心越好,单论那马队的功夫,你们为私盐与他们斗了几年了,也未
见胜负,当时若不让他们离开,一旦他们与我们拼命,再加上戚少商,你以为我们会有多少胜算?我比你们任何一人都了解他,敌人越强,他就越强。”顾惜朝牙关一咬,愤恨地,一字一顿
地道:“他永远都死不了!”他这死字丝丝透着凉气,那西夏人听着也不由心里一紧,然后一凉。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的胸口,那柄银色的刀只留了个精巧的刀柄在外面。
顾惜朝面无表情地抽出自己的刀,用地上的宽草叶子擦了又擦。
风里传来一阵甜腥气儿。
……
顾惜朝在茫茫的草地上慢慢晃,不知道是不是觉得冷或者累,他似乎有些蜷着身子。他那单瘦的身子被宽大的衣服笼着,整个人看起来又缩小了几分。
他捡起地上一片草叶,放在两片唇之间,仔仔细细地吹,细细呜咽的声音很快被风声淹没了。他知道现在自己什么都不用做,他只要再等上——最多一天,所有的事情都会解决掉。但是,如今
他的心里是半点快乐也没有的。原来在戚少商面前,他没有真正赢过,如今,如今,感受到的,居然是一种让他自己也理解不了的颓然与失落。
——
马队经过前几天的赶路,已经到了西夏几个重镇的外围。天上刚刚的响箭原来是李肃交给他的,那只放着它的锦囊也被戚少商在混乱中交给了李家马队。戚少商的头脑在混沌到极点的同时,
也模模糊糊地显现了一些亮光,于是他一边觉得累,一边又觉得无比的清醒。
李肃是军营中的人,然而那只箭——那只箭,真的能够引来军营中的人吗?他受命而来,身份却是藏掖的,更不是军中的人,那只箭,又如何能够吸引来这边城的,刚刚受过洗劫的军营呢?
那他,究竟又为什么要把它交给自己?
戚少商脑海里浮现出的还是那个晚上,头发星白的老将军,满脸沉痛,满心无奈,遥祭荒草白骨的场景,与他那同样无言的,郑重的一拜——
戚少商晃晃脑袋,草上的风吹过他的头发,空气中带来一阵阵草的味道和血腥气。他心里的一根弦猛地绷住,他努力地让自己去想,那只响箭,会带过来多少救兵,那些本来就会武功的李家马队,
活下来的机会还是很大很大……
草上斑斑驳驳的血
画出了一条长直的线,戚少商摇摇头,本来混沌着的头这个时候更加混沌而清醒。
那些平民装扮的西夏人,李家的马队,还有宋廷的几个兵,这个时候正躺在一片血里。浑身都是血的李月跪在草上,眼睛里尽是恐惧,害怕,和不敢置信。她听到了背后的声音,机械地转过
头,空洞的眼睛里有了一点神色,然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以她十七岁的年纪,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样勇武强悍的杀人武器,不会明白,为什么那些活生生的马队里的亲人会不见了,可更叫她不明白的是,为什么那个穿着大宋衣服的小兵,会在所有
人都倒下以后,神色复杂地,举起别人的刀,自刎而死了呢?
戚少商的头像是被炸开然后拼起来一样,满脑子都是碎的东西,可是那些碎片里面,又有着让他不敢去看的真相。
他下了马,走到李月面前,然后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出来。
——
顾惜朝在草野里成了一个小点,这儿距离西夏与大宋之间的那片市集也没有很远了,远处的一辆马车轻快地奔了过来。
驾车的人停了车,朝顾惜朝恭恭敬敬地礼了一礼,:“顾公子。”
顾惜朝翻开自己的手,认真瞧了一会儿,幽幽道:“我现在才知道,真的是老天爷没长眼,我这种人,他们那种人,恐怕都是……”他的声音慢慢低下去,眼神却忽然凌厉起来,狠声道:“
即便是下地狱……又如何?我这身骨头,本来就……”
就已经,停不下来了。这儿,或许可以勉强说是一个盛世吧,可正是这个盛世啊,让他觉得那么寂寞,那么无奈。
这个天下这么太平,这么安静,又叫他拿什么,来祭奠自己这一身早已经,零落的骨头?倘若是那个烟硝的乱世,倘若……他自是能有开天辟地之能的,也只有那种时代,才会有不问出路的
英雄,才会有平地而起的锋芒。
顾惜朝复又看了看驾车的人,态度优雅从容:“戚少商必定是恨我入骨的…不,他恨的,又岂只是我呢?他恨的,和我一样,都是这个……”他伸出手,在空中划了半个圈,人就转身走了。
“我们啊,逃不掉,早就已经,逃不掉啊。”
——
戚少商看见了最不想看见的人,李家的马队,,他早有耳闻,这个时候,他看到以为原本死在火里的李廷,马队的七个人,居然都齐了,而华飞的刀,这个时候正对着他结义大哥的脖子。李
月看见他们,脑海里努力遗忘的画面一起刹不住的蹦出来了。
她看见西夏人杀过来的时候,李家的马队,老老少少举起了刀,在混战中,她看见了大哥的箭,可是那只箭,直接朝马队里的人飞了过去。
然后是第二,第三,第……
马队里的,仰仗大哥生活的,大哥手底下的人,被大哥和他的结义兄弟们,还有西夏人杀的干干净净,一个不剩啊。
李月迸发出的尖锐凄厉的哭声,在安静的草地上炸开。
华飞忍不住把刀又往他大哥脖子前又伸了伸,他的眼睛里已经泛着愤怒的血红色:“你,你,你!”
“三弟!你还不明白!我们要回去,我们要回去啊!这已经不是我们的时代了,纵马横刀,这已经不可能了啊!他们,他们只可能是我们犯上作乱的证据,是那大宋皇帝的心结!你不想回去
吗?东华大族,江南繁盛,你的身世,你也已经忘记吗了吗?那是江南啊,是乌衣啊,是王孙啊!你想想看,那种……”
华飞的刀滑下来,掉落在地上,他大步离开,一把抓过李月,抢过一匹马,不言不语地走了。
戚少商觉得自己的手都是多余的,一时居然不知道往哪儿放。
——“你们以一人之侠义,难道就想不明法度,自成一系?!”
——“我常常想,江湖之所以为江湖,就是因为它里面那些侠义了,那是虽然渺茫,但是的的确确存在的光明。”
——“这是利,可是这种利益,不也让你们这些江湖人连家国也忘记了吗?”
——“是那些穷苦人唯一可盼的期望了。只为着这一点,我就不能丢下江湖。”
——“这就是你执着的江湖道义!它不也是反抗不过这利益,这魔怔,这心结?”
戚少商不由抄起自己的手,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动作有多么像顾惜朝。
“你们和顾惜朝,是什么时候商量好的?”他皱皱眉,也不等回答,“还有那位李将军,你们,何其太忍?”
李廷看了看戚少商,叹了一口气,“戚少商,你不会明白我们,有的东西,太久了,久得让人,再也不想等了。”
戚少商把脸仰起,看没有一点儿云的天,“我并不知道顾惜朝许诺了你们什么,让你们上演这一场失踪的戏,然后亲手杀了自己的手下人,但我知道,顾惜朝再聪明,也没有那样的权势,更
何况,还有一个,李肃呢?他背后的人,到底想要什么?李肃李肃,你又……”
戚少商转过身子,牵走了自己的马,一摇一摇地在草地上走,从太阳还没落下走到太阳快要升起。
然后他看到了一匹马上的顾惜朝。
顾惜朝看了看戚少商,拧了拧眉,“戚少商,你是准备来杀我的吗?原先你在华飞面前说的话,不会已经不作数了吧?倘若凶手真的是我……”
戚少商睁着两只本来很亮的眼睛,过了很久才说:“顾惜朝,我已经,累得不想再杀你了。”
“你,猜到了多少?”顾惜朝眼珠转了转,复又盯着戚少商看。
“我?我即便是猜到又如何?时至如今,我竟希望自己是傻的了。即便我要替他们报仇,可是,真正的凶手又是谁呢?”
李肃的粮草丢得那么容易,只是因为他自己就是那个内应,放走了劫粮的李家马队。李家的人,先盗粮草,再借西夏人的手杀了自己手下人。而顾惜朝,他要帮那位不得势的西夏太子,原来
也只是为了方便暗中调用他手下的人,好造成一场私盐贩子劫粮,西夏人抢粮的假象。
“我一直都希望,这场江湖……”
顾惜朝摇摇头,忽然笑了一声,“先帝诸子早丧,剩下的,也不过只有那几位,而那几位里,能够有那样野心的人,也不过只有…戚少商,你原来真的以为李肃是个孤臣吗?他啊,他活不下
去,孤,它的代价太大了啊,没有朋党,没有朝臣支持,戚少商,磊落不群,无论是你还是我,都……太累。”
戚少商看了看将要升起的太阳,眼睛微微眯起,“而我还是不明白,这一来一去,粮草只不过回来而已,有什么好处?”
顾惜朝拢拢手,不无惋惜地说:“因为,有的时候,很多人要的只是一个契机,一个足够说话的契机。李肃粮草一丢,朝堂之上,明里虽然瞒着,私下里有多少人递了李肃的折子?只有他,
也只要他那个时候能够替李肃……等到粮草回来……”
戚少商默默叹息了一声,“只为了这一次露脸的机会而已,这样的机会也实在太多太多,你们又何必……”
顾惜朝摇摇头,“对于李家来说,他们终于毫无牵挂地进入中原了,而他们以后的日子,也的的确确是他们想要的;对于朝廷来说,东西也并没有损失掉多少,对于李肃,粮草回来了,而且
也收拾了一批——意图不轨的,乱民。对于他来说,有了李家七人,有了李肃更有力的支持,有了这一次的契机。这本来应该是个对谁都好的结局啊。”
戚少商眼睛里有些茫然:“那么,死在那儿的那些宋兵呢?”
顾惜朝难得的好脾气,“他们,他们本来就应当死的,你想,既然是李肃肃清了这些私盐贩子这些乱民,找回了粮草,又怎么能够没有一点儿痕迹?况且,西夏向来咄咄逼人,虽然明面上死
的只是平民,我们又哪里不能死几个人呢?他们本来就不能回来啊。”
戚少商脑海里浮现的却又是那个夜晚,当日李肃面向着草野,忽然长啸一声,声音极尽慷慨悲愤,又令人觉得凄凉哀怆。
“战于陇,死于野,荒河白骨无收葬,十万阴兵可称雄?”
“——国之蛀虫,国之——蛀虫!”
还有他曾经引以为神交的李廷,还有……他重新相信的江湖与道义。
可是这片天地之间,究竟什么是真正的道义,与天良呢?